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梁启超
2018-09-21邹典飞
文/邹典飞
梁启超像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号沧江,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出身农民家庭,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有神童之誉。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后拜康南海为师。二十一年(1895),参与“公车上书”,同年8月,参加强学会,并任上海《时务报》总编辑及编辑《西政全书》,积极宣传维新变法理论,二十三年(1897),任长沙时务学堂“中学”总教习,次年,入京以六品衔专办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在日本横滨创《清议报》,宣传改良保皇思想。二十八年(1902),创《新民丛报》,鼓吹民权,批判封建专制制度,积极推动清政府实行君主立宪,成为立宪派领袖。1913年出任共和党党魁,5月,组成进步党,拥护袁世凯,出任袁政府司法总长。1915年,袁世凯称帝,多次上书劝阻,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反对变更共和政体,并策动蔡锷组织护国军反袁。袁世凯称帝失败后,与段祺瑞合作,出任财务总长。后辞职,周游欧洲各国,自1921年起,先后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并出任北京图书馆馆长等职,1929年病逝于北京。著有《饮冰室文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文化史纲》《先秦政治思想史》《墨子学案》《墨经校释》《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学术演讲集》《佛学研究十八篇》等。
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宣传家,同时又是声誉卓著、著述等身的大学者,他一生热衷于政治,但不忘文化之研究,其学问之博大、涉猎之广泛、成绩之浩瀚,在中国近代学者中罕有出其右者。谈到梁启超,自然离不开他的老师康有为,1890年,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自此追随康氏,并从思想、学术、艺术等多方面受到康有为的影响,书法对于他来说,只是翰墨余事,但特殊之经历和深厚之功底,赋予了他对书法独特的艺术洞察力,传统文化和新思想培养了他独到的“字外功夫”。
在时人眼中,梁启超貌若其人,脑部很大,但目光如炬,讷讷口吃,不若其文章之流利。他对朋友、学生,亲切如家人,毫无隔阂,待人礼貌随意而诚挚,送客最多送到书房门口,毫无官场之习气。但对于事关国体民生之问题,梁启超当仁不让,直抒已见,即使是自己的老师康有为亦可直面抨击,未肯稍作回护。1917年,康有为参与张勋复辟,段祺瑞讨张勋复辟檄文即为梁启超拟定,其中有“是夜十二时,该逆张勋,忽集其凶党,勒召都中军警长官二十余人,列戟会议,勋叱咤命令迫众雷同,旋即挈康有为闯入宫禁,强为拥戴”1,当时主复辟者还有梁鼎芬、万绳栻等,但独记康有为,以明其师之罪。梁启超常说“吾爱吾师,尤爱真理”,在张勋复辟后,师徒二人关系已公开对垒,康有为甚至赋诗痛诋梁启超,其中有“鸱枭食母獍食父,刑天舞戚虎守关。逢蒙弯弓专射羿,坐看日落泪潸潸”2。可见师徒关系之恶劣。梁启超曾评其师“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甚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之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有然,学问上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3“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4。虽梁启超与康有为因政治思想主张上的异同,互有攻讦,但梁氏感于昔日师徒情感,未尝一日自绝于其师。1925年,康有为在上海过寿,逊帝溥仪专程由天津派员送御书“岳峙渊清”匾额。梁启超虽未到上海祝寿,但由北平寄出了十六幅自书自撰寿屏,用白玉版宣朱丝锦缎精裱。当时《北平晨报画刊》曾将该作品影印,此事于全国轰动一时。后康有为病殁于青岛,梁启超在北平畿辅先哲祠集合同门开追悼会,祭文中高度评价了康有为的大同思想,祭文中亦提及康有为复辟之事,其中云“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即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虽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师之所自处者,岂曰不得其正,报先帝之知于地下,则于吾君之子而行吾义,栖燕不以人去辞巢,贞松不以岁寒改性,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此其所以大过人,抑亦人纪之所攸托命”5。梁启超以曲笔为老师辩护,并挽以“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卒免睹斯民鱼烂陆沉之惨。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政恐天之将丧,不独动吾党山颓木坏之悲”6。挽联情真意切,也算梁启超对其师在天之灵有所告慰。
