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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云南青年诗人作品联展”的讨论

2018-09-19

滇池 2018年9期
关键词:联展云南诗人

主持人宋家宏:《边疆文学》和《滇池》是云南两家很有影响的刊物,这次与我们“云大评刊”合作,由我们与刊物编辑一起选稿,然后同时在两家刊物上发表。这就是“联展”。在云南当代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两家刊物各有自己的影响,但相互的联动行为却没有,与高校的合作也没有过。以这样的方式推出诗歌、诗人,不仅使当月刊物的诗歌发表在量上是大的突破,更主要的是对“好诗”选择也有了更为宽阔的视野,不是由一两个诗歌编辑来选择,也希望因此能从整体上呈现云南诗歌不同的风格面貌。“云大评刊”特意邀请了几位在诗歌研究方面较有成就的博士、硕士参与这次联展选稿,他们的视野、诗歌观念更多地带有“学院”的特色,从附于作品后的短评可以看出他们的眼光。在选诗的过程中,他们都特别重视“新人”,希望能从这些作品中发现新人,推出新人。

今天我们围绕几个问题,从不同的方面对这次“联展”说说我们的看法。在各位说的时候可展开一些,对诗人诗作的评说,优劣长短皆可言说。对云南诗歌创作的看法等也提倡直言。

一、整体:中国诗歌创作的重镇

主持人宋家宏:这次联展我们共收到256位云南诗人的作品,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还有一些外省的来稿,因为与我們的征稿启示要求不符合,没有进入选稿范围。这么多的年轻人在写诗、在向刊物投诗稿,我不知道其他省如果也做这样的事,会不会有如此热烈的响应?虽然文学不能以量来说明问题,但这种热烈的气氛确实让我感受到了云南是中国诗歌创作的重镇。尽管我们都没有读过全部作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实在太多了,但推选出来的作品又交叉阅读过。想请各位先说说你们的总体印象。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总体觉得这次联展的稿子还是不错,基本展现了云南青年诗人的风貌。联展也尽可能地将各种诗歌风格和诗歌美学包括其中,所谓的地域性书写、民族性书写,口语化、学院化等等也都有所展现。当然遗珠之憾不可避免,不尽人意的地方肯定也很多。就这批稿子而言,很多诗人的美学、价值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语言需要更多的锤炼。诗歌写作太难了!这需要天赋更需要持久不断的艰苦学习和潜心研究。这是我对这次联展的总体印象,当然对于诗歌写作的难度和要求,我也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胡兴尚(《滇池》编辑):总体来说,参与联展的三个年代的诗人诗歌各具风格与标识,70后诗人诗风的成熟与通透,他们是云南诗歌的高地;80后诗人诗歌样本更多样化一些,少数诗人已形成独具个性的表达,他们是云南诗歌的中坚力量;90后诗人出手不凡,相比之下他们的诗风更具探索和实验性,他们在努力探寻诗意表达更多可能的突破口,并初具成效。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就我所读到联展诗人的作品来说,总体上呈现出对农业意象和自然意象的特殊偏爱,如村庄、炊烟、树木、秋日、田野、麦苗、黄昏、云雨风等气象,以及芦苇荡、鸟鸣、鲜花等动植物,还有文学艺术千百年来亘古的主题:故乡、亲人、亲情和爱情。这些题材和意象曾经反复出现于前现代诗人的诗作中,因为它们确实构成了古代诗人的生活内容——不是背景和情调性的东西,而是生活的一部分。然而今天的诗人大多生活于现代化的城市,或者是在物质方面已经实现了现代化运行的县城,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执着于描写农业意象和自然意象(即便是回忆中的),并且在写法上不能更新的话,虽能够呈现出优美、清雅、静和的诗歌情调(有诗的情调并不必然成为诗),也容易显得同质化和复古化。当然,在一些成熟和新锐的诗人那里,也出现了对城市生活和县城生活的关注和处理,并且处理得比较成熟,这是可喜的。

