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心苕
2018-09-20
红红第一次提篮叫卖红心苕是一个冬日的早晨。
天台山的雾特磁实,像拨不开的层层帐幔把山脚下古老的天街裹挟得严严实实。街口小站上有三两机动车在爬行,喇叭不开声,静着,车灯昏昏浊浊,射不出三五米的距离。早起的行人在昏浊的灯光中匆忙地行走,隐隐的,蒙蒙的,似见不见。直到有了那声甜脆然而又夹杂点怯生的喊叫,小站才有初醒的感觉。
“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
这就是红红。
说是车站,其实也就是天街街口的一块小空地。先前这儿地势低凹,杂草丛生,白天晚上都是鸡鸭猫狗撒欢的地盘,天街人望而却步。自从天街被县城规划为城市外环圈,早晚有几辆公交汽车在这里停靠后,小小的空地上人一天天多,摊点一天天多,今日又多出了稚嫩的红红和她稚嫩的叫卖声。
开始几辆公交车载的都是赶往县城的打工族。他们是天街的候鸟,定时在天街和县城间飞翔,一个个没睡醒的模样,抹着脸揉着眼,匆匆忙忙地,直往油条铺和包子摊前赶,途中听见红红的叫卖声,就隔着雾气大声发问:“是喜杏家的烤红苕么?多日不见的啊!”喜杏是红红的母亲,与红红的父亲一起在这个小站自烤自销红心苕,已有两三年了,人和苕都有些名气。
这是不需要回答的。红红掀开盖在竹篮上厚重的毛巾,刹那间,一股纯正的香甜之气扑鼻而来,这是正宗的烤红心苕味道。人们被吸引过来,手中举着零碎的纸币,一个两个地买,一边吃着一边还议论:“哟,是红红呀,难怪声音这么甜,难怪味儿这么香。”
“喜杏家的红心苕本就不一样,如今再加上红红,更甜,更美。”
“有些时日没吃了,馋,再来一个!”
红红表情木木,只做买卖,不接话。
打工族的这拨生意做完,太阳闪了边,雾也散开了。红红竹篮里第一炉烤红苕卖得一个不剩。她回家把零零碎碎的票子交给父亲,自己站在火炉前暖手。
父亲疑虑:“这么快就卖完了?”
红红不说话,只回了一眼。
父亲抓起一把零碎钱,数着数着就乐了:“不少,不少,一炉烤苕赚了三十七八元,不少,不少。红红,听我的话没错,一技之长,日久天长。比那些孩子在城里没头苍蝇似的乱冲闯乱扑腾强多了。”
红红心里没认这理,她重重地喷出一口气,眼都不回了。
红红上学十多年,终于上完了。高考成绩不理想,特别是物理和化学,两科分数加一起够不了一科的及格线。批次内的学校是等不到录取通知书的,批次外的学校录取通知书一封一封住家里寄,比北大、清华的还精致。父亲拍打着那些通知书说:“这都是骗钱的。你若愿意上当受骗,我也不拦你,十多年的书都供你读了,再供你读几年也没事。”红红不相信那些学校都是骗子,觉得父亲真实的意图是想让她回家接过母亲的竹篮卖烤红苕。红红一气之下,把通知书塞进了通红的烤炉,一把火烧顺了父亲的心,也烧断了自己的读书路。
一批又一批的同窗好友背着鼓鼓的行囊被公交车送出了天街,送到了说起来熟悉其实很陌生的城市,去当父亲所说的乱冲闯乱扑腾的没头苍蝇了。在这个小站口,红红一次次告别,一次次发呆。母亲的类风湿到了晚期,骨关节成了生锈的铁疙瘩,拧都拧不动,下床也困难了。父亲分身无术,红心苕在地窖里堆着,烤炉在门店里闲着,家里初具名气的烤红苕好长好长时间停止了烤制和叫卖。
父母的心红红理解,但她无意这些。她不想让小小的红心苕拴住自己的心,拴住自己的人生,不想让母亲手中谋求生计的大竹篮成为她财富的归宿。她要背起行囊去远行,与同窗好友一起去见识外面的世界。父亲生气了,拽住她的行囊甩到母亲的床头,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母亲看了看行囊也一句话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红红那颗追随同伴远行的心终归是柔软脆弱的,她接过了母亲的竹篮,接过了母亲的吆喝,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
红红的母亲在红红的叫喊声中走了。也许是从倾听中获得了安慰,病床上的母亲把长期的痛苦掩在生命的最深处,她的离去平静而安详,叶落无声。
“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甜甜脆脆的声音,轻轻盈盈的身影,红红和她的红心苕从此变为天街小站的风景。行色匆匆的游人见了她,名字也不叫了,远远一句:“哎——红心苕!”说招呼也算招呼,说买卖也算买卖。红红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听见喊声,脚步故意迟钝,买卖也不热情。随着生意越来越红火,票子越聚越多,日子越来越好,她的心态慢慢起了变化,听见有人喊,她就乐,回声就甜蜜脆亮:“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来了啊。”
天街作为全省第一批古村落得到了保护性的修缮改造。百多户人家,一色的青墙黛瓦,一色的四檐八角,一色的青石地面,“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很古的风味。负责古村落保护的乡文物所干部小田拍了个纪录小片在电视上放了,小小的车站就热闹拥挤起来。来天街考察旅游的车辆越来越多,天南地北的人也越来越多。来往的人多了,卖零食小吃的商贩也越来越多,甘蔗、花生、糖醋瓜子、爆米花应有尽有……还有好几家也烤起了红心苕。红红父亲看了心里别扭,要前去理论。红红说:“论什么哩,爸?天街到处是红苕,卖家卖,买家买,你有你的份,他有他的份,你能论出个啥理来?”