从康梁师徒一生的交往变化过程,亦可见梁启超书法之演变。梁启超曾自言他的文章胜于其师康有为,而诗和书法则不及之。1926年,梁启超为北京清华教职员书法研究会作《书法指导》演讲,梁氏运用自己广博的学识和多年的习书经验,阐述了其独特视角的书法美学理念,该文既发展了其师康有为的碑学思想,同时也开启了现代书学研究的新局面。梁启超书法蕴涵丰富,精神超脱,不追求个性张扬,依附于传统文人对艺术的审美,加之他广博的学识,更为他的书法增添了几分令人向往的情趣。梁启超生于清末,出身科举,自幼即练习写白折子(馆阁体)、大卷子,此类字体以欧(欧阳询)、赵(赵孟 )书法为主,从其传世的早期书作来看,可看出梁氏习欧的端倪。他曾回忆道,“我年轻时候,想得翰林,也学过些时候的翰林字,到现在总不脱大卷子的气味”7,可知梁启超书法最初以帖学为根基。
篆书题《孔彪碑》
楷书题『松坡军中遗墨』
行草书札
1890年,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康有为是中国近代史上改良派的领袖,同时还是清末一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碑学大师。他的理论著作《广艺舟双楫》继承了碑派前贤阮元、包世臣的书学思想,加以拓展延伸。作为康有为的得意门生,梁启超很早即倾向碑学,重视金石考据,并广泛汇集历代碑帖。据统计,由梁启超家人捐赠给国家图书馆历代碑帖拓本近1300余件,其中即涵盖了大量的碑版之作。而梁氏本人以习碑为日课,先后临习了《张猛龙碑》《张黑女墓志》《高贞碑》《李超墓志》《马鸣寺碑》诸碑。从一册他早年临《马鸣寺碑》作品来看,梁启超曾对此碑下了很大的功夫,其临作纸洁墨浓、神气凝重、笔笔都忠实于原碑,即是半边残字,也照临不苟,若干年后他整理校勘《马鸣寺根法师碑》时,曾写道,“支道林爱蓄马,或问之,曰‘吾赏其神俊。吾生平酷嗜根法师碑,亦以此’”8。由此可知梁启超早年对碑派书法之涉猎和钟情。
行楷书题《爨龙颜碑》
在政治上,梁启超素称多变,不惜以“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交战”,此种思想在其书法学习上亦时有体现。流亡日本期间,梁氏曾专心临习王羲之小楷《黄庭经》,并于1911年以小楷手抄自作诗集、《南海先生诗集》各一册。可见梁氏并未完全遵从其师康有为尊碑的教导,而是以晋唐之基上溯六朝,一反其老师“若从唐人入手,则终身浅薄,无复窥见古人之日”9之说。1916年,梁启超再次临习欧阳询《化度寺碑》,同时兼取隋《龙藏寺碑》,确立了其以隋唐融汇魏晋的书学思想。此外他还追摹汉隶,以《张迁碑》《曹全碑》《张寿碑》《乙瑛碑》为主,通过临习汉碑,逐渐将汉隶笔意融入魏碑。他在跋自临《张迁碑》中记,“如有魔力强吾侪终身钻仰……生平临摹垂百过,卒不能工”10。跋《西狭颂》中云,“西狭颂雄迈而静穆,汉隶正则也”11。跋《张寿碑》时写下了“此碑丰容而有骨,遒健而流媚,与我笔路最近,今后拟多临之”12。这一时期,梁启超碑帖并举,取二者之长以完成其个人书风之塑造。
1918年至1922年,梁启超更加潜心书学,通过不懈地临池和揣摩,总结出其独有的“梁氏”书学思想。在创作上,他将隋唐楷法和汉隶笔意融入魏碑,以北碑形式写出,做到刚柔相济,倚古而出。结体则以北魏《张黑女墓志》扁方体势为主,保留了欧阳询楷书的险峻,加以汉隶之方笔,横、竖画起笔方利,收笔自然,撇捺伸展外拓,保存了汉碑隶意。同时他认为“方严峻拔”为“盛魏正宗”,学习北魏楷书应该“从方正严整入手为是,无论做人作事,都要砥砺廉隅,很规律,很穏当,竖起脊梁,显出骨鲠才好”13。最终梁氏以其绝高之天资和丰厚之学识,打造出一种厚重典雅的北碑风格。此种书风极大地继承了魏碑中皇家墓志的书法特点,用笔凝练自然,深得古人三昧。梁启超书法的高明之处还在于除日常临习外,亦用毛笔创作大量文稿、信件、题跋,其人之勤奋用功,与同时期的政治家相比罕有出其右者。且他的手稿,如其创作书法一样整饬端庄,丝毫不苟,亦如一幅美丽的书法作品。
据笔者研究,在康有为诸多弟子当中,梁启超书法为康门中成就较大者,也是能自立门户者。能达到如此之境,在于梁氏学富而气盛,词达而意诚,个性鲜明,他的书法风貌并未承袭其师康有为大气磅礴的特点,而是以整饬入手,求书写的稳重端庄,不求惊世骇俗之表象,以“古拙”“厚重”为质,体现出梁启超严谨的治学特点。同时,他的书法还孕育着一种南帖的秀丽,助其碑派书法蜕化成蝶。观梁启超书法,正如后人评其文,“条理明晰。笔端常带情感,具有使读者特别感动的魔力”14。其书如其文,同样有一种魔力,足以令后世习书者翘仰膜拜。
楷书七言联
楷书六言联
注释:
1刘太希撰《康梁思想》,刘太希著《无象庵杂记》,111—112页,正中书局,1978年。
2同1,114页。
3左舜生撰《我眼中的梁启超》,左舜生著《万竹楼随笔》,172—173页,文海出版社,1967年。
4同3,173页。
5刘太希撰《康梁思想》,刘太希著《无象庵杂记》,116—117页,正中书局,1978年。
6左舜生撰《我眼中的梁启超》,左舜生著《万竹楼随笔》,173页,文海出版社,1967年。
7陈福树著《梁启超的书法艺术》,4页,珠海出版社,2003年。
8冀亚平、贾双喜等编《梁启超题跋墨迹书法集》,218页,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
9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疏证》,125页,华正书局,1980年。10梁启超著《饮冰室合集》文集,四十四卷下·书籍跋,36页,中华书局,2008年。
11冀亚平、贾双喜等编《梁启超题跋墨迹书法集》,204页,荣宝斋出版社,1995年。
12同11。
13梁启超著《饮冰室合集》专集,一百二卷,12页,中华书局,2008年。
14曹聚仁著《中国近百年史话》,6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