陈林(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后):坦白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集中、密集地阅读过这么多诗人诗作,令人欣喜的是,总能遇到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这次联展的作品整体上是有相当水平的,虽然难免会既有平庸之作夹杂其中,又有遗珠之憾,但它基本能代表云南青年诗人的水平应当是无疑的。在云南的文学创作中,诗歌是最具实力也最有影响力的。这次青年诗人集体亮相,晒出他们的羽毛,也可管窥他们的实力。如果说所选诗人撑起了南高原诗国的一片星座,那么他们中的佼佼者几乎是一家有一家的风格,有很高的辨识度。这次联展的群体虽说是云南青年诗人,但它的构成是多样的,既包括云南籍目前在外学习工作的,也包括外省现在在云南生活写作的;从年龄结构来看,覆盖了从二十岁左右到四十多岁。这种多层结构保证了联展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恰逢期末,从时间的夹缝里挤出身,来读这些诗歌,阅读中还不时收到催交这样那样材料的短信、微信、邮件通知,一开始很焦虑,担心进程太慢,但没想到这种状态,本身就是对诗歌力量及品质最好的检验。影白、胡正刚、陈金珊、黑鸟、芒原、杨红旗、赵家鹏等几位的诗歌很快就把我从繁琐事务中带离出来,进入他们的诗歌情境。也有的诗,看一遍,不知所云,提神再看一遍,还是云里雾里,绕山绕水,虚无缥缈。整体来看,联展诗人诗作的差异挺大的,筛选过后依旧参差不齐,这种不齐不尽是“百花齐放”,也不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我没有看全部的来稿,但我就我细读过的来稿,谈一下我的印象。云南青年诗人的写作大体可以分为几个层次:一部分诗人已经具有自己的风格和诗学理念,也有一定的辨识度;一部分诗歌在向前辈诗人的学习中正在尝试不同的路径,有一定的模仿痕迹,其中80年代诗人受到雷平阳诗歌的影响比较重;还有一部分诗人处在写作的初试阶段,这一部分诗歌偏于随感,还没有对诗的整体构想;另有一部分诗歌的写作,情调相对比较旧,有早期现代诗的影响,这可能与自身的阅读和所受到的诗歌教育有一定的关系。大体就是这样。

主持人宋家宏:我从邮箱里下载邮件时就开始浏览这些作品,有些天一天要下载十几封邮件。有些作品确实让我耳目一新,读的时候就很高兴。有的也会让我冒出一个念头:这也投稿?也有的诗人可能经过一定的点拨会写得更好,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做这事,这是个遗憾。

二、本土:地域性与民族性

主持人宋家宏:本来文学创作是不必特意强调地域与民族的,它们应该是文学的隐性因素,以自然的方式存在,但云南的历史与文化传统使这两者成为一个显性存在因素。在来稿中这两者也是一个醒目的存在,我们是不是也从这两者在这次诗歌联展中的表现说说我们的看法?

