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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块喜饼

2018-09-20武汛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金牛箩筐会场

武汛

天气真是好得出奇。

观音山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跟哪个勤快堂客一大早就拿水洗了一遍似的,看不到丁点儿杂质。日头打东边的松树桠子翻过来,火辣辣地照在这条狭窄的小街上,除了一大早就让人感到暑热逼人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一条高低不平曲里拐弯的青石板路,穿过两排参差不齐但已陈旧剥落的泥墙瓦屋,依次排列着的是:邮政所、信用社、卫生院、学校、生产资料门市部和粮站这些凡是公社所在地都会有的公家单位。如若算上那盘从早到晚叮当作响火星四溅师傅从不休息的铁匠铺和夹在街角虽然油污不堪却时常惹人馋涎欲滴的小吃店,或者再加上那个门面最阔山里人最为看重,掌管着他们日用家什和油盐鞋布的供销社的话,从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过两袋烟工夫。

正值稻熟季节,搁在以往,各生产队都在割谷打场,来上街的闲人很少,连逢双赶集都不似过去热闹。可是今天比较反常,不仅街上行人多了,而且成群结队,步履匆匆,带着一脸的郑重,不是肩膀上挎了个褪了色的黄布挎包,便是手里拎了只自家缝制的布袋,里面放着喝水的茶缸、记事本和晌午的干粮,一看便知是生产大队和小队干部来公社开会的行头。

小街也发生了若干变化。古老的青石板路好像被人扫了一遍,往日随处屙撒的鸡屎牛粪被撮得干干净净,连两边的泥墙都被细心刷过,有些斑驳不清的标语又用排笔补了一遍,一些显要的地方,譬如公社的大门,卫生院的白墙上,又添写了几段时下最要紧的语录。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粮站门楼上高高扯起的一条大红横幅,在一串皎洁的菱形白纸上,写着几个斗大的黑字:观音堂公社踊交粮现场大会。门楼下,是一块山里人罕见的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小的水泥地坪,这是粮站平时收粮、晒粮、转粮的场所,如今已改作临时会场,摆了几十条从隔壁初中借来的长凳。因为观音堂公社七个大队,六十三个小队,几乎有上百名生产队干部,今天天不亮就按通知要求,要从四里八乡,七岭九冲赶到这里,参加公社召开的三级干部现场会。此时,陆续抵达的大小队干部已经走进了会场,有些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便打开自己的挎包和布袋,掏出茶缸到粮站的茶桶下接一杯花红叶泡的凉茶,再找到自己的位置,摸出一个干馍或者堂客烙的死面饼,慢慢享用起来。

主席台就设在会场中央,是临时摆放的几张桌子,上面并未铺上桌布,公社这一级毕竟摆不了那份讲究。不过扩音机是有的,线杆上拴着喇叭,桌上架着话筒,中间摆了份材料,后边还插着几杆彩旗,这些和区县一样,是少不得的格局。尽管那些彩旗由于用得太久却从未洗过,显得有点脏不拉叽,可从台下看来,依然是彩旗缤纷,气氛庄严,不失为壮色之举。

九点半的时候,与会的生产队干部到得差不多了,公社直属机构也就是那些街上公家单位的负责人也都坐进了会场,黑压压地坐满了水泥地坪上的长凳。公社领导从粮站办公室里走出来,开始入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瘦高,五官严峻,穿一件绿军装,面孔晒得黧黑的中年人。这是去年新到的观音堂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夏卫东,是从邻社革委会副主任提拔到这里当的一把手。据说,他精力充沛、善抓典型,来了不到一年,就把全社大小队跑遍了,今天现场会上要推出的主角,就是他在最偏遠的七大队蹲点发现并亲自总结出来的。为此,山里人对来了这么个能言会唬,在农民面前声如雷鸣的人敬畏得不得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抠”大得很!这“抠”可不是小气,而是惊叹其能干,霸气之意。

跟在他身后的是五十出头,面目和善,穿一件中山装,手提草帽,步态平稳的观音堂公社原社长刘磊,现在被“三结合”进了班子,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分管农业生产。

两人走到主席台前,没有急于落座,而是往后退一步,一起抬手示意,恭请后面一个人坐在中间,然后再在他的两边坐下来。这人礼节性地和其他领导点点头,环视一下临时会场,便颇有兴致地拿起材料看起来。这就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兼双增办主任田大喜,今天下来主要是检查稻粮增收增购、颗粒入仓情况。为此,夏书记不仅精心组织了这个现场会,还想在会议之中,再向县领导详细汇报一下观音堂公社贯彻落实县革委会双增要求和选树典型的做法。

