《国家坐骑》的隐喻及延展性
2018-09-22丁皎年
丁皎年
像读《阅微草堂笔记》《白鹿原》《魔戒》的混合体一样,李学辉的长篇新作《国家坐骑》( 出版社,2018年 月出版)中奇崛、雄浑而精瘦的主题被语言凝练、结构缜密、氛围怪诞以及民国时的凉州场景包围,没有拘囿在一人、一事、一物、一时空的传统小说定义和历史概念里,铺展出疏野、超脱、洗练、滋润、奇幻、质朴和滚动,也就是说,使用了新历史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技法,达到了细节、语境、人物和题旨隐喻的目标,构成了文学审美的延展性。阅读《国家坐骑》,单一地难以叙述情节,或单一地难以解析人物,糅合其传统、文本题旨和阅读的想象力,便于知其要略:清末到民国的凉州,社会氛围与整个“国家”具有一致性,在“国家”飘摇无力却也激荡的背景下,以马户们为代表的底层民众却具有精英意识和献身精神,在名存实亡的马政司及官员们的督导下,为培育“义马”而在长夜里不屈不挠地扛起大锤打着铁器,行使着职责。马骧、马骧的妻子、相马师、圉人等各有独特禀赋,独特使命,独特形象,在“国家”和“民国凉州”这个圈子里,具体的形象被赋予动态的意义后,一个个瓷实起来,鲜活起来,成熟起来,硬瘦诡谲,奋进砥砺,锤炼涅槃,终于生出了“义马”,“龙驹”、探索部族和“国家”的希望之马和希望之途。
一、制造亦真亦幻的场景
似实似虚的叙事、亦幻亦真的人物、既近又远的场面,始终掌控着文学氛围。“光绪十九年的凉州咳嗽了一声,便把除夕唾到了城门边上。三三两两的人们走出城外,又陆续返城。他们走一阵,停一阵,嘴里呼唤着祖先们的名字,邀请他们回家过年。”“咳嗽”,一个真实、稚嫩或沙哑、苍老、无派别的词汇,可能是那时的任何一个人、一件事,然而这却是凉州的咳嗽。小说的时空取材,不选当代避“时尚”,以“现代”观察“当代”,传承了他上一部小说《末代紧皮手》的西部传奇色彩,剑戟划地,细嗅蔷薇,力求彰显和浓缩一个真实的“凉州”。“三三两两的人们走出城外,又陆续返城”,省略了诸多累赘的仪式和熟稔的文学细节,显示神秘气息。“他们走一阵,停一阵,嘴里呼唤着祖先们的名字,邀请他们回家过年。”不但是那时凉州乡民物质的匮乏,也是精神的无助,但族人的求生意识迫使他们探问古训、追念先祖。“马街的马户们排了队,向马神庙进发。出街口的时候,马户们举起手中的木棒,向挂在牌坊下的一只铁马掌敲了一下。”两个复句、五个“马”字,强调“马”义,省检多余,“马”的实物已明,“马”的氛围已郁,还在渲染或暗示什么?“马”作为一般的“马”与特别的“马”、族人的“信物”和生存的“精神符号”的含义已隐约其中。所以,如果阅读《国家坐骑》不含想象力,对《百年孤独》等陌生,遇到“还有,半人半兽的马粪街”,“马日。全城的马和方圆百十里的马闻到了热清油的香味”,“马户们有马田。马田的土地肥润”,“沉睡了一年的马鞭醒来”和“马舞一停,庙祝指挥马户们跪在马王神前”,这种语言里的现实便有陌生、疑惑或歧义。但是,这与时尚的包装精美的情调作品和米兰·昆德拉批评的“只写一个民族看懂的作品是一种短视”的地域性作品有别,因为《国家坐骑》的重要元素起码具备三个特点:国家性,现实性,隐喻性。
