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与生死
——以庆山寺地宫为例看唐代地宫与墓葬的关系问题
2018-09-22熊雯
熊 雯
荀子曰:“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死生亦大矣。
佛陀涅槃后,身体经荼毗而成舍利,作为佛真身的象征而被崇拜供养。地宫,作为佛陀入灭后舍利东传中土的最终栖居之地,其与中国传统人死后“入土为安”墓葬艺术的杂糅,唤起的是一种别样的暧昧。舍利在塔基地宫中的安置被称作舍利瘗埋,所谓“瘗埋”,即埋葬的意思,指埋尸土中。《南史》卷七十八《夷貊传上·海南诸国传》:“土葬则瘗埋之,鸟葬则弃之中野。”可见,舍利瘗埋的称呼已含墓葬之意。
地宫也可以说是一个由多种艺术形式构建而成的佛的“死后世界”。然而,佛陀之“死”毕竟不同于凡俗之“死”。对于一个通达佛教义理的地宫设计者,摆在他面前最大的困境也许就在于,如何借助中土业已成熟的墓葬视觉语汇表达佛陀涅槃的境界而又不致产生混淆?
一、唐代舍利瘗埋制度墓葬化的典型个案——庆山寺地宫
(一)唐代横穴式地宫的出现
印度舍利安置于窣堵坡地面上的覆钵中。在印度巽加王朝及沙多婆诃那朝所修建的桑奇大塔的覆钵中发现安置舍利的舍利盒、舍利罐等。北印度比布拉瓦、南印度帕丁普罗、中印度包尼窣堵坡舍利函、舍利容器安排在窣堵坡的中心轴上或者靠近中心轴的地方,管状孔洞内部深处安置舍利。正如白法祖本涅槃经所云:“舍利金瓮,正着中央,兴塔树刹。”舍利容器通常都是埋藏在靠近覆钵中心轴的位置。可见在印度并没有出现塔基地宫。
从目前考古发掘的中国塔基地宫遗址来看,北朝至隋的地宫多为竖穴式地宫,用护石、护砖等包围石函的方式埋藏。而唐代开始出现类横穴式墓的横穴式地宫。著名的法门寺地宫即为横穴式地宫。
陕西临潼庆山寺地宫北面渭水,南枕骊山,西距汉新丰故城1.5公里,东与鸿门坂约0.5公里的距离。庆山寺地宫建筑为距地表六米的券顶砖室,正南北方向,平面呈甲字形,整体为砖砌,由斜坡道、甬道和主室三部分构成,甬道和主室之间有石门。地宫形制为典型的横穴式地宫。
(二)金棺银椁的开创
庆山寺地宫中的金棺银椁是唐代具有代表意义的金棺银椁。银椁放置在鎏金工字须弥座的棺床上,金棺放置在银椁内。此套金棺银椁具体情况如下:
银椁长21厘米、大头高14.5厘米、宽12厘米;小头高10厘米,宽7厘米。从下到上依此为长方形镂空座-前高后低的梯形椁身-弧形椁盖。银椁放置在须弥座上工字须弥座棺床上,棺床呈长方形,长23.4厘米,宽17厘米,高12厘米。四周饰镂空栏杆。金棺长14厘米,大头高9.5厘米,宽7.4厘米,小头高6.5厘米,宽4.5厘米。下有长方形镂空座,上面盖为弧形。
可见,横穴式地宫和类似中原葬具的金棺银椁作为舍利容器是唐代舍利瘗埋制度墓葬化的最重要表现。庆山寺地宫正是在这样的风尚和环境下兴建,并体现了这两大特征。
庆山寺地宫银椁
庆山寺金棺
(三)庆山寺地宫作为武周之开元年间的重要地宫
庆山寺地宫出土的一块刊有“开元二十九年题记”的石碑及碑文成为对庆山寺地宫断代的基本依据。因此,庆山寺地宫始建年代应该武周垂拱二年(公元686年),重建年代应该是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庆山寺地宫体现了武周至开元盛世的佛教艺术情况,又是武则天以来唐代舍利瘗埋制度发生巨变后的产物,值得高度关注和研究。
