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大屋
2018-09-20
徽浮古道沿潜口北去呈坎,途经灵金山灵金河。大屋挨着灵金河,官道的宽度就是大屋仅有的出场。如果不是跨进大屋高高的门槛,游客的目光只能是随意流连,灵金河两岸太多这样的老宅。
大屋三开三进两层高阁还有两个天井,300多户灵山村只有这一幢老房子称得上屋套屋。两个天井就有两个明堂,阳光将每进房屋刷得透亮,古旧的梁柱被擦拭出黑亮的包浆。大屋第一进为前庭,右侧开了一爿小杂货店,左边码着许多篾器,过道旁的板壁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隔板上散放着一些理发工具。第二进第三进分别是正厅和卧室,旁边的两进都是厢房,二层是阁楼。两口锅的土灶台垒在第一个明堂的右侧,灶口整齐地堆着竹头木削。对面一桌一凳,桌上两把篾刀,长条凳上一堆劈开的竹片拉好的竹丝,一只小巧的竹篮尚未收口。
方家果是大屋的主人,打他记事起,大屋就是这个样子。旅人的脚步磨平了门前麻石上深深的凿痕,驼队的铃铛声摇绿了石端的青苔。大屋目睹了三百多年,从簇新的白墙青瓦到如今一身斑驳。他在大屋里待了六十多年,小时候常常踮着脚偷吃柜台糖果罐里的甜食,父亲在明堂里劈竹编筐,母亲围着锅台转,现在他坐禅一样待在柜台里。门外,皮鞋运动鞋高跟鞋老布鞋在麻石条上或匆匆或行着。偶有鞋子迈过高高的门槛,他就从柜台后面立起身来,望着来人。
来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相互交谈,指指点点,他听不太懂,知道他们是上海人,也知道他们是在赞美大屋。照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他们不时地发问。他有些自得地告诉他们,村里除了方氏祠堂,就属大屋最老,闹长毛的时候,这里的房子几乎烧光了,大屋没被烧毁,周围的房子都是嘉庆道光之后新盖的。
上海人说:“新盖的,也有个一二百年了,在我们那里早保护起来了。”
他说:“我的大屋也保护了,这些新木头是去年镇里出钱维修。”
上海人又问:“村里有住宿的地方吗?”
他笑道:“有,一百元一天。我这里也可以住的,一千元住一个月。”
他带着上海人看了看两边的厢房,每个房间对面都有一个卫生间。
上海人说:“房子真多啊!退休了,来住上一段日子挺好的。”
他满心欢喜。上海人还问了他许多,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上海人出门拐向灵阳桥,看油菜花去了。他点了一枝烟,来到明堂,拿起了篾刀,刀把光洁滑溜,似乎还有父亲、爷爷,甚至爷爷的爷爷把握的汗渍,刀身只有二指来宽,锋利得很。他犹豫了一会儿,放下篾刀,坐下,拿起那只快要编好的竹篮,又有人进门来看大屋问路问蔑器价格,除了留下几声感叹和咔嚓咔嚓的声响,没有人买他的东西。跟着一拨人,他也出了门,来到隔壁,这都月底了,老寿星该来理发了。老寿星没在家,说是上山挖竹笋了。老寿星94岁了,知道的事多,那些他以前不在意,不知道的事情,来的人想知道。他想问问老寿星。
临近中午了,阳光赶走了前几天的倒春寒,腌猪脸火腿腊肉挂上了墙壁,咸豆角梅干菜晾上了门前的竹竿,淡淡的咸味在村子里弥漫开来。后街的方老四又和几个人在河里捞起了黄砂,用来植树种花,听说方老四的苗圃今年扩大了规模。横街的方脑壳在河边兜售刚从山上挖出的春笋,用篾刀一小片一小片削给客人吃,眯着眼问游客:“怎么样,甜吧。”河斜对面二姑娘一手抱着吃奶的孩子,一手接过游客买根艺的钱,没数就揣进衣兜里。沿河廊桥的美人靠上有人喝着水,有人看着景,有人聊着天,大多数是来玩的人。
来玩的人多是奔着油菜花来的,他也想去看看。这时,两个北京人挨着他进了大屋,他跟在后面。一个人向另外一个人介绍着:“这房子明显是清初的,这叫冬瓜梁,数数上面有几头狮子,一、二、三……这一面就有八头狮子。不是做官的人家不会这样起房子。这里都有为仕为儒为商的传统。”他疑惑了,他只听说爷爷的爷爷在武汉做生意,父亲也是做生意的,在金华兰溪卖油,解放后就在家做蔑匠,后来开了间小杂货铺。家传的手艺是剃头,好像与做官不搭界。
“这张八仙桌,榫卯多严实。有不少年头了,不变形不开裂。这是什么材质的?”
“啊?”一直尾随着客人的他面对突然的发问,有些蒙,想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
北京人打开手机电筒,凑近看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是柞木的。蚂蚱的蚱换个木字旁。”北京人看得仔细,说得明白,像自己家一样。
从阁楼上下来,北京人在明堂里和他说上了话。北京人递给他一支烟,说是一百元一支的。他哆嗦着不敢伸手接,他把五元一包的黄山烟屁股赶紧扔了。
“你有这座房子是祖上积得德,我十七八年前在皖南收了十多套这样的老屋子,全部移到北京,当时三四十万一幢。哎呀,这房子起码上百万了。”
他说:“不让卖了。镇里出钱修了。”
“挺好,挺好。祖上积得德!”北京人“挺好挺好”地走了,他沐浴在明堂四月的阳光里。
村里好长时间没有来过这么多人,大屋也是,三代同堂十五六个人共同生活的日子一天天地远去,他的一子两女也离开了,小孙子还拽走了老太婆,大屋只剩下他一个人。两千多人的村子也一样,后生都出去了,出去再回来就跟走亲戚一样。从前这里的人,到了十六七岁,往外一丢,丢出去的人终究还会回来的,回来盖房子修祠堂,最后躺在灵金山上,躺在看得见村子、看得见家的地方。现在倒有一些外地人,花钱买几间要倒的房子,住了进来。他没有响应子女们让他去城里享福的要求,他不是没有这个福分,他离不开小店,放不下做惯了的篾器活,他要看着他的大屋。还有他走了,村里人的头谁给剃呢?再说,不听着灵金河嗒嗒嗒的水声,他就睡不着觉。他不会将大屋卖了的,多少钱也不卖,也不能让大屋倒了,大屋需要人气。只要自己还在这里喘气,大屋就活着。
村里腊肉的香味盖过了淡淡的咸味,炒菜的声音嚓嚓响起来。他淘了米,比平常多抓了些,洗了两个山芋搁在饭头的篦子上,点着了灶火,他又跑到后院的小屋里,寻出已经锈蚀的䦆头,在明堂里呼啦呼啦磨了起来。吃饱了饭,他要把荒了的几亩梯田深翻一遍,油菜是赶不上趟了,先点几凼南瓜,南瓜藤埋在地里肥着呢。老寿星的头从地里回来再剃了。
大屋的门槛很高,很多道,每道门槛都需高抬腿迈过,每抬一次腿,他都觉得实在,一点也不觉得吃力。他进进出出,碰碎了明晃晃的阳光,搅得大屋里里外外像是镀了一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