为了使魔幻有一个历史真实性,作家把一系列大事件渗透:1927年的凉州大地震及报纸,武昌起义和辛亥革命对凉州的冲击,“瘦高个”看到鲁迅的《呐喊》和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等,还有省城兰州、外省、“国家”发生的几个大事件,隐约渲染了一种凉州也将急剧变化的气息。但作家能轻松地简洁地稀释沉重的时代:“光堵三十四年的冬天,天空像光绪一样忧郁。”“1911年10月10日,湖北武昌的枪声惊慌了北京城……凉州城颤抖了起来。”这里,有一个问题有必要提一下,即作家能不能艺术地再现社会的大变化?应该能。托尔斯泰在《复活》里预感到俄国即将大变,他认为俄国体系已经完了,于是想到精神的“救赎”:释放农奴,尽散财富,分配土地,大概40年后,俄国真的大变了。《国家坐骑》的结尾部分,有没有民国末的气息?有!山雨欲来,气息冷峻,散舒缓之气,一段歷史时期也结束了。一个个的“革命”事件,有没有后续?有!联想百年,俯拾即是。《呐喊》《新青年》有没有新的含义和寄托?有!《呐喊》《新青年》是那个时代最新颖的思潮,比“市场经济”还要新,有引领思潮的作用。在制造氛围上,这是《国家坐骑》的高明之处,具象,但能超脱。“舞马们蹄下和着节拍,待鼓槌敲出一声雷响,它们抬了前腿,后腿支撑着身子,随着鼓点甩动着鬃毛,翱翱的鬃毛甩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惊艳。大鼓停,三面小鼓敲出舒缓的节奏,舞马口衔酒杯,半跪至官员桌前……舞马们便齐声长嘶,退至广场中间,绕着‘龙驹舞起来。”这种场景是中国传统叙事体,却有神性、魔性,既是乡村集镇风俗画,也是宦海图,也是一幕酷劲的使人笑与哭的舞台剧,其容量很大,涟漪向彼岸而去。民国时期,凉州发生了数次很大的变乱,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出现了,对城池、建筑、集镇、百姓、旧秩序和“马神庙”产生了很大的益处和一些危害。《国家坐骑》有意进行了糅杂、点染、血记,这是凉州的不幸、国家的不幸,也是义马的不幸,有些场景很像凉州时期的宋元史,令人扼腕。但场面又不全是这样,这也是“义马”能够产生的一个新的社会基础。“他们”行使完自己的使命,就一个个隐退了,像塑像搁在偏屋,这与读到的史料上的真人很不同。我们研究历史发现:民国时,诞生了许多“义士”,为国为民捐躯,这与清末以前的“义士”不同。也许,这一点也是《国家坐骑》扣住了时代特点和坚持自我导向的唯一性,只不过《国家坐骑》里的“义士”似乎深知“勿以暴力抗恶”。但这匹“义马”和这些“义士”的消失也很快,尤其是“义马”,仿佛随鹰、随神秘力量而去。观察近现代史,贴得太近难远视,离得太远又弱虚,所以文学意义上的“亦幻亦真的场景”应运而生,且与民国凉州融合了起来。
在“八十五”章里,作家换了一种散文诗的笔调把“亦幻亦真的场景”诗意化:“义马咳嗽起来”,“巴子营最早的迎春花”,“义马吹奏者奔回家”,“与猴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是义马最快乐的日子”,“义马奔过去,也掐了一朵苜蓿花”,“和燕鹰在祁连南山一起飞逐,让义马享受了无穷的快乐”,“雪山草,是义马这辈子吃的最惬意的草”……回到现实里,却是另一幅介于现实、历史与演义中的图画。
二、重新定义民国凉州人
韩骧,这个人物的名字有玄机。韩,中国大姓里排名25位,甘肃是北方主要居住地的重要省份。韩姓起源有五,其一为“出自姬姓,以国为氏,唐叔虞后裔”。韩干,唐朝画马的大家,与马为伍的故事众多。骧,首起于《尔雅·释畜》,《说文》释为:“骧,马之低昂也。从马、襄声。”词典里,一意为腾跃,昂首奔驰;二意为仰,上举;三意为后右足白的马。秦汉词赋里多有夸饰。这样引用资料的目的,是想到一个问题:骑(ji)者,为一人一马;再想到与地域文化的结合,凉州是“汗血宝马”的接纳地,更是天下闻名的铜奔马的出土地,马、骑、坐骑、国家坐骑就有丰富的隐喻了,这诸多的东西之间,必有血统般的联系。于是,也产生了延展性:以精神气质最为高昂的铜奔马为例,见到一些报刊上的诗文,仅在重复铜奔马的数据介绍和习惯性的解读,很少与铜奔马具有的阳刚奋进的精神力量相联系,更少联系到“即时”的国家性价值观。