庆山寺地宫保存相对完整,具体情形见模型图。遗存的石门线刻和地宫壁画都有很高的艺术价值。石门门楣、门框、门槛一应俱全,其上遍布精美的线刻, 是唐代线刻艺术的珍品,可与唐代丰富的石刻艺术作一对比研究;尤其是庆山寺地宫出土的壁画,是唐代地宫中唯一出土的地宫壁画(法门寺与之相较,也没有保留下来的壁画)。鉴于画史上记载的诸多长安盛唐佛教寺院壁画已湮没无闻,庆山寺地宫壁画“使我们得以窥视长安盛唐寺院佛教艺术的风采”。此外,正如崔善娥女士所注意到的,庆山寺地宫出土的刻有“释迦如来舍利宝帐”是庆山寺地宫最大的特征。目前国内唐代地宫出土的舍利宝帐实物仅两座,一座为法门寺地宫景龙二年的“舍利灵帐”,另外一座即庆山寺地宫刊有“释迦如来舍利宝帐”。
二、庆山寺地宫兼具的佛教与墓葬元素
(一)庆山寺地宫建筑形制、装饰与唐墓对比
1.建筑形制
关于庆山寺地宫,有两个问题值得关注:一是地宫地面(包括甬道和主室)地面都被涂成了红色;二是地宫内环东西北壁的三面须弥座砖台。
(1) 地面涂成红丹色。根据《清理记》记载:“主室、甬道地面全用35厘米×35厘米青砖漫铺。砖间几乎无缝可寻,砖面遍刷红丹。”关于地宫地面涂成红色,在世俗墓葬中尚未见到应该与地宫本身作为舍利瘗埋空间的神圣性有关,可能与佛教中结界洒净等仪轨亦有关联。
(2)关于紧挨东西北壁的三个须弥座砖台的问题。根据《清理记》记载“庆山寺主室的情况宝帐棺床是一工字形须弥座,束腰间雕砖为壶门以作装饰,座正面施黑色。南北长1.17米,北至北壁。东西至两壁,宽1.47、高0.30米。座前挨东西两壁各有一南北长0.90、宽0.25、高0.23米的工字须弥座。座面刷红丹,座正面涂黑色。”这三个须弥座的砖台,冉万里先生认为是对唐代棺床的模仿。不过,在敦煌盛唐石窟中也有很多这样的凹字形三面台,如初唐莫205窟。笔者认为庆山寺地宫三壁设须弥座并非模仿唐代墓葬中的棺床,而是对洞窟中安置三世佛的三面环坛的凹字型窟的借鉴。
2.地宫装饰
从地宫庄严(装饰)来看,庆山寺地宫中的图像题材和布局显示了与世俗墓葬的相似性。
首先,在地宫北壁正中出现了“山”的图像题材,这是以往地宫都没有出现过的。2014年陕西省考古工作者新近发掘的西安南郊少陵原上的唐朝宰相韩休之墓,北壁出土有一幅独屏的山水图。值得注意的是在北壁放置山水图的壁画布局形式。韩这种在北壁绘制山的做法,似乎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中国人自古以北为尊、为上,值得注意的是,五代王处直墓也是北壁绘制有独立的山水图,应该是对唐代墓室中流行在北壁绘制山图的一种延续。因此,庆山寺地宫在北壁正中绘制的山除了有前文所述的特殊象征意义之外,也有可能融合了世俗墓葬的做法。
其次,关于庆山寺地宫东西壁的乐舞题材,也在唐代墓室壁画中非常流行。韩休墓东壁就绘制有一幅乐舞图,一对男女舞者在中间对舞,两侧是男女乐师阵容。这种舞者和奏乐者的布局模式与庆山寺地宫有一定类似之处,庆山寺地宫东西壁乐舞图中两壁朝北均有一个舞蹈的天宫伎乐。关于在东西壁绘制乐舞图在很多唐墓壁画中均可被发现如苏思勗墓,还有李宪墓都是两边对称画在东西壁。
佛教净土图中两侧的乐舞也为常见的构图,除了敦煌壁画,在塔楣中也有乐舞的图像。关于以乐舞供养佛涅槃在经典中有记载,早在印度就有这样的图像先例。可见,乐舞图也是唐代佛教与墓葬通用的一种的图像。
(二)庆山寺地宫金棺银椁与传统葬具对比
1.金棺银椁与佛骨真身的象征
