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生》看战争创伤与沉默
2018-09-21周思敏
周思敏
摘 要: 帕特·巴克(Pat Barker)是英国现当代著名女作家,其出色的战争题材小说《重生》围绕英国军官与心理军医之间的谈话治疗,揭露了战争创伤。本文从沉默的不同类别入手,针对具体的沉默现象,分析创伤后压力症患者承受的肉体、精神创伤与治疗过程中沉默不语的密切关系,深度解读沉默这一非口头的交流方式背后蕴藏的沉默方的用意及沉默丰富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 帕特·巴克 《重生》 战争创伤 沉默 创伤后压力症
一
《重生》(Regeneration,1991)是英国现当代著名小说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战争题材小说《重生》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出版后好评如潮。《重生》以一战后期伦敦奎葛洛卡战时医院为背景,通过记录主要人物军医里弗斯(Rivers)与萨松(Sassoon),普莱尔(Prior)等军官的对话式精神疗法的过程,细致呈现创伤后压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这一对抗巨大压力后产生的神经失调、精神崩溃的心理疾病,即历经战争的蹂躏,军官们被遣送到后方接受精神治疗,却依旧无法得到解脱:战壕无休止的炮火轟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象,被禁锢的情感需求等参战时身体、心灵上的胁迫持续施压,使军官们产生精神障碍。巴克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个罹患创伤后压力症的庞大群体,呕吐、歇斯底里、噩梦、失语症、口吃等症状屡见不鲜,其中患者的沉默不语现象普遍存在。作为无声的话语形式,沉默在创伤后压力症中为最具有共性且最独特的症状。本文立足于军官治疗过程中出现的各式各样的沉默类别,发现病患的沉默虽多是言语(声音)的缺席,但并不代表其意向的缺失,反而更是自我意志——恐惧、痛苦、反抗、压迫等的传递,体现着更丰富的思想内涵。
二
巴克刻画的沉默类型共有四种:一种是言语功能的完全丧失,即生理上口头表达能力不复存在,通常为创伤后压力症患者遭受了强大情感冲击的产物;另一种沉默是语言神经受损或病变导致的语言障碍,即患者具有一定的口头表达能力,但无法精准向他人传达自我感受,口头发言实则无效;还有一种是患者自我表达功能良好,能够确切传递自我意志,但该意志被强行吞食,患者被动选择了缄默;最后一种沉默具有双重性:欺骗性——言语功能完好的情况下,患者蒙蔽自我,伪装掩饰、拒绝发声;侵略性——操控他人思想,强加自我意志,实施精神压迫,使他人无法发声。
军官普莱尔诠释了第一种沉默的实质:口头的沉默并不意味着患者内心对战争的延续毫无波澜,恰恰相反,患者由于战争元凶导致极度恐惧而失声,通过这种“置之不理”式的姿态,害怕心理及反对战争的意图得到传递。普莱尔罹患失语症,精神治疗中全程依靠写字板与里弗斯进行交流,除此之外,失忆是其创伤后压力症的明显表现。里弗斯第一次尝试与普莱尔进行谈话治疗时,问及看护罗杰斯修女(Sister Rogers)普莱尔的说话状况时,修女以憎恨的口吻回道:“没有。有人跟他讲话时,他会把对方当成空气看待。”①普莱尔口头禁闭的沉默表现实则是“出于恐惧避免对有争议或敏感问题的讨论”②。同时,普莱尔可怖的噩梦甚至让同房患者难以入睡,但当里弗斯询问其前一天晚上的噩梦情境时,普莱尔径直在写字板上写下四个印刷体大写字“我不记得”③;问及其睡眠情况时,普莱尔只是“表演一个夸张的耸肩动作”④予以回答。普莱尔身体展现的失忆症状揭露了其不言不语的原因:战场上极度残忍可怖的景象,形成庞大压力,一方面引发极大痛楚,迫使普莱尔的大脑开启自我保护功能,深埋战场有关回忆,从而暂时减缓痛苦。另一方面直接触发言语表达系统的瘫痪,使普莱尔无法开口说话。再者,“夸张的耸肩动作”透露的无可奈何与不屑一顾极富嘲讽意图,并且加强了无言背后的意义:患者偏执表明抵抗的自我意志、对战争发起严正抗议。
军官伯恩斯(Burns)是第二种沉默的典型人物:患者竭力吐露只言片语以表心迹,因未准确传达心声,本身存在的话语意义未被他人接收,他人因此直接视其为沉默方。感染上创伤后压力症后,伯恩斯被送往奎葛洛卡军医院接受长期治疗,其间呕吐为主要生理症状。伯恩斯染病的过程为:“在战场上遇到炮击,被轰上半空中,先落地的是头部,正中一具德军尸体,击破尸体饱满的腹部,失去意识之前发现口鼻塞满了人类的腐尸肉。如今,每当博恩兹⑤想进食,重返脑海的尽是腐尸的口感与气味。每天夜里,同一段往事会重现梦境,每回噩梦惊醒,他必定呕吐。”⑥伯恩斯的呕吐,既是战场悲惨经历难以释怀的产物——战场上腐尸的触感和气味令其后怕,内心滋生强烈反感;又是自身无法确切诉说感受或表露情感的替代方式——所言所语无法得到他人的完全理解,试图以呕吐传递无助、悲愤情绪的行为甚至屡遭护士嘲弄。一次呕吐后,两名护士替伯恩斯脱衣,一位护士扯了下其腰带,“‘可以再塞一个人进去哟她微笑说,哄着博恩兹,‘要我跳进去吗?”⑦直到另一位护士暗地警告她有心理医生在场,不可乱来,那护士才停止了戏谑;两人“抵达走廊尽头时,紧张地嘻嘻爆笑出来”⑧。呕吐这一身体上的摧残已让伯恩斯不堪重负,加之他人的不理解和噩梦唤醒的精神上的蹂躏,伯恩斯即便被他人定义为口头沉默的病患,但其心底无处倾泻的不满情绪和反战意图持续奔涌爆发,反过来又以呕吐的症状以表意志。当伯恩斯的呕吐情况越是严重,其生理机能上的外在沉默体现越是明显,其“沉默表达不同意”⑨的含义更明显:伯恩斯沉默背后是一个凄惨灵魂的呼救——强力抵抗人与人之间的疯狂屠杀,控诉战争的意图得到强化。