红红父亲听了想了,无可奈何,埋头烤红心苕去了。红红默默地提着竹篮出了门。
来天街的客人周期性很强,一般是随着公交车的往返变化而变化。车站没有客车来,还算安静,小商贩们各自守着自己的摊子,目光散淡平和,神态安然自若,偶尔聊上几句家常笑话,聊上一段生意趣闻。说者自说,听者自听,各得其所,没人太在意。但客车一到,商贩们全都成了红眼鸡,一齐蜂拥而上,围着客车和游人叫卖。标榜自己怎么怎么好,买卖价格全在嘴上。开始红红也挤在其中,也高声地叫喊。她嗓音圆润磁实,不急不缓:“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自产自烤自销,不正宗不收钱,不香甜不收钱……”她的叫喊与众不同,她的烤红苕生意也与众不同。每一次,她的烤红苕卖得比别家快,价格也比别家好。
人来人往,车去车回,小站的热闹一如往常,同行们的竞争一如往常。红红在叫卖中突然有了惊奇的发现:她的那些同行们的目光不再是盯着顾客,而是盯着她。她出现在哪个窗口,同行们就涌向哪个窗口;她喊什么,同行们就跟着喊什么;她卖什么价格,同行们就跟着卖什么价格。红红心里默想:不一样的东西却要卖出一样的钱来,不脸红么?
红红觉得很无趣,再有客车来,她就不往中间挤了,也不叫喊了,而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
一个冬日的早晨,一辆旅行车开进了小站。
车未停稳,小商贩们蜂拥而至,在一旁恭候多时的一大群乡村干部也围了过去。红红见那势头猛,想外退,还是慢了一步,被同行们挤了个踉跄,篮子里的烤红苕飞出了好几个,落在尘土飞扬的地下,被慌乱中的行人踩了个正着,滑出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甜熟的苕泥在朝霞的映衬下闪闪放出绚丽的红光。红红来不及抱怨,她怕有人重蹈覆辙再滑倒,就双手抱着竹篮守在旁边,不断提醒同行:“滑,滑。小心啊——小心!”
没有人顾及红红的存在,一窝蜂地向前涌。客车瞬间被商贩围住,叫喊声不绝于耳:“买我的,买我的!”乡村干部手忙脚乱地维持秩序。
远处的红红双手抱着竹篮,听着同行们一次次地重复她的叫卖,她又气愤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一双眼睛发现了远处寂静孤立的红红。接着一扇车窗开了,探出一张微笑的面孔,朝红红喊道:“哎——丫头,正宗红心苕,来两个。”没等红红反应过来,那些同行早已捷足先登,扒着车窗大声地叫喊着:“买我的,买我的!红心苕,我的最正宗!”“买我的,买我的,不香甜不要钱。”那人只是微笑着摇头,执著地向红红招手,非要买红红的不可。红红受宠若惊,急急地挤过那些沮丧失意的同行,把热热的烤红苕递到那个人手中。
一会儿,车上便热闹起来,伸出好多只手,朝着红红摇晃着票子,有的要一个,有的要两个。红红满满一篮烤红苕很快销售一空。那个人还走下车,一边吃着红心苕,一边与红红交谈,问她小小年纪为什么不读书?篮子里有这么好的红心苕为什么不随大流叫卖?红心苕是自家种的还是集上买的?一天能卖多少斤,收入怎么样?红红看着那个人,谨慎而羞涩,尽其所知,一一回了过去。一时语塞没能及时回答的,身边的乡村干部作出了补充。
小田见他俩谈得投机,灵机一动,从旁边卖春联的字摊上借来纸笔说:“张厅长,红心苕是我们天街的地名标志性食品,你这样关心它,就题个字吧!”
