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轩读印—清代流派印(三)
2018-09-21文/杨勇
文 /杨 勇
丁敬朱文“山舟”
这是丁敬为梁同书所刻印章。梁同书,字元颖,号山舟。边款中丁敬讲述了刻此印的缘由:“天龙僧舍有元人贯云石所书‘山舟’二字匾,遒逸可人,元颖孝廉爱之不置,求予篆石用之。且其家世曾邻近其地,盖效文待诏于印章上起屋子耳。东坡不云乎:‘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今而后随在自有山舟,不必命工师求大木矣,何如何如!壬申二月,敬身记。”语言风趣幽默,置之明清小品文中亦不逊色。此印用古玺样式,两字作对角分布,“山”字右上,“舟”字左下而横置,全印章法上极为疏旷,简练生动。
蒋仁朱文“真水无香”
此印为乾隆甲辰(1784)蒋仁42岁时所刻,为其朱文代表作之一,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此印四面边款,款字近三百,堪称巨制。长款中记录了朋友的欢聚,回忆与黄易的结识,同时对丁敬的篆刻充满了崇敬之情:“叹服丁居士之印,犹浣花诗、昌黎笔,拔萃出群,不可思议。当其得意,超秦汉而上之,归、李、文、何未足比拟。”归昌世、李流芳、文彭、何震都是明代著名篆刻家,蒋仁认为丁敬在篆刻史上的地位超过这四位,推崇之情溢于言表。此印四字作回文排列,字形尽量简化,“水”“香”二字采用减省法,所占空间较小,且形成对角呼应。边款中,蒋仁自言此印乃“迅疾而成”,可知刻制过程还是洒脱自然的。
黄易白文“一笑百虑忘”
此印乃黄易为印学家汪启淑所刻,边款云:“簿书丛杂中欣然作此,比奚九印何如?冀方家论定焉。”黄易刻毕视之,自问比奚冈何如,可见相当满意。汪启淑(1728—1799)一生编了大量印谱,又辑有《续印人传》等,对篆刻堪称内行,故黄易为其刻印必定如狮子搏象,全力赴之。
此印“一”“笑”两字笔画少,占用空间与“虑”相同。“虑”字心部处理成一横笔,既节省空间,又与“忘”字心部有别。此印用刀冲切兼施,刀法遒劲,笔画厚拙朴茂,整体给人以简静浑穆之感。
奚冈朱文“龙尾山房”
此印乃奚冈二十五岁时为画家汪石礓所刻。汪为婺源人,侨居扬州而不忘故乡,言其室为“龙尾山房”,奚冈刻此以“美其不忘故土之志”。龙尾山在江西婺源,传世的歙砚砚材皆产于龙尾山,此印边款言:“龙尾山自南唐采砚,后其名著于星源,石之铿铿,水之泠泠,他山或无过焉。”
此印元朱文意味较浓,笔画遒劲多姿,笔势婉转流动,结构上疏密有致,显得婉约古雅,舒展自如。“山”字框内作网状排叠,以协调繁茂的章法处理。全印线条皆呈弧状,大多向上弯曲,弧线偶有断笔,使得变化丰富而不单调。此印妙在自然飘逸而不做作。
丁敬、蒋仁、黄易、奚冈四家之后,又有陈豫锺、陈鸿寿、赵之琛、钱松四人被称为“西泠后四家”,与前四家合称为“西泠八家”。“西泠后四家”主要活动于清嘉庆、道光和咸丰年间(1796—1862)。后四家所处的时代是浙派刀法的鼎盛时期,陈豫锺用刀比较内敛,陈鸿寿、赵之琛、钱松都以泼辣大胆用刀著称。以用刀的恣肆而言,陈鸿寿最突出;以用刀的细腻而言,赵之琛技术最好;钱松的用刀超越了传统浙派的范围,披削切刀兼用,印面苍浑雄厚。后四家用刀已不同于前四家的“细碎切刀”,而是加大切刀刀口的幅度,变“碎切”为“长切”,更加重视落刀处石质自然剥落的趣味。