陈林(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后):我想诗歌书写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地域和民族作为书写的对象直接呈现在诗作中;二是地域性和民族性的文化特质作为诗人置身其中的语境对创作产生影响。云南地处边疆,民族众多,文化也表现出溢出主流文化的异质性。地域性、民族性往往是在与现代性、世界性这样一些相关概念的关联中谈论的。这些问题非常复杂,我认为不宜做简化处理。整个现当代文学都在这种复杂关系中孕育、诞生、发展、转型,从“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到1980年代现代化想象中的“走向世界”,我们一直在他者之境中建构自我,确认自我。今天谈论这个话题时,人们常常会以美国的福克纳和中国的莫言为例说明问题。我认为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本土文化,包括文化身份和文化立场的确立对写作者而言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理论也为我们理解这个问题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强调诗歌书写的地域性与民族性,比较容易呈现诗人的自我形象,但同时也易于将诗人的认知和书写引向所谓的地域文化与民族文化。两者之间,诗歌书写,应该强调的是地域性与民族性的陌生感和现代性。除此,所谓的地域性与民族性诗歌书写终会走向文史或其他,而文学的东西,终归要还予文学。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无论是诗歌还是其它艺术,多年来云南一直在强调边疆与少数民族特色。虽然这有一定现实层面的考虑,但从诗歌的整体发展来看,云南诗歌也在寻求与整个当代诗歌的交流。这种交流不应该受制于民族符号和土产的展示,还应该寻求更深的探索。一方面诗人不能回避他的诗歌血统和诗歌来源,这个诗歌血统既是身份的,也是语言层面的。比如一个用汉语写作的彝族诗人,从民族身份上来看,他是少数民族,但从他的语言和阅读来源上看,他其实更应该是汉语诗人和世界诗人。这种交流还体现在诗人应该尽可能去尝试新感觉和新观念的写作,当然也并不是刻意求新,而是无法将自己从真实的时代体验中剥离开来,新的理解,新的感受,新的想象必然会对诗歌的写作提出更高的诉求。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确实如此。云南诗人写作中呈现出的本土性,不仅是对文学的尊重,对文化独立性的坚守,也是对某种未必合时宜却独具魅力的价值观与审美观的坚持。云南诗歌散发出独特的云南气息,蕴涵着云南人的种种生命体验,那种各得其所的自由精神,流露出的是云南人的闲散、淡泊、开阔、包容。这是一种源自同一片土地,源自同一种乡音母语,让家乡人得以在流浪的途中相认的亲切感,这是文“化”的结果。当然,这是相对而言,从文学发展史来看,同地异质与异地同质的现象都是存在的。本土性在云南诗歌中,呈现出与当代性相融的趋势。一些诗歌既有鲜明的地域、民族特色,有别于中原诗人的诗歌,又具有汉语诗歌创作的当代性,突出地体现了云南诗歌的特色与价值。本土性在云南诗歌中,呈现出与当代性相融的趋势。一些诗歌既有鲜明的地域、民族特色,有别于中原诗人的诗歌,又具有汉语诗歌创作的当代性,突出地体现了云南诗歌的特色与价值。

胡兴尚(《滇池》编辑):我认为云南诗歌并未因其地理原因而退求其次,相反,因其独特的地域性和多民族特征,诗歌书写具有更多開掘的向度和可能,很多入选的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从本民族民间文本中借鉴、汲取,其诗有叙述的温度,有诗性的奇异。地域特征、民族因素、魔幻般的想象力,使得云南诗歌在当下蓬勃的诗歌生态中独树一帜,具有很强的辨识度。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就我读到的联展诗歌来说,地域性和民族性并不凸显。即便在身份证上体现为“少数民族”的诗人,因为自小学习汉语和汉文化知识,而今又用汉语写作,其诗歌中的“民族性”想必也很难凸显了。正因为这种客观因素,即生活经验的民族性趋于弱化,如果一个诗人在诗中刻意追求所谓的“民族性”,恰恰会显得可疑,弄不好还容易变成一种博物馆式的民俗展。就地域性来说,一些诗中纵然出现了地域性名词,如苍山、洱海、某些村寨,然而,在写作意图上,多数诗人所体现出的,并非是一地的独特性(这需要诗人写法的独特性所支撑),而更多是对自然意象和原始而质朴生活(以乡村为代表)的赞美和向往。这种“反现代性”的思潮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以海子为代表的诗人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至今犹在。而我认为这是需要警惕的问题。