国家坐骑却有这层“本原”与“振兴”的含义。圉人,其名早见于《周礼》,始见于《左传》《晏子春秋》等,后诗文中亦有,泛指养马人。特别是杜甫的长诗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咏道:“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感叹“圉人”的身世经历。这首诗里,还提到画马的曹霸、曹操、唐玄宗所骑的骏马五花骢等。总之,《国家坐骑》里的“圉人”,应该有这几个义项:1.《国家坐骑》里的圉人;2.从古至今的“圉人”;3.与“圉人”命运身份类似的养马人及其从业者。这里问询一句:古往今来,有名马,有画马的名家,有各种养马人,有各种与马维系过的人,他们是不是“我们”?过去是不是现在?职业遭际不同,命运是不是相似性的浮沉?在历史和现实里,“我们”是谁?面对“新时代”要具备什么样的精英意识和激励精神?当我们读到上古三大奇书之一的《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时,应该想到《国家坐骑》题旨的源头。
这样偶举几例,可证这篇文章对《国家坐骑》的解读:处处是写实,也处处是隐喻,时时有具象,也时时有延展。也深信一个精神点:民国凉州人,不是某些小说和影视里武侠般、商旅般、嬉戏般、土憨般、言情般的匆匆过客,而有着某种神秘的高昂气质。毕竟,祁连山的雪水、广大的河西绿洲、几千年各种类型的文化孕育了凉州文化,凉州文化,总要施力滋润于凉州人。
闪烁着女性化的色彩,是本原、淳朴、疏狂、神秘、坚韧,甚至是古典浪漫。
赤裸、坚毅而含蓄的生命状态,融合到作品里特殊人物的身份上,这是小说对民国凉州女性的一种新的认识。“滚烫的开水倒在沙子上,沙子们缩了身子。裸着的沙子清凉、干净,它们想象着韩骧妻子身上的白和她生龙驹时的神态。”不用“他们”,而用“它们”,造成特殊的情境和奇异、诗化倾向。“白”和“生”,算作对女性描写的一种定位,不避让,不夸饰,也不特意生理化,择其神韵即可。这里想到一个问题:对女性的塑造,当代文坛的某些作品已经泛化,没有赋予新意义;但《国家坐骑》不同,就如屠格涅夫《前夜》里的叶琳娜,她一点儿也看不上那些玩儿画画和钢琴的青年,她最欣赏行使解放祖国使命的英沙罗夫;同样的道理,“韩骧妻子”肩负延续家族、联络部族和养育“义马”的使命,几乎是“女革命者”,所以,这是一个新形象。“她做了精心挑选,晒干,捆成一小把一小把。青菜保留着固有的清香,一下锅,味便溢出。待青菜煮嫩后,她捞出来,细细地剁了,加盐,把胡萝卜切丁,拌匀,盛在碗里给义马吃。”勤苦的她,清香的菜,神奇的义马,融合自如。这里有一个发现,就是作家塑造的“韩骧的妻子”,不用熟悉的习惯的写法,过去的小说里面,几乎找不到李学辉的这种方法,那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方法?是魔幻化的意识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许主要考虑到她在作品里的需要度。有时,她又是很神秘很虚化的一个人,因为要与“义马”接近,要与作品的整体氛围一致。“她让韩骧抱起韩义马,把它铺搭在圉床上,把义马放进去,义马扭了扭身子,朝她笑笑。韩骥的妻子捕捉到了挂在义马嘴角上的笑意,冲出门去,她把自己放长在秋风中,秋风收走她的泪意。她在地头上奔跑起来了。夜风一紧,窗棂中的寒意便下来。韩骥困了,把几段鼾声甩给夜色。妻子溜下床,披衣来到中房。韩义马睁着眼睛,在夜色间亮亮地闪出期待。”读了这段文字,一个“凉州女”的真切跃然纸上。另外,除了上面说到的一些特点,还有灵异的气息。灵异?