说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双增的背景和意义。说到底,这是省革委会为了展示成果,把今年全省的农产量多报了3亿公斤,层层分劈下来,全县便增加了500万斤,观音堂公社便顺理成章接到了增产增购10万斤稻谷的任务。这是新书记夏卫东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然而,观音堂公社地处观音山下,群岭之中,主要农作物是梯田水稻,决定因素是水。俗话说“七里九冲,全靠雷公”,意思是说每年收成如何,跟老天爷下不下雨有极大关系。雨量充沛的年份,水稻就长势好,产量就高;雨量不足,或遇到严重干旱之年,收成就要打折扣,个别年份甚至颗粒不收。

对此,公社研究了好几次,可怎么算也难以完成县里下达的双增任务。副主任刘磊对公社自然条件和资源禀赋了如指掌,他建议从兴修水利和开展副业做起,一方面利用冬天农闲之际,抓紧整修各大队和小队的沟坝塘渠,新筑一批山堰,以增加来年的蓄水抗旱能力;另一方面可以组织闲散劳力上山捡拾草药、种植香菇、点播红薯和玉米,把漫山遍野的荆条砍下来编成箩筐、畚箕,卖给供销社,既增加了集体和社员收入,又可增加辅粮以弥补口粮的不足。

夏卫东敏锐察觉这和当前形势不符,何况兴修水利非一日之功,对完成双增远水不解近渴。于是断然否定了老社长的建议,果断提出观音堂公社不仅不能允许社员种香菇,搞副业,还要严厉打击砍荆条、捡山货这种搞个人发家致富的行为。为了完成双增任务,全社应该更坚决地贯彻“以粮为纲”方针,停种一切与粮食无关的经济作物。各生产队既不能种棉花,也不能种油菜,更不允许私自播种芝麻和花生,要把所有水田和能改造的旱地,全都引水灌溉种上水稻,专心致志保双增。

一把手发了话,任你千策万计,最后由他一锤定音。于是,班子立即鸦雀无声,继而全体同意,观音堂公社便从今年开春起,停止了所有不产粮食的种植。一时间,漫山遍野,冲上岭下,凡是水能流到的地方都不分青红皂白种上了水稻,开始水足的时候,长势也着实喜人,各生产队也很高兴。但天有不测风云,正在稻苗分蘖抽穗之际,发生了相当严重的春旱,尽管各队采取了所有能够采取的抗旱保苗措施,但夏粮估产还是要减少三成产量。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如若秋粮继续这样,不仅今年实现不了双增,就连去年的产量都无法达到,全年的粮食生产任务就会落空。

经验就是这个时候创造出来的。心如火烧的夏书记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最偏远的七大队蹲点了一个星期,回来时便宣布发现了一个典型:只有25个劳力的第六生产小队,山还是那片山,田还是那些田,可凭着每天携着“十带”上山下田,不仅改变了山沟面貌,喜获稻粮丰收,而且已把增产增购的两千斤新谷打好扬净,准备带头到公社来送粮!

今天的现场会,就是特邀他们来现身说法,给各生产队典型领路,公社要用这个榜样引导大家,坚决完成全社的“双增”任务。

主席台上,夏书记正向田主任介绍六小队的典型事迹,说到生动处,不禁眉飞色舞,连比带划,感动得田主任面含微笑,频频点头。通讯员这时端上来一面奖旗,一块镶好奖状的玻璃镜框,还有四卷系着红丝带的红宝书,全部整整齐齐放在田主任和夏书记面前的桌上。这样一来,全会场都知道了,这是将要发给先进的隆重奖品。啧啧,在公社的现场会上,由县领导和公社书记亲自给他们颁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誉!

不过,已经过了十点,眼看快到晌午了,怎么典型还未露面呢?会场有人坐不住了,谈天说地的,端茶打水的,抽身去茅房的,此起彼伏;就连主席台上的田主任都有些倦了,无意识中看了两回表,夏书记有点沉不住气了,悄悄叫人去打听。

恰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大家忙不迭把头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瞄着粮站门楼,果不其然,一队挑着沉甸甸的箩筐,扁担压得快要垂地,一个个汗流浃背的送粮队伍,“吱呀吱呀”朝粮站走来。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