三、代际:中年写作与青春新锐

主持人宋家宏:我们这次征稿,虽然名为“云南青年诗人联展”,但把年龄限制放得较宽。但这里的“中年”不仅是一个年龄概念,更是一种品质特征。请各位说说这个问题。

陈林(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后):我记得欧阳江河曾提出诗歌写作的“中年特征”这个概念,我想他强调的是诗歌写作的某种品质。如果我们回顾一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这种“中年特征”在1990年代之后才作为一种群体特征得到充分表现。“五四”时期的写作,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作家外,大多表现出的是与中年写作相对的青春期写作。1980年代的写作也充满青春气息,不少当年成名的诗人、作家,今天也悔其少作,不愿重提那些作品。但1990年代以后不同了,“中年特征”成为一种倾向。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中年”如果指的是文学概念的话,我想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青春”和“锐气”——如果这两个词指的是关注的热情、思辨的能力,而非盲目和幼稚的话。刚刚陈林也已经说过,在文学史意义上,“中年写作”始于上世纪90年代萧开愚和欧阳江河等诗人的提倡。在萧开愚最初的理解中,中年时期处于“将充沛的浪漫气质丢弃在各种形式的抒情中之后”,以及“重建以冬天——‘明干的艺术季节——为前景的人生”之间。这个阶段是“思想、内容、形式、信仰的一切方面的犹豫和困难”的时期。不过今天我们可以以自身的经验和观察重新理解“中年写作”,毕竟有些诗人在青春期就进入了写作的暮年,也有诗人在老年的岁月里仍能保持激越和愤怒的能力。

胡兴尚(《滇池》编辑):我认为中年是生命状态臻熟期,中年的诗歌相应的也应该渐入佳境,独特的经历、阅历、命数,独特的认知和修为,中年的诗歌书写应该是极具生命力的。如此生命力也是一种“青春”和“锐气”,中年的身心是诗歌的泉源,中年的诗人更注重为诗歌注入本性的生命因素,这样的诗歌才是有分量和力度的诗歌。书写,坚守,突围,心有不甘,力求精进,每一句,每一首,要有成色,要有生命散发出的独特锋芒,此乃“青春”,亦即“锐气”。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缺乏激情、才气的写作很难获得艺术生命力,但过度依靠青春、激情、才气的写作也是难以持久的。青春易逝,激情会丧失,才气会耗尽,锐气更容易被磨灭,中年写作所呈现的克制、内敛及中正品质,强调的是作家对技艺的打磨,及对自我身心、才能的养护与培植。这虽然表现为代际差异,其实反映的是作家成长的不同阶段,由于生活经历、生命体验、知识结构及心灵深广度、语言表现力各方面的积累、变化而呈现出的不同写作特征。

陈林(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后):常听人说现在的年轻人过于早熟,乃至早衰,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暮气沉沉,这也是部分事实,但不应忽视它与特定文化环境的关系。以文学创作来说,我们是以“中年写作”的标准要求年轻人的,小资、文青们的写作难以得到专业的认可。所以在我们的“青春锐气”这一栏中,你会发现不少九零后甚至九五后诗人都已经写得很成熟,我印象深刻的比如米吉相。年轻一代有他们独特的经验和精神气质,“老气”并不能遮蔽他们的“锐气”,或者说不同气质的辩证才是真正的这一代人,当然,很多年轻人甚至都不乐意接受任何复数的命名。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中年写作的说法应该是个伪命题。因为真正的写作者不会满足于既定的风格和自我重复,他总是试图重新审视自己的诗歌来源,重新观察自己体验的变化,也包括更新对“诗是什么”本身的理解。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所谓“青春”和“锐气”,在我看来,是才华写作的代名词,这在诗歌写作中更为常见。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在刚开始的写作阶段,女性诗人较男性诗人更容易进入角色,这应该是女性在敏感度上更高的原因。而所谓中年写作,应该指向的是经验性写作。刚在微信上看见南大王彬彬教授认为的好作家需要具备的条件:一、对人性的好奇,二、语言的敏感,三、有自己稳定的价值体系。这三点,基本可以解释两者之间区别统一的问题。一和二,属于“青春”和“锐气”,而三,则属于长期坚持不懈的经验积累,以此而言,中年写作应该更为稳定。而二者合一,才是一位优秀的写作者的必备。