浙派印风的形成始于西泠前四家,丁敬有开山之功,浙派印风的确立和切刀法的引入都与丁敬有关。蒋仁、黄易、奚冈三人,把精力集中在丁敬拟汉白文和方角朱文两种上,以此为基础加以提炼,遂形成了大家公认的浙派印风面目。如果说西泠前四家完成了浙派印风基本形式的创始和确定,后四家则促使浙派印风走向高度的成熟(唐吟方《浙派经典印作技法解析》,78—81页,重庆出版社,2006年)。
陈豫锺(1762—1806),字浚仪,号秋堂,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少承家学,收藏古印、书画甚富。书法宗李阳冰,山水、梅兰竹松均见功力,篆刻宗丁敬,兼及秦汉,印作秀丽工致,自成风貌,楷书印款极为工秀。存世有《求是斋印谱》《古今画人传》《求是斋集》等。陈豫锺篆刻整饬严谨,秀雅丰润,富有书卷气,是西泠诸家中工稳典雅印风的代表人物。其三十岁时曾在“赵辑宁”印款中言:“书法以险为上乘,制印亦然,要必既得平正者,方可趋之,盖以正平守法,险绝取势,法既熟,自然错综变化而险绝矣。”七年后,他又在“家在吴山东畔”印款中言:“年来印无它妙处,惟能信手而成,无一毫做造而已,若浑脱变化,故以俟诸异日。”从中可见其审美旨趣,惜其英年早逝。
陈鸿寿(1768—1822),字子恭,号曼生,又号曼公、恭寿、种榆仙客、夹谷亭长、老曼等,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曾以拔贡授溧阳知县。工诗文,善书画,其行书峭拔俊雅、隶书奇崛简古,独步有清一代。亦善制宜兴紫砂壶,创出十八种新样式,并亲自撰铭刻款,人称其壶为“曼生壶”。有《种榆仙馆印谱》《桑连理馆集》行世。
陈鸿寿篆刻师法秦汉玺印,旁涉丁敬、黄易等人,周三燮曾在《种榆仙馆印谱》题词中言:“龙泓善用钝,曼生间用利;小松善用浑,曼生兼用锐;秋堂善用正,曼生间用戏。”又在《种榆仙馆印谱》序中言陈鸿寿篆刻:“继两家(黄易、陈豫锺)而起,而能和合两家,兼其所长。而神理意趣,又于两家之外,别自有其可传者。”黄易用刀平和,而陈鸿寿用刀恣肆,其篆刻作品苍浑古茂,有一种豪爽磊落之气,与浙派早期含蓄蕴藉的作风简直判若云泥。
赵之琛(1781—1852),字次闲,号献甫,又号宝月山人,斋号补罗迦室。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一生未入仕途,以金石书画自给自娱,阮元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内所摹写古器文字多出其手。有《补罗迦室集》《补罗迦室印谱》行世。赵之琛工书法,善画山水花卉,篆刻拜陈豫锺为师,但受陈鸿寿的影响更大,早中期的作品颇可观,力求巧妙,刀法滞重,其边款亦以工整著名,尤以切刀之法见称印坛,然晚年所作流于习气,多表现出锯齿燕尾之状。其印章边款别具一格,字体隶、行结合,下刀生辣,富有金石趣味。赵之琛勤于奏刀,一生刻印数以万计,是西泠八家中留存篆刻作品最多者。
钱松(1818—1860),初名松如,字叔盖,号耐青、西郭外史等,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善鼓琴,工篆隶,精铁笔,亦善梅竹,藏古碑旧拓皆有题跋。晚与杨岘、僧六舟等结社南屏。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占杭州,钱松性格刚烈,服药而亡。有《铁庐印存》《钱胡印谱》《未虚室印赏》等行世。