打头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老叟,从他布满皱纹的前额和低垂眯缝的双眼,透射出一种虽然久经沧桑却已荣辱不惊的眼神,一对盛满新谷的箩筐,颤颤悠悠地压在他的肩上——这就是今天现场会的主角,带头交粮的先进典型,七大队六小队的队长黄富民。如果说多少让人感觉有点不适的话,那就是作为领挑他未免太老了,以他现在的年龄和身段,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支徒步送粮的队伍中。可让人好奇的还不光是他的年龄,也不全是他那佝偻的后背和一瘸一拐的左腿,而是他肩上的那副担子:因为上面不光挑著粮食,还出人意外地挑了一幅领袖的画像,正因为如此,他不但需要一路护卫,还得时不时用手扶住,使之始终朝着前方。直到后来听了他的经验介绍,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极富虔诚的举动,是来自夏书记的亲自设计,它不仅意味着随时在指引方向,而且经常可以请示汇报,如此方能确保革命航程永不偏向。

其实除了夏书记,全公社里恐怕也只有黄队长对今天的现场会最知根知底,最是牵肠挂肚,也最为忧心忡忡。实事求是讲,六小队今年夏粮长势确实比其他地方好,这是多亏了队里前年冬天新筑的一口山堰,由于蓄足了水,在最缺水的春旱之际救了稻苗的急。但渡过了难关还不等于丰收,更谈不上增产,只是减产没有其他地方严重,约莫只少了一成。所以割谷前,全队人都两眼巴巴,一心指望今年口粮标准能从多年的最低线340斤毛粮,提高一档到360斤。这个要求说起来其实并不高。你想一下,稻谷辗成米要筛去15%的糠壳,即使360斤稻谷顶多也只能出306斤米,按一年365天计算,每人每天只划8两3钱米,连一斤都不到,这对于一个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的农民来说多吗?当然不多。非但不多,还须“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常年四季靠瓜薯野菜掺和搭配,才能紧巴巴地度过一年。所以,想吃360斤口粮的希望,充其量也只是个低得可怜的奢望,但在全队老小掰着手指朝思暮想的时候,夏书记来了。

夏书记一到六小队,就窥探到社员的分配欲望,不过他没有指责群众,而是严厉批评了黄富民和队干部流露出的小农意识,苦口婆心教育他们还有三分之二世界人民正在受苦受难,贫下中农必须发扬大公无私的革命精神。丰收之后(他断定六小队是丰收,而不是歉收),首先要想到国家,不仅要多打粮,还要多交粮,只有带头完成“双增”任务,才能展示丰硕成果,以实际行动支援世界革命。于是,他在队里蹲了一个星期,亲自启发队干部设计道具,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制作和使用,而且不惜劳累带领社员们下地排练。这么一来,六小队想提高口粮标准的梦想算是彻底落空了,但摇身一变,却成了声名大噪的先进典型!

可眼下最难办的,还是这一切只有队干部知道,绝对不能告诉社员,如果他们日后问起来,该如何作答呢?黄富民这一路愈想愈愁,担子也感到越来越重。

紧跟他之后的是副队长裴大壮,这是个四十多岁,面孔青涩,表情有点忧郁的汉子,也是全队最壮的劳力。他挑的一对箩筐大得出奇,怕有一百八十斤不止,可走了十几里山路,此刻连大气都不喘。只是委屈了他那一杆插在筐里,绑在挑上,握在手中的红旗,因为天热无风,不能像电影中那样迎风招展,形成红旗飘飘的壮美态势,只好百不情愿地掉在筐里,落在谷上,仿佛早已窥破主人的心思,知道他压根就不愿送来似的。

走在第三位的,则是个蓄了一边倒分头,光着胳膊,腿长身细的愣头后生,名叫金牛,今年二十六岁。因为家里弟妹多,粮食不够吃,穷到现在还没说上媳妇。以他那点山里娃见识,还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他觉得这里的人,哪一个都比队里富民叔“官”大,若不是来送粮,打死他也不敢进来。所以,一进门楼他就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没把新谷撒出来,吓得他赶紧换了一个肩,把后边箩筐转到前面来。接着进来的,是个风尘仆仆,脸盘黑瘦的堂客,这是六队的妇女队长。只见她发髻凌乱,衣领透湿,脚步看来十分吃力,肩上担子却不甘示弱,一步一闪,亦步亦趋。与众不同的是,她不光挑着黄灿灿的新谷,还在新谷上面放着一颗用红布包裹棉花做成的大红心,上面还用黄丝线锈了个“忠”字。一看到这个饰物,开会干部莫不发出一阵惊喜,因为在座的人谁都不会陌生,许多人也都可能自己做过,这便是“文革”一开始便风靡神州的“忠字牌”!