张厅长本能地扬扬手要拒绝,但见宣纸已铺就,笔墨已蘸饱,欢呼声、掌声经久不息,拒绝已不可能了。他提起笔,运了运气,按红红喊的,写了“正宗红心苕”五个大字,并扬了扬手中的红心苕,笑了:“字不好,是这丫头的烤红苕好。”
红红脸皮薄,怯场,一脸的羞红,不知回什么好。
小田要红红把这五个大字做成招牌挂在她的门店前。红红见自家铺面小,也不好意思自卖自夸,迟迟不肯动手。小田平时吃红红家的烤红苕多,红红多是卖一半送一半,小田为还这份人情,主动帮她装裱好挂上墙。
张厅长那天为何独点红红的烤红苕是天街之谜,但他对红红家红心苕的评价却是不争的事实。红红家的红心苕由父亲一手栽种,地选的是天台山南坡的红沙地,土质细软,墒情中和,追施的是农家花生饼肥,肥力足肥效长久。播种、收获也准时。小暑前插苗,霜降后收获。生长时,日照时间长,水分充足,温差适宜。秋阳下凉晒数日后,入地窖珍藏,确保一年四季不断档。红红家的烤炉不用煤炭,一直沿用天台山的栗木炭,火文味香,生态环保。烤出来的红心苕不糊不裂,品相好,色相好,味道更好。尽管小站卖烤红苕的摊点一天比一天多,但在天街人心里认为正宗的也只有红红一家。
好货有了好招牌,红红家的烤红苕生意很快火了起来。旅游车一到,游客一下车,想尝红心苕的,远远看见金字招牌,径直就到了红红的烤苕店。同行们围追堵截也枉然,降价促销也无效。红红在繁忙的交易中扫一眼身边这些清冷失意的同行,心里会莫名地升起些淡淡的愧疚。
一枝独秀的生意做了好几月。忽一日,红红发现同行的一家摊店门前也挂起了与她家门口一模一样的“正宗红心苕”的大红招牌。红红和父亲看了坐不住了,他们急急地前去理论。那家主人看了,看他们父女俩,率先发问:“你说你家正宗,谁说我家不正宗?你卖你家正宗,我卖我家正宗,井水不犯河水,谁是谁不是?”
“谁?谁?谁?”父女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语塞。
那家主人就笑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跑来论啥?”论啥?红红父亲想想,确实也论不出啥理来。红红觉得这中间有一个理被埋了,埋在哪里?是埋在人心里还是埋在烤红苕里?她一时理不清楚,说不明白。父女俩扫兴而归。
又过了几月,同样的招牌又挂了好几家。红红这回不得不论了。她不是担心同行们抢了她家的生意。她有充分的自信,她家生意抢不走!她担心的是如此以假乱真地模仿下去,真真假假乱了套,她不想办法阻止,良心上怎能过得去?模仿招牌的那些胡作非为的同行们,红红早就领教过了,无理也要辩三分,好话当成歹话听,都不是省油的灯,她是没办法去说了。她拿了几个烤红苕找到小田,想他作一个明断。小田听完她的诉说后,神秘一笑,答非所问地告诉她:“由他们模仿吧,张厅长进去了。”
小田的回话让红红大吃一惊。她突然有一种红心苕被烤糊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失望从天而降。她神情慌乱,手脚无措,心还隐隐作痛。小田神秘兮兮地还想告诉她什么,她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她决意要做的,就是先回自家摊点,将那块大红招牌取下来。
招牌挂上去容易,拆下来也简单,红红把招牌靠近烤炉时,烤炉内的栗炭火正旺着,红色的火光红色的字,如霞似血。火炉内烤红苕的香味不再,焦糊的味道逾来逾浓……红红木木地站在火炉边,心已飞翔远去。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莫名其妙,那些挂着以假乱真招牌的同行们看了也莫名其妙。
季节的脚步匆匆忙,一晃又到了冬日,天台山的雾变得很稠很湿,巨形的山影一片模糊,高大的毛栗树一团一团隐入其中。树上早醒的鸟儿啼声很远,山脚下的天街小站被雾深锁着似见似不见,浓重的雾帐中只有红红的叫卖声一如住日的甜脆:“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
绕城的公交车还未进站,天街飞往县城的候鸟群还没有醒来,卖红心苕的同行正猫在店子里伺机蓄势待发,只有红红的叫喊声洇入水雾,愈加空灵隽远。烤红苕的香味和热气也随着喊声渗出,在冬日的寒气中静静地飘散,隐隐地薄薄地似有或无。红红捂了捂盖在竹篮上厚厚的新毛巾,想起第一次提篮上街时父亲说过的话,一技之长,日久天长,她当时是真真地不明白,经历了这些年后,红心苕的芳香是入心入肺了,她是真心地希望这家传的一技能够随她春夏秋冬的脚步日久天长。
“烤红苕,烤红苕,正宗红心苕啊!”红红的声音喊湿了天街的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