是的,如果读了奥巴马爱读的一部小说《暮光之城》,一对比,这气息很明显。如此,则就比较容易理解“马”这个“半人半兽”了。马身上的气息与人身上的气息有时归来,有时互换,有时混合,有时单个,可谓新颖的表达。对于这种原因,英国作家约翰·罗纳德·鲁埃尔·托尔金曾解释:“除了我们人类的世界,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即《国家坐骑》里常常用“另一个世界”的笔法表达。这有什么作用?即从“就事论事”上进行超脱,扩展了视角,延展了内力。魔幻在何处?奇崛和怪异又在哪里?如何统一到场景里表达文学的磁力和神秘感?“来到小马场,相马师嘱咐韩骧,把他带來的青草熬成汤,让他的妻子一日喝三次。……妻子皱了眉,闭着眼睛喝下了汤汁。……韩骧的一滴泪下来,滴在碗里,碗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滴泪。”这个感觉奇异:碗,也成了一个活物,况人乎?况马乎?在鲜血的时刻,“妻子甩了一把泪,转过了身。‘义马,义马,不要挣破伤口。韩骧把义马抱回中屋。韩骧一离去,小猴从炕上扑了下来,依偎在义马身边。”这场景愈发灵异,能统摄如此诸物的,是作家预设的“灵异”,也特别让人体察这些国家“小人物”的挣扎、勤勉、凄楚或文学人物纯正的可贵。“妻子”的形象,在不断追索中形成,其坚韧,不仅在锅碗瓢盆,更在与“义马”的“纠葛”里。她的性格如何?信仰是什么?很具体、很抽象、很热情、很奔涌,“韩骧的妻子扑上来,抓了面帘,套在义马的头上,把鸡颈挽在义马的脖子上,将搭后一勒,一个不一样的义马便立在面前。”“在马户街受许多禁忌限制的韩骧妻子,把自己当成了一朵花,游飞在去小马场的路上……炕上铺的麦草是新换的,炕上的被褥也是新换的,她有了当新娘的感觉。”她为何受“禁忌限制”?个性使然。“当新娘的感觉”是什么?不同于寻常意义,很特殊。所有,这是文学女人的特点:固执,内力,富有生命冲动。
也许在日常生活中、影视和文学作品里我们熟悉了家妇式的亲和性的凉州女,不习惯一半魔幻性的凉州民国女,感觉这个人很是“古典的遥远”。其他人物的出没,雕刻般、魔幻性、热烈而冷峻,仿佛在西风里闪烁,亦是“ 质朴而高古的遥远”。
三、国家梦想的深邃性
为了“真实再现典型环境里的典型性格”,《国家坐骑》描写了真实的民国时的凉州语境、风俗,也引用了一些凉州俗语、俚语、歌谣、顺口溜、歇后语等,如“东乡的西瓜北乡的蒜,城郊的大麻赛扣线……每当六七月份大麻开花的时候,只要有风,凉州城便沉醉在一种奇异的香味之中”。但与一般的引用和烘托环境有所不同,除了引用的作用,还有隐喻,看“奇异的香味之中”便知:因为“大麻”的香味,花细碎,味亦稍麻辣,可毕竟又是花,个中滋味一言难尽。其实,任意分析小说里的一人、一物、一事,甚至忽有忽无的“真实”,就是这样不单一的滋味,需要反复咀嚼,要嚼出一层层味道来。
因为《国家坐骑》语言的沉着,复合结构的使用,反传统的叙事,跌宕多移的场景,忽显忽失的人事,阅读时捕捉到的感觉容易消失,且不易像传统小说那样“顺风顺水”阅读,换一种说法,小说集约了很多的因子、元素和信息,其幽深、意象化、闪烁而坚定的题旨,似乎从群花里萃取出来。如“马政司的官员们抖擞精神,读着祭文。国有兵才稳,兵有马才胜……”此处,应该是小说题旨的首次暗示。解析这段文字,有什么发现?“舞马退出了广场。马政司的官员从一陈旧的匣中抽出一张纸,纸色发黄,字的颜色淡灰,这是韩骧自愿成为马户时和马政司签的契约。契约在知县手中传到知府手中。知府溜了一眼,交还知县,知县点点头。马政司官员烧了契约,高声宣布韩骧夫妇转为农户之身,并划拨巴子营土地五亩,让其自由耕种。”灵怪奇崛的气息隐退,沉淀的传统色泽接受考量,“契约”精神的时有时无,马户转为农户折射社会的嬗变,努力的艰难的“自由耕种”,这些元素,那时是微弱的,今天也是农耕文明里不可或缺的。