这种棺椁形制舍利容器中盛装的舍利的形式是对舍利即佛真身的一种象征。因为一看到棺椁的形制,中国人心目中浮现的就是尸身藏在其中的场景。在唐代,佛舍利被称作真身。法门寺塔被称作“大圣真身宝塔”。金棺银椁形制是佛真身的象征。正如印度现存有一早期的舍利容器铭文把其所藏的舍利称为“这是释迦如来活生生的身体。”可见,棺椁的形制首先在于我们对于佛身体的具象化的概念。换个方式说,金棺银椁的形制就是佛的身体的具象化,与身体的具体形象连结,象征佛的真身就在其中。所以这种棺椁的形制也可称作佛身体的象征,或者佛真身的象征。
2.庆山寺金棺银椁形制的佛教依据
金棺银椁在唐代作为舍利容器体现了中国传统葬俗对尸身的重视,也是将佛舍利就视作佛的真身的重要表现,体现了中土传统的丧葬观念。然而具体观察庆山寺的金棺银椁在与世俗棺椁趋同的基础上,还有很多佛教的形制特征:
第一,根据前文所述,庆山寺金棺银椁上的装饰题材均为佛教的。包括银椁上的悲恸的弟子、香炉和金棺上的狮子等。
第二,金棺银椁的形制除了和世俗的棺椁的类同外,还体现了佛教特征——盖顶的窣堵坡造型和棺底的高须弥座。笔者认为银丝的螺旋形是类似窣堵坡的累盘和刹顶,玛瑙珠和宝石类似窣堵坡的覆钵体,这应是对佛教窣堵坡造型的模仿,体现了银椁盛庄舍利的神圣性。
(三)释迦如来舍利宝帐及帐前器物与墓葬的关联
庆山寺舍利宝帐中有很多明显是佛帐的造型特征。日本学者八木春生在《中国南北朝时代的摩尼宝珠表现诸相》一文中进行了简要归纳,并认为摩尼宝珠是舍利的化身;此外帐顶菩提树有佛教意象来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记录 “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每至如来涅槃之日。叶皆凋落顷之复故。”因此,舍利宝帐的设计者在舍利宝帐上插四枝菩提树,应该就是毕钵罗树,其凋零之状是因为佛陀涅槃之故。
虽然很多特征体现舍利宝帐与佛教的关联,然而中国传统形制的帐与传统墓葬的“下帐”有关系,我们要充分考虑帐这个形制与墓葬之间的关系。
1.唐代殡送之仪中的“帐”
庆山寺舍利宝帐
根据《广弘明集》卷十七《舍利感应记》记载,隋文帝仁寿时期将舍利分送各州的过程中,“四部大众威仪斋肃,共以宝盖、旌幢、华台、像辇、佛帐、经舆、香山、香钵、种种音乐,尽来供养。各执香花,或烧或散,围绕赞呗,梵音和雅。依《阿含经》舍利入拘尸那城法。”文中明确到了佛帐,且根据《阿含经》舍利入拘尸那城是按照转轮圣王的葬法,因此“帐”在此处已是送葬之用。帐在唐代佛舍利的送殡图常常见到。如初唐332窟和盛唐148窟壁画,还有蓝田舍利石函上和山西涅槃经变碑中都使用了帐,而且固定的程式应该是宝帐张于棺椁之上,作为对棺椁的装饰和掩映之用途。
2.“死后世界”的舍宅化
唐代地宫中的舍利石帐,除了迎送舍利的功用以外,其在地宫内放置又转化为佛的居室空间。根据前文分析,法门寺舍利灵帐和庆山寺舍利宝帐都属于幄帐形制,幄帐其式原是仿自宫室建筑,即所谓“四合以象宫室,王所居之帷也。”《释名·释牀帐》:“幄,屋也,以帛衣板施之,形如屋也。”可见幄帐的外形当与宫室房屋相似。“帐上四下而覆,形如屋也。”“四合以象宫室的幄帐,一面成为可以移动的其居所,一面可以用它在室内特设一方象征尊贵的空间。”像宫室的幄帐,在地宫内特设一方象征尊贵的空间。两个舍利石帐均做成幄帐形制,就是在地宫内有室宅化的功能,类似现实中的佛龛在地宫内特设一方象征佛的尊贵。