钱松为“西泠八家”之殿军,篆刻胎息浙派诸家,后转益多师,尤其不持门户之见,尝自评其艺曰:“国朝篆刻,如黄秋庵之浑厚,蒋山堂之沉着,奚蒙泉之冲淡,陈秋堂之纤秾,陈曼生天真自然,丁钝丁清奇高古,悉臻其妙。予则沿其原委秦汉。”(“米山人”印款)钱松还从邓石如等印作中汲取养分,篆刻一扫赵之琛的锯齿燕尾之习,以圆取势,以雄强古拙出之。连当时身居浙派领袖地位的赵之琛亦惊叹道:“此丁、黄后一人,前明文、何诸家不及也。”
杨岘曾在钱松书桌上见到一部《汉铜印丛》,其中“铅黄凌乱”,被钱松批注得密密麻麻。钱松自己说:“逐印摹仿,年复一年,不自觉摹仿几周矣。”钱松篆刻淳厚浑朴,气势非凡,天资之外,盖得力于尝摹汉印二千方,人莫及也。钱松的印风亦为赵之谦、吴昌硕等所钦佩,并对吴昌硕等近代印人产生了深远影响。
陈豫钟白文“我生无田食破砚”
印文内容出自苏东坡诗句(“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陈豫锺请黄易刻过多方印并细心观摩学习,在其创作中亦有参考借鉴黄易作品的。据边款可知,黄易曾刻过相同内容的朱文印,陈豫锺认为黄易此印“圆劲之中更有洞达意趣”。而他再刻此印则采用带框白文,章法上两边密中间虚,陈豫钟边款中言此印“不若司马之流动”,实乃自谦之语。
陈鸿寿朱文“问梅消息”
此印乃为画家王锡所刻,王锡原名恕,字心如,号新树,工画梅。四字中“问”“息”二字以横笔为主,“梅”“消”二字以竖笔为主,呈对角呼应之势。此印有陈豫锺隶书款云:“予自甲辰与曼生交,迄今二十余年而心相印,终无闲言。篆刻予虽与之同能,其一种英迈之气为余所不及者,若以工致而论,余固无多让焉。”陈鸿寿之“英迈”、陈豫锺之“工致”,二人各有千秋。郭麐评价二人篆刻时曾言:“秋堂贵绵密,谨于法度;曼生跌宕自喜,然未尝越矩矱。”可谓的评。
赵之琛朱文“神仙眷属”
此印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为赵之琛朱文印代表作。印文四字篆法皆繁复,以田字格隔开,每字占一相对独立的空间。《西泠八家印选》的序中,罗榘曾对赵之琛有如此评价:“次闲继出,虽为秋堂入室弟子,而转益多师,于里中四家无不摹仿,即无一不绝肖。晚年神与古化,锋锷所至,无不如志,实为四家后一大家。”此类浙派朱文带田字格的处理方法,在陈鸿寿篆刻中也偶有见到。
此印的处理上,赵之琛对篆字都作了一定的简化。“眷”字的目部横置,既节省了横笔,又与“仙”字的西部相呼应。“属”字虫部简化成“厶”形。赵之琛曾谓:“方朱文以活动为主,而尤贵方中有圆,始得宋元遗意。”此印“神”字全用方笔,而其他三字均有弧笔,方圆结合中颇显沉静之美。
钱松白文“富春胡震伯恐甫印信”、朱文“胡鼻山人宋绍圣后十二丁丑生”
此印乃钱松为胡震所刻,两人亦师亦友,钱松为胡震刻印近百方,皆精品之作。此白文印是仿蒋仁“邵志纯字曰怀粹印信”的印式,以九宫格隔开九字,结体多作圆笔。中间“伯”字处理作桃形,时值胡震四十寿,故有以寿桃寓有庆寿的意思,且留红醒目,布局自然,浑朴而又大气。另一面钱松以朱文刻“胡鼻山人宋绍圣后十二丁丑生”,亦用界格隔开。边款记录了钱松以明拓《李仲璇修孔子碑》和康熙瓷印盒为胡震祝寿的事,另一面乃四年后钱松的学生华复刻录的《胡鼻山宋开通题记》。数位印人间的金石因缘呈现于方寸的印石之上,一百六十余年后读来亦颇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