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的诗
2018-09-19
王单单,原名王丹,1982年生于云南镇雄。曾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中国新锐诗人奖、首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芳草》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2013年度《边疆文学》新锐奖、云南省作协第二届《百家》文学奖等。参加《诗刊》第28届青春诗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即将出版诗集《春山空》。
寻魂
阿铁男21岁
1995年农历7月14日
于四川西昌打工
溺水而死十多年来
魂散远方尸骨未还
离开故乡时
身着的确良短袖
旧牛仔裤破解放鞋
身高170厘米面黄肌瘦
尖下巴爱笑操镇雄方言
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
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
若遇之望转告
他的母亲
现在老了
滇黔边村
滇黔交界处,村落紧挨
泡桐掩映中,桃花三两树
据载古有县官,至此议地
后人遂以此为名,曰:官抵坎
祖父恐被壮丁,出川走黔
终日惶惶,东躲西藏
携妻带子,落户云南
露宿大路丫口,寄居庙坪老街
尘埃落定于斯,传宗接代
香火有五,我父排三
鄰舍出资,我父出力
背土筑墙,割草盖房
两省互邻,鸡犬相闻
有玉米、麦子、土豆、高粱烟叶等
跨界种植,一日劳作汗滴两省
余幼时顽劣,于滇黔中间小道上
一尿经云贵,往来四五趟
有时砍倒云南的树,又在
贵州的房顶上生根发芽
官抵坎毗邻贵州沙坝村
戊辰年(1988年),计生小分队搞结扎
两村超生户换房而居,同样
日出而作兮日入归,奈何不得
庙坪、官抵坎以及黔之沙坝
上北下南,三村相连,官抵坎居中
一家有红白喜事而百家举
满堂宾客,会于一地,酒过三巡
便有沙坝村好事者唱到:
“官抵坎,泡桐林,家家出些读书人
庙坪街,土墙房,家家出些煤匠王”
庙坪不服者引吭对之:
“莫把别人来看轻,其中七十二贤人
能人之中有能人,看来不是等闲人
看你要定哪条行,我来与你定输赢”
歌声磨破夜空,每每通宵达旦
官抵坎,官方域名大地社
寻常百姓如大地之沉稳朴实
杂姓寡,王姓人家十之有九
白天事农,夜里各行其事
垂髫戏于院,豆蔻嬉于林
弱冠逐于野,而立、不惑、知命者
或者棋牌,或者谈论女人和庄稼
偶有花甲古稀不眠者
必有叶子烟包谷酒侯之
90年代后期,官抵坎
有女嫁人,有儿远行
剩下老弱病残留守空村
阔别16年,梦回官抵坎
曾经滇黔交界上的小道
我从云南找到贵州
又从贵州找到云南
都找不到我少时留下的尿斑
回蒙城兼致旧时同窗
斜阳染红连绵起伏的哀牢山
像六颗血淋淋的心并排在一起
坍塌的地方,是你们离别时留下的破碎
相隔十年,我又回到蒙城
奈何明月沧桑,城内无故人
小白,滇西遥远,边关萧瑟
你要学会塞上吹箫,填补内心的空
吉克,彝人之子,传闻你把山鹰当作父亲
早为人夫,做了一个村姑的土司
乔兄,南湖水深,你的睡莲已醒
毕业无多时,她便绽放在别人的波心
阿明,未曾离开过故乡的阿明
像上帝吐出的籽粒,在宣威落地生根
大志,你与雪山比邻而居
请邮寄我一捧雪,晦暗的心需要洁白
我刚从悲伤的悬崖上退回来
丧父半年,至今心有余痛
十年啊,山还有棱,江水仍不竭
岂敢与你们走散
时常想起旧时光,时常梦里回蒙城
这一次,我真的来了
来到我们灵魂的故乡
趁年轻,你们也要来走走
生时多熟悉故乡
死后,魂才不会陌生
在告庄
去了两次江边,带着儿子
告诉他,再往东流一段
澜沧江就变成湄公河了
他不懂,也不理,只顾着
把鹅卵石扔进流水里
他先捡了块大的,抱不动
又换块小的,使劲扔
扑通,一朵浪花在水边
扎起,江水也逗弄他
在其额头上溅了几滴
又自顾朝缅甸流去
我们背对落日,返回
华灯初上的夜市,手牵着手
在人群中穿梭,在傣味烧烤
基诺族牛肉干、东南亚木刻
非洲手鼓、印度手串
卖唱歌手,椰子间穿梭
我的妻子买了长裙
站在最高的石阶上等我们
像一座缩小的金塔
只够两个人容身
蜡塑
我把历史上的大人物
蜡塑成一堆小人儿
从秦皇汉武到唐宗宋祖
从耶律阿保机到完颜阿骨打
到铁木真,到朱元璋
到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我挨个儿塑,并打乱顺序
将他们放在同一个
持续加温的铁盒子里
有时我会突然打开盒盖
看他们是否会
惊慌失措,抱成一团
或者抠对方身上的蜡
填补自己化掉的部分
有时候我会悄悄贴耳
偷听狭窄的盒子里
黑暗发出的回声
评:
除了叙事性、口语化等特征外,王单单写诗的视角颇为值得注意——我们或许可以偷懒地借用民间视角来概括。由于这一视角,他的诗作总是贴着大地、生命来写。在这首《双乳山》中,即便修辞中的双乳山也没有被景观化,而是一直关乎生命与存在:喂不饱、饥饿、贫穷、黑夜。《卖毛豆的女人》写的是底层人的生命政治学或者关于生命的政治经济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写出了生命的某种况味,它的“空了”容易让人联想到《蜡塑》中“黑暗发出的回声”。(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