四、诗思:诗歌如何处理我们的时代

主持人宋家宏:我的印象里,云南诗歌创作始终是与时代同步的,尤其是80年代后。你读云南的几个代表性的诗人作品,时代气息扑面而来。他们的作品总是与云南大地息息相关,不是刻意去书写“时代主题”,而是自然地书写诗人所经历的历史与社会,书写时代潮流中人的心灵脉动。各位都认真读过这次联展的作品,想请你们谈谈诗歌如何处理与时代的关系。

陈林(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后):黑格尔认为哲学就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作为精神部门的重要部分,文学当然也不能自外于它的时代。文学与现实的、时代的关系是个老话题,但这些年人们反复讨论有其特殊的语境,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内心对文学与现实的双向焦虑。有人认为1980年代的“纯文学”导致1990年代以后文学与现实的疏远乃至隔绝的状态。我前段时间读了西川那本《唐诗的读法》,里面有不少真知灼见,他特别强调诗歌创作与时代、现实的关系,我赞同他的很多看法。与这个问题相关的是诗歌写作的当代性、思想性等问题,同时也涉及“纯文学”的开放性问题。我们不能否定当年提倡“纯文学”的意义,但也不能无视它的不良影响。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文化环境,很长时间人们谈文学都会有意无意避开时代、现实这样一些概念。人们不屑于谈论现实主义作品,甚至认为谁喜欢现实主义在审美上就是落伍的。这里面当然有偏见,它分享的是进化论的逻辑和意识形态立场。今天的写作早就难以用什么主义来界定了。事实上也有不少作家,以创新的名义遮掩简化的事实。文学处理时代,一定是需要独特的感受力和具有穿透性的思想力。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最近几十年,城市化、现代化、全球化发展创造了丰富的物质文明,也将人类快速连接为一体,但它也在全面摧毁人类的故乡,更改事物的存在方式,扭曲人们对世界、对时空的感知系统。人们的精神没有随物质的丰富而更加丰盈,甚至很多人陷入虚空、绝望、麻木等精神危机与信仰缺失中。修辞立其诚。诗歌写作只有回到现场,回到当下,直面现代汉语诗歌既不在西语中言说又不在古汉语中生发的两难处境,正视人们的心灵境遇和精神疑难,才能真正发声,才能接续“兴观群怨”的诗歌传统。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我想,诗人要处理我们的时代,首先需要正面自身的处境,毕竟我们每个人都处于时代的器皿中,为其所折射、熏陶和培育,一部分人更是成长为“时代的孩子”。就这次联展诗歌的阅读感受来说,出现了太多对故乡的回忆之作。这些回忆中的故乡,似乎没有受到“时代”的影响,依然炊烟袅袅,牛羊漫野,一片祥和。说未受到时代影响也不尽然,在传统社会里,这样的村庄更多出在诗人的笔下,因为我们无法目睹遥远的乡村的真实情形,无法经验他们的苦难和艰辛,我们看到、熟读并默诵的,是遥远的诗人所书写的诗意的乡村。正是这种文学教育,可能影响了我们对今日乡村的观察和记忆,使我们切身经验和感知过的地方,成为古典诗词的翻版和模仿物。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诗歌与这个时代的关系不一定是完全現实层面的联系,也就是过去说的反映、体现、表达之类的说法,显然是不够的。而“如何处理我们的时代”,不只是诗歌要面对的,它更是一个文化和文明层面的问题,也许说“诗歌如何回应我们的时代”会更朴实。这种“回应”指向语言层面、观念层面、感知层面等。这是诗人在写作中不能不去考虑的,但不是首先被一个过大的问题牵引,做命题式写作,而写作中自然就会裹挟着这样的问题。