幸运,在现实和作品里像一抹曙光初照。《国家坐骑》里的题旨,是不是也可以从“自由”“契约”的字眼上和过程的“程序”上窥见一二?比照当代社会急剧变化的市场化趋势,“我们”需要什么?作家作了一些预见。小说的情节发展到后来,题旨越来越明显。“县长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页纸,高声诵读:泱泱中华,胄衍礼绵。其脉盛延,其俗代传。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淹末以降,马政颓废,人弱马喑。枪炮虽淫,精神何附?吾族复兴,实赖民心……”“一夜之间,凉州城里的富户部见到了马神。马神跳跃,仰天长嘶,极言神庙被毁,马神震怒,尽管那是马三少屠城和地震之祸,但乡民毁庙也有其责。若不速修马神庙,凉州城里,又会添多少冤魂云云。”这种描写,非真似真,为了“非真似真”,渗透了凉州的口头文学、民俗文化。其文学价值何在?这里引用一个故事说明:画过一匹银色的灵马的日本大画家东山魁夷刚开始不理解中国画为何用黑白就能表现山水?因为画需要色彩。他崇拜黄山,来过数次,有一次亲自观察到了黑白的黄山,才悟到了自然有黑白,画上便有黑白。同样的道理,《国家坐骑》里传统叙事的画风似的“硬瘦”里,糅杂着凉州地域的浓重味道,以魔幻性带动就是一次真率的创意。所以,既然凉州的民间文化里有道教似的“真实”,这不应是虚的,而是魔幻的。“但乡民毁庙也有其责”,乡民有勤劳憨厚的一面,也有鲁莽的一面,乡民的行动在塑造着乡民,维克多·雨果曾说:“我热爱人民,但不喜欢乱哄哄的人群。”从精神层面,要看“国家坐骑”是否构造了这种人。哲学家又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产物。
平平常常的木槌是什么?有知觉吗,有灵魂吗?“连续两个晚上,相马师搂着木槌睡觉。他的体温和木槌的体味渐渐融合。”如果读了《这个世界的王国》《哈利·波特》,再阅读这些文字,是容易理解的,“马廷勷把鞭一挥,六匹马绕圈疾驰,一大群马户跟马飞奔。马在喘息,人在喘息。跑了六圈后,又换了六匹马,跟在马后的马户逐渐稀少。再换六匹马后,只有一个马户跟在马后。”但仔细比较,发现作家惜墨如金,不轻易使用复合句式,不大量铺陈渲染,它们又傳承着精悍短句的“古典”。为使语言和场景适合“义马”的氛围,作家冲破了习惯老套的笔法,视角起于每一处,让物物、人人、物人跳跃,“圉人醒来的时候,胡七爷、马户头都望着他。他只记得轰隆一声,各种木头都龇牙咧嘴发出怪叫,他伸手一扯,挂在墙上的布包爬到了他的身上。他刚一坐起,一窝灰尘伴着草末罩住了他。房顶上的泥皮倾泻而下。他弓腰向前爬去,一根木头沉重地砸在炕沿,他晕了过去。”在“义马”的灵异作用和统摄力下,这个世界无他物,只与场景氛围相宜的才出现、表演,像凉州皮影戏、凉州水陆画、凉州社火,像《精灵旅舍》,像《绿野仙踪》,“圉人的嘴一张一合。义马从左一瞧,是相马师;从右一瞅,是圉人。那只嘴一张,一匹马便奔涌而出;一合,嘴鼓起来,两腮突突地眺,头便左摇右晃。再把嘴一张,一匹马又涌出。义马面前出现了一匹又一匹的马。这些马,一落地便消失了踪影。望天,云消失了踪影,大片大片的蓝和地一同晃动。义马推醒了圉人。”马莲花,本意朴素坚韧,一姓“马”,一被独特刻描,便是瘦硬风骨,便是灵异活物,调和着诸物。“马莲花一开,巴子营的夏天就来了。马莲叶子宽扁,花色蓝的像天,匹瓣绵润,掐一朵,褪去花梗土的皮,倒吹,吹出的调子像哨音。义马趁相马师睡觉时,偷跑出来,掐一朵吹奏,怎么也吹不响。父亲韩骧笑笑,褪掉花梗的那层皮,啾啾的声音便悦耳传扬。”“父亲韩骧”,这是一个强大的词汇!