第三种沉默的代表之一——萨松,能够明确表达自我想法,但话语意义成功传递后遭无视,呈现了被动选择缄默的本质——政府行政及医疗权力在精神层面上对军官自我立场的吞噬与压迫。《重生》开篇罗列出萨松被遣送到后方的缘由——反战宣言(A Soldiers Declaration)鲜明地呈现其反战意识;随后精神治疗中,萨松逐渐丧失坚守反战立场的能力。初入奎葛洛卡时,即使客观上具有任何实质效用的话语权早已被剥夺,但萨松主观上质疑战争的声音仍如雷贯耳。即便像所有热血男儿一样,萨松曾怀着报效祖国的热情,迫不及待早早参军,在内心也把曾军队当做过自己唯一的归属地,然而,在“目睹并忍受了军队里的痛苦”⑩后,萨松“不愿再成为采取延长加深这些痛苦的手段,来达到他坚信的邪恶且不公正的目的中的一分子”?輥?輯?訛。于是,萨松果敢地提出自己的反战宣言,“我相信战争是被那些实际有权力终止它的人刻意延长的”?輥?輰?訛、“反对导致战斗中的士兵们被牺牲的政治错误及政府的不真诚”?輥?輱?訛。
然而,当时政府极力淹没任何反对战争持续的声音,并且一方面利用行政权力,持续蒙蔽民众以获得战争合理性的支持,另一方面调动医疗权力,直接无视并掩盖战争带给士兵们的身心创伤。对于萨松的反战宣言,虽然官方要其在下议院当众宣读,但将其视为萨松在遭受精神崩溃下的反常之作,以此达到大众无须深究萨松的“胡言乱语”、无须在意萨松本人存在的目的;对于萨松,政府采取因精神疾病无责无惩处的做法,从而向大众展现军队体制的宽严有度,这些行政手段旨在赢取战争延长合法性的民心。然而,政府又无条件遣送萨松到后方战时医院,试图以医疗权力瓦解其意志,以期其能再次为国效力。萨松在奎葛洛卡待得越久,与里弗斯的交流越是深入,其反战声音反而日渐平息,反权威意识日渐削弱。奎葛洛卡本身只是充当了一个反对政府权威的消音器,与一个“修复”战争机器的工厂;军医里弗斯则充当了政府医疗权力的代理人。当战争在权力的操纵下被刻意延长,这一消音器与工厂持续运作时,面对里弗斯,面对潜藏其后的强大政府,萨松自我意识长期压抑,“选择”了缄默。这时的萨松内心已丧失了当初坚定的反战意识。
薩松是沉默里的被压迫方,心理军医里弗斯则正是第四种沉默的化身——压迫方;工作于奎葛洛卡,里弗斯定期与患者进行对话交流,记录其精神状态,评估其承受重返战场的能力。里弗斯不仅压迫自我——为了维护内在军人身份,封尘内心质问战争维系的声音,即便自身后期感染上创伤后压力症,也闭口不谈任何反战想法;更压迫他人——披着心理医生的身份,表面上对患者进行谈话治疗,实则以沉默的方式渗透军人身份的官方权威,对患者心灵进行驯化,企图让病患与自身一同缄默。里弗斯虽然曾在与萨松等军官的对话治疗中饱受煎熬,一方面他要维护军人身份的职责,企图“治愈”萨松等军官,另一方面他深知萨松等只是在追寻自我良心的自由,且“治愈”的非人性目的无非是遣送其重返战场,充当战争无意义延续的炮灰,无疑将加重其创伤后压力症,甚至令其直接送死。然而,里弗斯深知军医院内的军官身心上遭受严重蹂躏,只是被“教育”成服从命令、献身国家的战争机器,只是充当政治权力操纵下无限制延长战争的牺牲品;在对抗政府和维护政府中,里弗斯始终选择后者,不仅从未公开谴责政府延长战争的冷血做法,反而在精神层面上率先自我麻痹,主动选择了缄默。
除了对自我的压迫外,里弗斯同时将这种沉默的压迫蔓延到他人身上。里弗斯利用现代医学知识精心包裹自身“为政府服务”的目的,长期与患者交流谈心,攻破其心理防线,骗取其信任,无形之中逐渐粉碎萨松等军官们身体上或精神上传达的敢于发声、质疑战争的意志。里弗斯打压他人时的沉默状态,早已脱离了其作为医生对创伤后压力症患者的医治,反而走向对立面——戕害患者心智,无异于步步紧逼,加速其坠落重返战场的深渊。这类沉默更具有伪装性,里弗斯采取从精神层面上进攻的策略,以政府医疗权力的“代言人”施压,日积月累扭曲病患意志,最终剥夺其任何质疑战争的话语权,使患者在精神胁迫下与自身一同保持沉默,实则“一种惩罚他人的方式,通过拒绝其参与口头交流,从而象征性地‘歼灭他人”?輥?輲?訛。
三