胡兴尚(《滇池》编辑):诗歌与时代,亦如诗歌与人本身,二者表层上应该是相互发现互相成就的关系。作为生命本体,安于客观现实,沉迷身心本能,现状终需要突破,本能亦应该拓延。我们之所以不是一堆客观的肉体,因为我们有思想和诗意。下品的诗歌仅仅是呈现人本身,呈现客观时代,它只是为我们解决了“是什么”的问题,而没有解决“为什么、该如何”的问题。上品的诗歌要表现人本身,进一步表现时代,它不止开掘我们内心的“暖意”,还翻找和调养我们心里的“暗面”。它不止是“感性”的,更是“知性”的。它不仅是时代的“霓虹灯”,也应该是时代的“顽瘤”。好的诗歌可能应对坏的时代,但它们终究能调和共生,反之亦然。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诗歌里的现代性是诗歌审美的核心之一,因为这几乎是个体生命在时代大潮下能够凸显的不多的印记之一。诗人应该明白时代是什么,拨开迷雾看见真相很重要。同时诗人也应该深究人性的光明与阴暗,因为人性几乎是恒久不变的,它贯穿了人类的历史也将会贯穿人类的未来。而时代对人性天平的影响,对个体生命的左右,乃是诗人应该留意的地方。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我发现有很多诗人书写了底层经验的悲苦。值得一提的是,底层经验并不仅仅陷于乡村,我们所居住的城市也有着不少于乡村的苦难和残酷。在这些稿子中,我读到一位叫刘常德的诗人——他同时是一位银行职员——所写的一首诗:《办工资卡的服务员》。作为银行职员的诗人目睹了一位前来办理工资卡的服务员前后四次填错自己的职业栏——他总是不能忘记自己“服务员”的身份。诗人用冷峻的笔调白描了这个一错再错的过程,也将服务员如被宿命捉弄的挫败感一笔一笔刻画在纸上,让人读来不免心生同情和悲悯。然而也有诗人在写作城市和城乡结合部时,能够用诗意的语言将其绘制成和谐幸福的“桃花源”,令人读来恍若“隔代”,就是感觉我和他之间,那种时代带给我们的公约性的感受被什么东西阻隔了。

五、诗学:传统与新质

主持人宋家宏:这次来稿范围很广,从年龄上看,从40余到20来岁都有,涵括了几个代际。职业更为广泛,大家所受到的诗歌传统影响不同,诗学理念也不同。我们当然也能看到云南几位重要诗人对他们的影响,比如于坚、雷平阳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他们在继承前人的创作时,又力图有所创造,为诗歌增添新质。想请各位从这个方面说说你们的看法。

陈林(云南大学博士后):一个诗人赓续什么样的写作传统显然是非常重要的。所谓的传统当然不是“考古学的复制品”,不是死在文本里的传统。谈这个问题我们会想到艾略特对“传统与个人才能”的思考。这次联展的不少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诗学表情。比如我在祝立根的兴辞学中看到唐诗的气象,红布条儿则是“以禅喻诗”的传统,张伟锋的诗作颇有道家风范,一行的诗则可以归为他所说的哲学诗的传统,余文飞的诗像雕塑一样,我称他为雕塑家诗人。我认为“新质”往往是个体生命在与传统和时代对话中的个人创造力的产物。只有那些最大限度地与历史传统和文化现实发生关联,同时又能不断克服自身及其环境的局限性的写作者,才是最可能提供“新质”的写作者。这次联展中那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说到底是因为它们提供了某些“新质”。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传统与新质,这一对互相砥砺的词,当然可以并生于诗人的笔下。在我读到的联展诗歌中,有一些诗人,或受过良好而系统的诗歌教育,或通过广泛而深入的阅读经验,都能够在处理公共性的“传统”题材时,写出个人性的“新质”来。下面的话应该是老生常谈了:“新质”不是完全抛弃“传统”,而是基于传统的土壤所长出的健康的新芽。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我非常同意纪梅的观点。除了审美、文本等技艺养分的学习与吸收,传统也是现代的重要坐标系,所谓新质的出现,离不开传统的参照和指引,在此也可以把新质理解为现代性,无论东西方诗歌皆如此。但要注意的是,文化不应遮蔽生命,而应该是生命的开瓶器和归藏地。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每一种语言的诗歌都有它的出处,汉语诗歌也有它的出处。对传统的理解有几种可能:一种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一种是早期现代诗开创的传统;一种是西方诗歌经过汉译以后形成的传统,还有自90年代以后当代诗开创的传统。在当代诗歌中,它更体现为一种混杂的、融合的、没有定型的状态。通过对这些传统的重新理解,诗歌写作也会有新的特质产生。但在写作中,真正的特质一定是个人性的。