如果从字里行间找到这么一句,上溯,看“子女”是谁,估计是“关系和谐”的一个“子女”,料想不到,却是亲和性的半人半兽的“义马”。为了不惊骇,作家用“啾啾的声音便悦耳传扬”调和。这时候,义马似乎有了分解力,让人感受分体与合体的它:“韩骧惊疑于马的力道和技巧。那不是舞蹈,而是搏击。马的前腿和嘴、鬃毛成为武器,体格强壮的马的攻击力不亚于一头雄狮……嘶声里没有傲慢,却有一种力量。”“一片雪立在空中,其它的雪便蜂拥而来。房子孤立在巴子营原野,四面受风。有的风胆大,从墙缝里挤进,呜呜地响。”散文诗般的语言,素描似的画面,然而是油画的质感,仿佛在响应谁。读者一定熟悉徐悲鸿《奔马图》里那些惊愕的好像在说话的骏马,它们望着远方。《国家坐骑》里的“义马”也有这些气息,只不过另有嬉戏性、世俗性、表演性,这是小说具有魅力的因素之一:“圉人盯着义马。义马在水中学狗刨,身上的毛在水中漂浮。玩累了,义马出湖,坐在湖边。几匹野马在湖的另一边,看着义马。义马仰头嘶鸣声,野马也嘶鸣应和。”其实,在小说里,这样的画面很多,神秘气息很浓:“几拨马信步而来,它们望看相马师和国人,停住了脚步。义马跳起来,马们调头离去。义马追了过去,马们止了步,甩动着鬃毛,围罩住义马。义马在马群中钻来钻去,把黄昏一缕一缕分解,搭在马背上。”分解开了,又不神秘,一个个的姿态富有现实性。
整部作品的叙事,像宋元时的《骏马图》:该有的人出现了,该有的马出现了,该有的事发生了,还有该有的和不确定的目的,线条简疏,色泽淡凝,让人沉思,忽然有很多激荡的马蹄声。常常,质感强烈的画面突兀出现,有打破冷静叙事的功效,“韩骥抱了一捆谷草,将松软的部分揉成团,从墙缝中塞进去。风掀起谷草,波浪般在墙上摆动。弯腰在原野上的韩骥,也如一根谷草,在风中,摇摇晃晃。”这与整部小说的某一种氛围一致,也与结尾处的一种氛围契合。“县长停了脚步,坐在路边的土堆上,望天。风追赶着云,一直在跑。依稀的枪声,远远地响着。他回望了一眼凉州城。”这预示着,凉州一种新的变化开始了。
在“2018国际写作计划”走进思南读书会上,多国作家围绕诗意、叙事、多元等主题单元探讨。意大利作家雪莲认为中国小说比较重视故事情节,角色与角色的关系,一切都集中体现在人际关系上。西方文学个人主义色彩浓烈,角色好像变成了一个独立个体,完全对自己的身份和命运负责。实际上,《国家坐骑》重视“一切都集中体现在人际关系上”,也重视和努力“角色好像变成了一个独立个体,完全对自己的身份和命运负责”,且做了一种调和:发挥了小说的诗意化和多元文化等功能趋向。随着情节的推进,委实而神秘的力量越来越有力。“那只鹰直扑而来,用翅膀扇倒义马,把爪下的一只包袱扔在圉人面前。圉人撕开包袱,抓起里面的水带,拧开盖,朝义马脸上喷去……那只鹰用翅膀扇着义马的鬃毛,鬃毛很听话,朝一边倒伏。”随着故事情节随民国大事件和义马成熟的历程,义马逐渐地不单一沉重,受到各种影响,变得飞扬起来:下与圉人相守,人性犹在;中与诸物有染,马性不改;上与飞鹰衔接,神性既显。在愈来愈体现魔幻现实主义的细节,是“他望着义马飞身人湖。湖中的义马幻化成马,四蹄踩风,掠过湖面。一声嘶鸣,天上炸雷般响过,无数匹马从天际涌聚,踩碎整片的蓝。义马裹在马群中,飘逸的鬃毛拧成龙角。马群绕湖,化作龙形,义马和龙并列,没身人湖。”但线索明晰,寄寓深刻:义马和龙并列。与龙有了关系,寄寓就更复杂更丰富了。从民族感情来说,马、龙、皆为图腾,希望马能奔腾,龙可飞跃,甚至龙马皆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充满阳刚之气,激荡、强大而魅力四射,这是一个部族或国家长久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