正当人们赞叹未已,后边又有一个扎着短辫的丫娃子斜背红布挎包,挑着一对箩筐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这是喜翠,今年还不到十六岁,她爹去年上山采药摔断了腿,至今还在床上躺着;妈害眼病不能下地干活,兄娃还在念小学,她只得初中弃学回家挣工分。今天送粮路远,老队长于心不忍,只拣了两只最小的箩筐,撮了四五十斤谷给她,可远路无轻担,十几里山路下来,她的肩膀还是磨破了皮。尽管这样,她也丝毫不敢忘记自己职责,噙着眼泪也要把挎包贴身背好,因为里面装的是一本《语录》。老队长曾专门嘱咐过她,这是夏书记最为看重的“红书包”,凡是生产队出工就得把它背上,因为这里有贫下中农的精神食粮。

一见会场这么多干部,窘得喜翠连脚都不知往哪迈,听到后面你追我赶撵上来,才慌不择路往前追去。紧跟她之后的,又是一个方头圆脸,相貌憨实的后生,他一手扯着挑绳,一手拿胳膊肘揩汗,随他挑子起伏的不仅是两筐新谷,还有一只用洋铁皮卷成的喇叭筒,上面自豪地写着“广播站”。顾名思义,这是专门给社员念报纸、讲形势的土广播,其威力之大,与广播站不相上下。

比较起来,还是第七副挑子缺乏扣人心弦的效果,也没有什么特别招眼的内容,那是五保户胡老爹挑的一担老老实实的旧箩筐,只有细心人才可发现,金黄色的新谷上面,又放了只豁口的破碗,里边盛着两个掺了麸皮野菜的糠团,旁边还有一粒鲜艳的水果糖,碗沿上写着“忆苦饭”三个字。其鲜明对比的涵义不言而喻,自然是“牢记过去苦,珍惜今日甜”。

就在胡老爹前脚刚过,后脚又一个光头冒出新茬的汉子,敞着一件对襟白褂,腰里别着一杆旱烟管,忽闪忽闪挑担箩筐进来。这是万发家,妇女队长的男人,也是六队手最巧,最听堂客话,顶会算计的能人。若论担子的重量,他不仅不如裴副队,也没有老队长的沉,可他在箩筐之外,又挑了个大家从没见过的稀罕物:一尊类似花坛的木制品,却比花坛简单得多,仅在削成楔状的长木板上横嵌了一块宽木板,便做成了一个随便插在哪里都可站在后面发言的讲台。这便奇了!穷乡僻壤,冲上冲下,全队人早不见面晚见面,有谁要发言,又需要讲什么话呢?再看一遍方明白过来,其实木板上己写得很清楚,这叫“斗私台”,原来是专为社员打造的!一看到这个架势,山里人没有不在心里打鼓的,可私下里又颇为不服,恁么个小活,扛了队里一筒树不说,还算了发家一个工呢!

跟下来就是瘦小单薄的帮友了。从他那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便不难看出,这副远担即使压在他的肩上,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尽管如此,他的担子也没闲着,而是加挂了一块三尺宽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斜斜的小字虽然看不真切,但顶上“批判稿”三个大字却是一目了然。一进会场他就要一手扶筐,一手展示黑板,手忙脚乱之中,顾此失彼,乃至跌跌撞撞,就很难避免了。

但是最奇特、最吸引會场注意力的还是第十副挑子。这个挑担人是个头矮小,头发蓬松,脸上胡子巴茬的老单身汉万发喜。此人天生喜乐,虽然家里没个烧火的,日子过得邋邋遢遢,整天却嘻里哈拉,捉促打趣,尽搞些山里人称作的“日白谈”。时间一长,大人娃子既喜又嫌,都不叫他大名,只唤他发喜。不过今日不同以往,他非但没有一点嘻皮涎脸,反而倒是一本正经,大义凛然,毫不怯弱地挑着他那对时常被人耻笑的小号箩筐,俨然在办什么大事。

“出工十带”一一这就是夏书记蹲点发现、由七大队六小队社员首创、被他亲自总结并即将在会上推广的双增粮经验。

田主任笑眯眯地走下来,和蔼可亲地替老队长卸下担子,小心翼翼把画像放好,感慨万分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啊黄队长,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好的经验,要是大家都像你们这样以‘十带挂帅,带头踊交粮,那全县的双增任务就不用愁了!”