胡兴尚(《滇池》编辑):一个人可以凭借直觉和才华写诗,并且也可以写得像模像样;一个有才华的人可以借简单的样本和对语言的天才感悟而写出品质不菲的诗歌,他们甚至可以借神来之思构筑语言和诗意的迷宫,求新求变,标新立异。他们似乎有取之不尽的奇思妙想,有灵光,有才情,他们擅于用神的语言,超脱于平凡人类思想的极限。久而久之,我们会发现这些天才的杰作不过是在反复地重復自我,读起来甚至是千篇一律的,片面的求新最终难免落入单一的窠臼。因此,那些想要走得更远的天才似乎会择机不约而同地回归传统,要想飞得更高,除了才华的左翅,还需要传统的右翅,恒定,通有无,方能翱翔长空。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在漫长的发展演变中,语言会僵化,词会成为陈词滥调的历史。作家要警惕语词不知不觉自动获得意义,防止陷入自动化写作。因此,诗人的一个重要能力,就是如何激发语言活力,把所谓传统的旧词,从文化、意义价值的层层遮蔽中挖掘出来,使之重新复活。要培养这种能力,诗人一方面得先擦亮自己的眼睛,挣脱固有观念的束缚;另一方面还得清洗语词,去除附着其上的层层文化积淀。创造诗歌新的质素,不一定非得发明多少新词,在现代语境中把旧词运用出新意,也是一种传承中的创造。

六、诗品:何为好诗? 以及当代诗歌写作的可能

主持人宋家宏:一次读了那么多云南诗歌,特别想请各位谈谈好诗,你们认为何为好诗?这次读诗的过程读到令你激动的好诗吗?

方婷(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何为好诗,是一个关于诗的标准问题。如果用非此即彼的视角去看,显然过于武断。古典诗歌其实也没有一个关于好与坏的严格标准,而是以品级来论,将诗所能形成的“好”分成若干层级,这些层级也无一定之规,而是在不同时代上下浮动。当代诗歌更多的是对写作实践的可能性进行探索,每个诗人都可以也应该有自己独特的语调、感知、想象、理解等。

陈林(云南大学博士后):对,就像方婷刚刚所说的,关于诗歌或者说文学品评标准的问题,一方面我们知道经典是建构的产物,各种标准都是一家之言,难有一定之规,比如《诗品》将陶渊明列为中品,西川对杜甫、韩愈有高度的评价而不看好王维;另一方面,我们也承认好作品是有它的内在标准的,鱼目岂能混珠?我这里不想罗列好作品所需具备的一些特质,谈谈我自己的一点阅读体验。我觉得凭感觉甚至仅仅是身体反应就可以做出大致的判断,以这次审稿为例,那种读了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十有八九是较差的作品,那些读了昏昏欲睡的也不会好,相反,那些让人回味无穷或者令人震惊的,是好作品的可能性就大些。当然我还要多说一句,人们常说的“感动”可能是虚假的。不入流的作品完全可以骗取广大读者的泪水。经验与思想的贫乏,仍然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的“内部”和“外部”好像都在日益枯竭,我们既没有自己的故事,也没有洞察、照亮故事的思想和讲述故事的能力。