军官普莱尔、伯恩斯、萨松和军医里弗斯,在共有的身份——创伤后压力症患者下,均经历了战争元凶导致的肉体及精神创伤;身处于政治的高压背景下,他们展现了四种不同类型却环环相扣的沉默:普莱尔的沉默最显性,口头直接失语揭露了患者内心遭受了极大恐惧的侵袭,同时暗含反战心理;伯恩斯的沉默是话语整体内涵的缺失,是他人眼中唇舌的无效发言,但呕吐这一剧烈的生理现象,实则象征屠戮的惨无人道和强烈的反战情绪;相比之下,萨松的沉默更具有隐喻性,是精神层面上的被动缄默,反战立场被活活吞灭;里弗斯的沉默层次最丰富,一方面毒害自我,另一方面将沉默作为政府权力的手段,对病患心灵进行无情碾压。当读者发现心理医生里弗斯面具背后一个军人的缄默时,巴克煞费苦心构建的反讽标题“重生”才进一步得到了升华:连军官们的主治医生都是政府权力的化身,军官们试图在奎葛洛卡军医院被“治愈”——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简直是无稽之谈;对于军官们,其反战意识被啮噬,自身再次踏上战场,推动战争的运作,才是政府所期待的他们的最佳“归宿”。
巴克《重生》三部曲因其战争题材小说备受青睐,彰显了对士兵身体痛苦、精神创伤的人文关怀,其中同样蕴含着创伤后压力症患者的独特沉默,层次鲜明且多样:不论是生理上发声器官损坏造成的口头禁闭,或者口头无法确切表达内心感受的沉默替代法——呕吐,还是表达功能完备但意志被歼灭的被动缄默,甚至是精神上的主动缄默并“感染”他人沉默,都揭示了沉默背后的丰富意义:暴露内心恐惧、释放痛苦情绪、表达屠杀厌恶、彰显反抗意志、揭示心灵压迫、实施权力策略等。著名美国作家梭罗曾说:“人类交往的不幸,并不在于对话语的误解,而是在于对沉默的不理解。”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沉默作为言语(声音)的缺席,富含言语意义的在场;作为无声的呐喊,拥有比话语更强大的喉舌。因此,我们对沉默的理解至关重要,特别是对创伤后压力症患者沉默的解读,对其沉默类型的剖析,具有划时代的价值。
注释:
①③④⑥⑦⑧派特·巴克(Pat Barker),著.宋瑛堂,译.重生——三部曲之一[M].台北:时报文化,2014:60,61,60,60,60,60.
②Dennis Kurzon. “Towards a Typology of Silence”, Journals of Pragmatics, 2007(39):p1674. “The person is avoiding discussion of a controversial or sensitive issue out of fear.”
⑤同“伯恩斯(Burns)”.
⑨Dennis Kurzon, “Towards a Typology of Silence”, Journals of Pragmatics, 2007(39):p1674, “The silence expresses disagreement.”
⑩Pat Barker, Regeneration, Penguin Books, 2008, p3, “I have seen and endured the suffering of the troops.”
?輥?輯?訛Pat Barker, Regeneration, Penguin Books, 2008, p3, “I can no longer be a party to prolong these sufferings for ends which I believe to be evil and unjust.”
?輥?輰?訛Pat Barker, Regeneration, Penguin Books, 2008, p3, “I believe the war is being deliberately prolonged by those who have the power to end it.”
?輥?輱?訛Pat Barker, Regeneration, Penguin Books, 2008, p3, “I am not protesting against the conduct of the war, but against the political errors and insincerities for which the fighting men are being sacrificed.”
?輥?輲?訛Dennis Kurzon, “Towards a Typology of Silence”, Journals of Pragmatics, 2007(39):p1674, “The persons silence is a means of punishing others, of annihilating others symbolically by excluding them from verbal communication.”
參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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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受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资助,项目名称为《从〈重生〉三部曲》看巴克的战争观, 项目编号为: 201810504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