夏书记紧跟其后,满意地说:“老黄今天组织得不错,一路辛苦了,你先带大家去休息,我马上叫人送点水去,你要赶紧作好准备,待会儿第一个发言介绍经验。”

“不行不行,我文化不高,言语又短,怕说不好……”黄队长极力推脱。

“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夏书记威严地问了一句,黄队长顿时嗫嚅无语,只得低声应道:“带是带来了,不过我怕……唉,那就念吧!你等我把送粮人安顿好,马上就来。”他弯下驼背,重新挑起担子,向后招招手,让送粮队伍跟着他,一行人又挑起各自箩筐和行头,忽闪忽闪转到会场后头,一直到了粮库磅秤前才停下来,排成一溜,等待会后验粮过磅。

见大家都歇了挑子,黄队长便给大家嘱咐了几句,然后一瘸一拐和裴副队长、妇女队长到会场开会去了。不一会儿,便听到公社刘主任在喇叭里宣布现场会现在开始,首先,欢迎七大队六小队队长黄富民上台介绍经验,会场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

山里的送粮人第一次走进公社会场,现在又旁听到会议的实况,喇叭里的说话人还是他们熟悉的老队长,这势必引起他们的浓厚兴趣,一个个伸长脑袋,竖起耳朵来听。

最难受的还是金牛。临出门前,他妈本来塞给他一个大红薯,可他只掰了一半,剩下一半硬是留在家中,想给弟妹省一口。到了现在,只怕连红薯皮都消化得无影无踪,肚里像是有一百条蛔虫在往外拱,搅得他心慌意乱,浑身发软。

胡老爹见他焉头耷脑,行坐不安,便知他吃得少,经不得饿,便悄悄从“忆苦饭”中抓了一个糠团,乘人不注意塞到他手里,低声说:“赶快吃了,好歹压一下。”

金牛藏好糠团,感激不尽地说:“怕不行吧?公社发现了不得依的。”胡老爹满有把握地说:“没事,拿一个看不出来,你只管吃!”说完,蹑手蹑脚坐了回去。

金牛假装出恭,躲进茅房里狼吞虎咽吃完了糠团,抹抹嘴,才提着裤子出来,肠胃已经感到舒服多了。送粮人此时都把扁担放下来,横在两只箩筐中间,各自坐在自己的挑子上,一边歇息,一边东拉西扯,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谈兴很快集中到“吃”这个永远不会忘记,从来也不会腻烦的话题上来。

胡老爹捧起一把新谷,半怜半惜地说:“要不是春上雨水不足,这谷肯定比现在还要壮,焖出来的饭香得很,没得菜也咽得下。”

“那还用说,像这种新米焖的干饭,我一顿饭就可以扒两碗!”喇叭后生无限向往地憧憬道。

“呔,两碗算什么?”金牛自豪地夸道:“去年我帮五大队抢割塌谷,顿顿都是新米饭,没有哪一顿不甩它三大碗的!”

“光甩干饭有么彩?”发家也拔出旱烟袋,边填烟丝边显摆说:“去年冬月我给老表他丈家打柜子,你看看人家那排场,干饭管够不说,还纸烟好菜款待,每天晚上还上一碗老腊肉,一盘炒鸡蛋呢!”他不无炫耀地夸赞道。

大家一听,耳朵有点直了。

发喜于是控制不住,一下站起来,尽管依旧那么矮小,却显得极为权威,庄重无比:“嗨,要说吃肉,不是我吹,哪个比得我上水利时的口福?”他几乎是怀着圣洁的感情回忆道:“那年观音水库竣工,公社一次杀了十头猪……乖乖,你想都想不到十头猪放到一起蒸是个什么味道!我告给你,蒸出来的肉全都是半寸厚,五寸宽,八寸多长一块,往中间一咬,两边一甩,可以打到两只耳朵!”

粗俗的语言,入神的描画,把蒸肉的肥美形容得异香扑鼻,一下震撼了所有送粮人的感官与神经,一时间,大家竟忘了评价和鉴别,都不由自主翻寻记忆,暗暗咂摸这半寸厚、五寸宽、八寸长的膏腴该如何消受,到底是何滋味。可愈想愈抵挡不住对食物的渴望,紧缩的肠胃也因此变得更加饥馑和敏感。

一低头,金牛发现脚边撒了几粒新谷,便如获至宝捡起来,心疼不已地说:“这是老子种的,老子要把它吃逑了。”随后,将糠壳剥去,把米一粒一粒放到口中,津津有味嚼起来。

忽然,不知何时出走的帮友从粮站后门溜回来了,神秘兮兮地说:“供销社有喜饼卖,一毛钱一块。”