胡兴尚(《滇池》编辑):是的,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何为好诗,这似乎也是一个极为老套却又不得不直面的问题。首先,一首好诗应该是有温度的,它总会在语言或诗意的某个部位让人产生情感或认知的共鸣,“曾经我也有类似灵光一闪的想法”,“怎么好像在表达我自己一样”,“它打通了我们内心柔软不堪一击的通道”。其次,一首好诗要保持思想的烈度和穿透力,犹如一杯烈酒,它不致命却可以伤人,它不应该停留在对客观事实的呈现上,它应该关涉我们共同的思想命题。“我为什么感到了别人无法言说的痛”,“我为什么莫名感到悲伤”……这是一首好诗应该回答的问题,而不要流于“我悲伤仅仅因为我难过了”的答案。最后,一首好诗应该是有一定浓度和多维内涵的,它就像一锅可口的杂菜,有辛辣的辣椒,有调和的鲜,有蔬菜有肉,有生品有熟品,品鉴之人,各取所需。一首好诗不是一个单一诗意的扩散,也不是一件琐事的迂回反复,它应该是诗意背后的事件,是事件背后的时代,是时代背后反思,是反思背后的追问,是追问背后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它就像一个系统工程,关乎宇宙天地,关乎世道人心。无论是宇宙天地,还是世道人心,都是无穷无尽丰富绵远的,因此,当代诗歌写作也就具有多重无尽的可能性。

祝立根(《边疆文学》编辑):我觉得好诗要有整体的气象、景致,语言、文本的陌生性和有效性,独特的审美和正确的价值观感等等。但这太难了,很多的写作(包括我自己),在以上几点中的任何一点都有缺失。要创新一个所谓的诗学理论,举一杆夺人眼目的大旗很简单,从以上几点中任意抽取一个片断都可以写就万言书,但要在薄薄纸上真正实现其中的任意一点,却总让人感觉耗尽一生也难达其彼岸。而我以为这就是写作的魅力之所在,也是不论时代,诗歌写作的可能性之所在。

纪梅(云南大学文学博士):偷个懒,借用前面的提问来回答这个“何为好诗”的重大问题:能够书写出地域性与民族性,同时具有个人性和独特性的诗;能够保持“青春”“锐气”、关注的热情同时具备思辨和反思能力的诗;能够处理我们的时代经验也能处理个人性处境的诗;自身携带传统又具备新质的诗……如此的回答还可以继续说下去。我想,问题也好,写作的可能性也好,或许都应基于具体语境而谈。思想的深度、想象力的阔度,语言的能力,如此之类,对谈论诗歌问题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朱彩梅(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教师):在新诗的开创和发展中,有人向西方诗歌取经,有人从古典诗歌学习,也有诗人遵从个人的独特感受,在质真的言说中,唤醒汉语的诗性。这些方向,对于当代诗人继续深入探索汉语诗歌新书写的可能性,都会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但在写作中,当代诗人最先得面对的问题还在于,一方面要防止个人经验被主流价值、公共精神规约,在寻求人类普遍性与避免个体生命经验被公共化之间,保持写作的个人性、獨特性、创造性;另一方面要抵抗艺术惰性的滋长,从追求量的增长,转变为追求质的提升,呈现更为丰富、动人的艺术世界,使作品真正向读者敞开。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每一位诗人既面对着当代的诗歌现场,同时也面对着人类的诗歌传统。因此,当代性和永恒性是评判诗歌的两个重要维度。诗人每写下一行诗,他都必须经过检验,经过过去和现在所有诗歌汇合而成的大海的检验。

陈林(云南大学博士后):这个时代当然提供了多样的可能。能否写出以及怎样写出这个时代的经验,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诗歌写作的可能。尤其对年轻一代写作者来说,他们置身其中的语境以及他们自身的经验已经完全不同,他们可以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作品,我在读到杨碧薇的诗作时对此尤其有感触。——希望我们的时代过去后,我们时代的作品能留下。

主持人宋家宏:非常感谢各位参与这次联展活动,参与这次讨论。尽管我在开始时就说提倡直言优劣长短,但大家所言还是有所顾忌,针对具体作品的话太少。也可以理解,第一次嘛,与诗人们也还不是太熟悉,不大理解他们的承受力。今后参与得更多些,相信会更加直言不讳。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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