石椁是隋唐墓葬中常见的模仿宅室的高级葬具,石椁一般从内到外都有线刻图案且有仿木结构,如李静训墓石椁。石帐和石椁都是地下空间的中心焦点,在墓室里,借由石椁这个模仿死者生前的宅室化建筑,死者得以实体性的存在。
3.舍利宝帐的佛说法图与帐中墓主像
庆山寺地宫东壁赏乐僧侣
庆山寺地宫释迦如来舍利宝帐正面的“佛说法图”,正面向观者,为所谓“偶像式构图”。其处于地宫视觉焦点的中心,从刻画和位置上来说类似于墓葬中的墓主坐帐图。从墓葬考古来看。从汉代到魏晋南北朝的墓室壁画中,墓主坐帐图是一种常见的图像。东汉刘胜墓,葬于东晋永和十三年(应为升平元年)的冬寿墓,壁画中男女墓主人分别坐在帐中,帐前置一矮几。河北磁县北齐高润墓壁画所绘平顶帐,帐中墓主端坐,帐的两侧有手持扇、盖的侍从。此外, 朝鲜安岳375年冬寿墓,朝鲜德兴里409年镇墓,山西太原北齐徐显秀墓墓室壁画中都有墓主坐帐图。
4.舍利宝帐帐前器物与“帐前设奠”
《隋书》云: “又造下帐,令五皇各居其一,实宗庙祭器于前。” “根据《汉旧仪》记载,东汉首都洛阳的皇室宗庙中设有象征着主要受祭者汉高祖的空位,覆以锦绣帷帐,辅以几案和错金器物。每逢重要祭祀场合,酒食被奠于座前,当朝皇帝率领百官在座前跪拜,向汉代的创始人致敬。”而在墓室前堂设奠的习俗,已初见于洛阳烧沟汉墓东汉时墓葬中,烧沟墓帐前陈放漆案,上置祭奠之物,包括酒肉等,此外还有刘胜墓中帷帐和帐前的祭祀器物。其次,类似的例子还有敦煌佛爷庙湾西晋133号墓的情况,墓内壁龛内设一空座,空座以砖砌台子及后面绘的幄帐表达。座前设有器物和灯盏,应该也是供祭祀用的。
笔者发现,将帐前器物根据“帐前设奠”的概念和功能来加以区分则更加清晰。帐前设奠一般包括以下几类物品:一类是祭奠亡人的酒食,供其享用(祭器);一类是亡人生前喜爱或常用之物(生器);还有一类是所谓“貌而不用”的明器,非常粗糙,象征生活中比较高级的用品。
庆山寺地宫人面青铜壶
以祭器、明器和生器的概念来看待庆山寺地宫宝帐前的器物,庆山寺地宫帐前一些器物在地宫出现的的意义似乎更加明晰:庆山寺地宫出土了锡杖和比丘应该随身携带的器物。“与唐代不同的是,在已经发掘的隋代塔基地宫中,未发现佛具(如锡杖、钵等),这一点更接近印度、巴基斯坦所发现的供养方式。”锡杖,又名声杖、鸣杖、智杖、德杖。属于佛教法器,实用品一般为木制,高度齐肩,僧人外出化缘,振摇作响,以替扣门呼唤,并作防身之用。地宫出土的锡杖为银首金锡杖,长32厘米,杖首用四条粗银丝焊成桃形轮杖首。每条银丝上穿三个银质小环。银首中央高13厘米、口径13厘米。金杖作九棱圆首。银首中央有一单檐四面方塔,有基座和宝珠顶。此锡杖为四股十二镮,应该是释迦佛制。此外还有些僧人随身携带的剪刀和漉水网还有见到出现在地宫也是作为“生器”供奉在佛前。《南海寄归内法传》也记载有域外僧人用的蹀躞十二事。“随物者,三衣:尼师檀、覆疮衣、雨浴衣,体:大揵镃、小揵镃、钵囊,络囊、漉水囊、二种腰带,刀子、铜匙、钵支、针筒,军持、澡罐、盛油支瓶,锡杖、革履、伞盖扇,及余种种所应蓄物,是名随物。”印度僧人出于护生的目的是要将水用漉水囊过滤一下的,这样浮在水表面的虫子就可以被放生,这就是漉水囊出现在地宫供养器物中的原因。
不过,整个地宫的艺术体系绝非只是简单地吸收世俗墓葬的元素,有其佛教经典依据和礼仪制度;而地宫墓葬化和中国化自有其制度背后的逻辑和根深蒂固观念之影响。唐代舍利瘗埋与墓葬的互动乃是对佛教外来文明最大程度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