“真的?”金牛两眼放出光来。

他说的喜饼,是那种一两重、碗口大小,压有“喜”字面模的烘烤甜饼,放在城里,人们可能不屑一顾,可在观音堂,却是方圆几十里最美味的点心。山里人平常舍不得品尝,只在逢年过节走人家时买个三块、五块,放在白面馍馍的上头,作为提篮的点缀。

“狗日的哄你,我刚看到的。”帮友的脸涨得通红。

“好哇,我……”金牛站起来,不顾一切冲过去的样子,可捏捏口袋,才想起一分钱未带,便垂头丧气坐下来,恨恨地说:“该着老子没口福,要是今天我带了钱,不一口气吃它三十个看我绕不饶它!”

“吹!”发家鄙夷地吐出几道烟雾。

金牛火了:“不信?你赌回试试,去年我在我姥爷家一顿就吃了三斤糯米,三十个喜饼算个屁?”

“你怕我不敢赌?”发家也惹恼了,反讥道:“你要是吃不完呢?”

“吃不完我……输你十斤米!”话一出口他就反悔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就靠他跟他爹挣工分分口粮,家中还有妈和三个妹妹,一个兄娃,见天连干饭都吃不上,哪里去找十斤米来赌呢?可他今天实在太饿了,胃口好得恨不得连头牯牛都能吞下去,他坚信自己能吃完三十个喜饼,所以敢夸这个口。

这也正是观音堂这一带特有的风俗。不知是缺吃呢,还是好胜;也许是因为缺吃,才变得更加好胜;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总之,这地方的农民特别好赌,但不赌别的,只赌“吃”。譬如:赌吃饭、赌吃馍、赌吃烙饼、赌吃挂面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赌吃滚烫的锅巴粥的。总之,凡能果腹饱肚的,没有不赌的。可赌喜饼——还是第一次,之前从未有人试过。

一听说两人要赌喜饼,立即引起送粮人的惊奇与兴趣。

可发家还不想赌。他只是见不得年轻人吹牛,想压压他们的轻狂,谁知这后生娃人瘦性刚,两句话就把他顶上了墙,叫他下不了台,他兜里又恰好装有三块钱,是堂客昨晚叫他送了粮去牙行捉个猪娃的。他一盘算,三十块喜饼正好三块钱,但不需要粮票;十斤米虽然不到三块钱,却是正儿八经的粮食,没有粮票你买不来,拿回家要吃好几天,这个账怎么算也吃不了亏。于是他决定赌,因为他料定金牛这瘦娃吃不下三十块喜饼,他肯定输。

想好了他掏出钱,胸有成竹地说:“说好了,三十块饼?”

一看真要赌,金牛迟疑了一下,改口道:“二十五块。”

发家想了想,一咬牙:“二十五块就二十五块,吃不完你输我十斤米,到时莫要赖账。”“大丈夫一言为定!”金牛义正辞严地说。他指着帮友:

“你让他去买二十五块喜饼来,拿来我们就开始,你看我吃不吃完它们!”发家不太放心地把钱放到帮友手里,又托付发喜和胡老爹说:“你们可要帮我作证喔,输了谁都不许耍赖!”

“那是那是。”两人既有点无奈又颇为严肃地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帮友就倒扣自己草帽,兜着喜饼,踏着碎步端回来了。他把找钱还给发家,当他面点清饼子,然后把草帽郑重其事地放到金牛怀里。

一股致命的饼香混合旧草帽的汗酸直穿金牛的鼻端,使他突然感到心口发紧,脚踝发软,跟醉了似的抱着这堆从天而降的喜饼,就像忽然之间稀里糊涂搂上了一个美艳却不相识的女人。长这么大以来,他还从没梦过这么多喜饼会一下归他所有,并即将作为筹码,用来比试自己摄取食物的极限。他当然要赌,也坚信自己能赢,就没想过自己会输,因为不能输,也输不起。

除了三个队长去了会场,送粮人都来了。大家先是有些惶惑不安,继而又感到有几分新鲜和刺激,接下来变得有点兴奋地围在旁边,想看看赌饼如何进行。

金牛先彎下腰,把怀里的草帽放下来,让油光锃亮的喜饼铺满箩筐。再慢慢蹲下来,吸一口气,这一刻,有如扑食前的猛虎,又有点像伏击对手的大鳄。接着,他闷声不响,抓起一块喜饼就放到嘴里,一口下去便吞下大半,剩下小半再往里一推,凭借上下牙床猛烈咀嚼,很快,一块喜饼便没了踪影。令人惊讶的是,当这块喜饼尚未咽下,他又把第二块喜饼抓在手里,等到口中食物尚未嚼碎便被囫囵吞下之后,他又立即把新饼塞入口中。照旧还是一口一半,两次全入口里,然后鼓足腮帮,调动咬肌大力咀嚼,不消几个回合,第二块喜饼又被吞下喉咙。随即,他又抓起第三块喜饼,放到了嘴边……

一连串动作做得如此简洁、流畅和迅猛,连围观的人都不能不生出几分惊讶与艳羡,随着喜饼的甜腻和烘烤的酥香在人们鼻尖流动,似乎稍不留神便有分享一口的强烈冲动。可此时的金牛,已经感受不到美食带来的幸福,也根本无暇品尝喜饼的滋味,他只知道抓饼、咀嚼、吞咽、再抓,不到十分钟,已连续吃下八块喜饼,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速度也没降下来。

发家心被揪了起来。他以为金牛只是吹牛,吃不下这么多饼,可没想到这后生太饿了,或者说饿得太久了,他简直太能吃了!照他这个吃法,非把二十五块喜饼吃完不可。

就在吃第九块喜饼的时候,金牛停了一会儿,张开满是饼渣的干嘴,想讨口水喝。其实旁边并没有水,只有会场才有凉茶,夏书记说的水,至今并未送来。可发家还是挡住了,说这不符合规矩。金牛便不再坚持,只把放到嘴里咬饼改为用手来掰饼,频率也变为三口一块,仍然从容不迫地嚼咽、吞食,很快,又吃了五块。

发家这回真怕了。再这么吃下去,自己肯定要输,不仅白送二十五块喜饼,那十斤米的赌资可能连一两都拿不回来。他忽然有点恨自己小气,怎么刚才没让金牛喝水呢?说不定喝水以后肚子胀得更快,他还吃不了二十五块喜饼了呢!看着金牛深嚼猛咽的样子,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幸好,在吃了第十三块喜饼之后,金牛变了一个姿势,他不再蹲着,而是站了起来,挺直身子吃。这肯定有利于他往下吞咽和敞开肚皮,但这么一来就势必弯下腰来抓饼,再直起身子吞咽,多少要影响一些动作的连贯;何况连续吞食皮干馅硬的喜饼,口里全被干巴巴的饼屑填满,津液和唾沫早用光了,再往下吞咽就比较困难。所以,吃饼的速度不知不觉降了下来,他不再是两口一块,甚至也做不到三口一块,而是掰开以后要分成若干块,经过反复细嚼慢咽后,才能使劲把它吞下去。

到吃第十六块喜饼的时候,送粮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喜翠帮忙求情说:“发家叔,你就让金牛哥喝口水呗,吃这么干的饼,没得水他怎么咽得下去?”

发喜和帮友也乘机圆场说:“是的是的,你就让他喝点,不犯规矩的。”

发家正好就汤下面,送顺水人情说:“那好,你们就端点给他喝。”

喜翠忙向胡老爹讨了忆苦碗,跑到会场后面倒了半碗凉茶过来,双手递给金牛,金牛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得滴水不剩。喜翠忙问:“还要不?”金牛抹抹嘴,谢绝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多喝。

被水滋润后的金牛精神多了,但也可以看出,他的胃口已大不如开始,从他弯腰抓饼,费力掰块的动作,到站稳身子,吞食喜饼的速度,已明显力不从心。虽然依旧挺着黑瘦的身子,把喜饼一块一块塞进口里,使出全身气力把它咬碎、嚼烂,再咽下去,但吞食的实力和剩余喜饼的对比还是不容乐观。

到吃第二十块喜饼的时候,金牛口干喉燥,肚子胀得难受,终于站不住了,便扶住箩筐蹲下来,恢复了开始的姿势;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是躬着身子,抵着箩筐,直不起身来,己远不如开始的精神。围观人发现不对,便走近问他怎么样了,还能吃不?金牛一手抓饼,一手撑在箩筐上,逞强说:“没事的,我细微蹲一下,马上就起来,这几个饼一会儿就吃完。”说完,把饼掰开,胡乱塞到嘴里,“呼哧呼哧”嚼起来,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饼吞了下去。再看他时,脸己发紫,鼻息短粗,一副欲罢不能,欲咽难下的样子。

看到金牛这副模样,发家心里不知怎么又紧张起来。凭他阅历,这二十五块喜饼金牛怕是吃不完了,再吃恐怕支撑不住,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可他又不能出面阻拦,拦了金牛输了算谁?谁来赔他米呢?可要是不拦的话,万一真出点事又怎么办呢?嗨!早知道这样何必跟这娃赌个什么饼呢?他心里纠结成一团,后悔莫及。

只有发喜出门派工多,经过场面,又见过赌吃,才有些这方面经验。他看到金牛大势已去,有气无力的样子,暗拍了一下大腿,小声喊:“怕是不行,金牛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出事的。”胡老爹一听,便急忙上前阻挡:“金牛啊,莫要再吃了,撑出病来划不着。”

金牛摇摇头,咧开嘴,本来想笑,表明自己还能吃,不用大家担心,可挤出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强忍着腹部胀痛,双手扒在箩筐上,支起虚弱的身子,一颗颗汗珠从额上流下来,滴在筐里,落在喜饼上。昔日的梦中美食,竟成为今天翻不过去的坎。丢人事小,输米事大!家里连干饭都吃不上,哪有十斤米赔人呢?不行,他绝对不能输,拼着命也要继续吃。

艰难问,他顽强地抓起第二十一块喜饼,想掰开已没了力气,只好低下头把饼含住,连咬断的牙劲也没有了,只好放在牙上磨,一点一点往下啃。这时,腹部胀痛愈来愈强烈,口鼻喘息越来越短促,致使他倒拧眉毛,紧闭双眼,脸上大汗淋漓。突然,一阵剧痛急速袭来,他大叫了一声“啊!”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歪在扁担上,失手打翻了草帽,把剩下的几块喜饼掀出箩筐,滚了一地。

送粮人都惊呆了,慌里慌张围上来,捏背的捏背,掐人中的掐人中,喜翠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连声喊道:

“这是怎么了,金牛哥?跟你说不吃不吃你还要吃,现在可怎么办!”

正在这个时辰,黄队长的经验介绍完了,掌声在会场哗哗响起,接下来,就该县革委会田主任和公社夏书记给先进隆重颁奖了。于是,会场气氛更加热烈,掌声也更加响亮。在一片仓惶忙乱中,只有发喜还头脑清楚拿得出主意,他颤声提醒道:“得赶紧找队长啊,晚了要出人命的!”可送粮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怕去会场报这个凶信。发喜更是生来胆小,害怕惹事,只好央求喜翠说:“好丫娃子,救人要紧,你就再跑一趟,把你富民叔叫回来吧!”喜翠脸变得惨白,咬住嘴唇,想了半天才点了下头,转过身,飞也似的朝会场跑去。

主席台前,黄富民刚从田主任手里接过镶着玻璃镜框的奖状,还来不及向县领导表示一声感谢,就被后边跑过来的喜翠拽住胳膊,连哭带求地喊道:“富民叔,你快去看看吧,金牛哥他……”

“他怎么了?”老队长一见喜翠这个样子,心中一震,端奖状的手抖了起来。

“他……不行了,你快救救他吧!”喜翠拉住他的手不放,哭得像个泪人一样。

“哐当”一声,镜框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老队长不知道送粮人遭遇了什么横祸,怎么竟然一下就不行了?慌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跟主席台领导打个招呼都来不及,拽起喜翠,就慌不择路往后赶。

会场一下安静了许多。田主任诧异地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夏书记也极为惊讶甚至有点恼怒地望着老队长一瘸一拐的背影,不过他很快又意识到什么,慢慢宽容地放下了尚未授出去的锦旗。是啊,他们确实都疏忽了:作为今天的特邀代表,或者说作为刚刚还在这里展示了经验的鲜活载体——那队从山里来的送粮人,竞被会议完全忘了。直到現在,他们可能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谁又想得到他们会出什么事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毕竟今天的会议这么重要,县领导又亲临会场指导,公社全力以赴把工作汇报好就不错了,谁还有精力去考虑那么周到和细致呢?况且,说句实话,又有几个人记得他们呢?

是的,没人记得他们。更没有人理解他们那场卑微的赌局。

只有金牛在送粮人的呼唤声中,慢慢苏醒过来。他不甘地睁大眼睛,望着满脸全是伤感和愧疚的老队长,又看看四周充满忧戚的眼睛,仿佛仍在探询:我的喜饼呢?似乎还想说,我能吃哩,我没有输。

这时,巨痛再次袭来,他到底没法挺过,头一歪,终于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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