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经世事的脸，到被岁月雕刻的颜

王欢

一

周日早上，陆明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宝宝的哭闹声。等他清醒时，宝宝已经安静下来，被宋曼抱在怀里吃奶。

这是自宝宝出生后，陆明第一次认真观察一个妈妈哺乳的样子。只是，他并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从中感受到耀眼的母性光辉。落入他眼里的，是宋曼披散的头发，肥大的背心；落入他耳朵里的，是呢喃的碎语，怪异的哄逗。整幅画面中，唯一令他感到喜悦的，是宝宝胖乎乎的小手，此时正从宋曼的腋下探出来，紧紧贴着宋曼的后腰。

听见声响，宋曼转过身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宝宝睡了，宋曼把宝宝放回小床，蹑手蹑脚地下了地。陆明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已是八点钟。陆明歪在床上刷了很久的朋友圈，直到感觉饿了才起来。此时，宝宝坐在餐椅里咬牙胶，宋曼蹲着擦地，见到陆明，便指了指餐桌，示意他去吃早饭。陆明看着她有些灰黄的脸，日益明显的眼袋和法令纹，忽然就没了胃口。

摸着良心说，宋曼是一个好妻子、好妈妈；但不违心地说，陆明却有点想逃离。

吃过早饭，陆明去加班。其实公司里并没有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穿戴整齐，拎着包，走出门的那一刹那，他感到无比轻松。门外熙熙攘攘，但胜过门内纷纷扰扰。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失去体面和温柔的妻子，也许才是男人最大的中年危机。

陆明在公司混到晚上才回来。一进门，再次撞见宋曼哺乳的场面，毫无遮掩。陆明本想说点什么，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陆明放下包，看见宋曼抱着孩子挪到桌前，抓起一个包子狼吞虎咽。陆明忽然有点心烦，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被宋曼捕捉到。她放下包子，低头柔声哄着宝宝，两边的碎发散散地垂下来，陆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有几滴亮晶晶的眼泪掉下来。

那几滴眼泪砸到了陆明的心里，他为他这一天的逃避还有心底生出的嫌弃感到一丝愧疚。

宋曼原本是不喜欢小孩的，但陆明家的老人催得紧。当初，为了让宋曼安心怀孕，陆明不止一次保证过：“亲爱的，不管你生了孩子后变成什么样，你都是全世界最美的人！”

他那时没想到，为了应付宝宝的屎尿屁需要透支那么多的耐心；也没想到，那么可爱的宝宝会给成年人带来一系列的焦虑和无助；更没想到，一个女人当了妈妈以后，会把自我放弃得如此彻底，变得强悍而让人不敢靠近。

恐育的宋曼最终战胜恐惧，成长为尽责的妈妈；而自认为能当个好爸爸的陆明却被育儿大坑的暗黑吓退，成为一个旁观者。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压抑，陆明对宋曼说：“我抱孩子，你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

宋曼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把宝宝递给陆明，悲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每一个当了妈妈的女人，总会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善感藏起来，不经意间炼成独立应对一切琐碎事务的力量。

二

几天后，陆明接到大学时的好哥们李浩的电话，他来本市出差，想趁机和陆明及宋曼聚一聚。陆明答应得倒是快，只是放下电话就后悔了。一来，没有征得宋曼的同意，他总觉得宋曼现在未必愿意见人；二来，他有点担心宋曼心里只装着孩子，做出什么让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的举动，比如，当众哺乳。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婉转地提醒一下宋曼，在老同学的面前，稍微注意一点形象。

到了家，宋曼已经睡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护佑着睡在身侧的宝宝；晚饭摆在餐桌上，每一盘菜都盖着盖子，看样子她一口未动；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衣物，宝宝的小床、小车、餐椅、玩具几乎占据所有空间……但说不出为什么，他看着，心里莫名地踏实。

陆明也独自带过半天宝宝，当时宋曼去医院检查身体。那半天下来，陆明整个人是崩溃的。所以，从那以后，面对宋曼、面对这个家，陆明的内心非常矛盾，理解，但接受无能。

宋曼只小睡了一刻后便醒来了。看见她醒了，陆明试探着说：“过几天，李浩要来咱家。”

“哦。”宋曼淡淡地回应。

“哪天我带宝宝，你去买点衣服、做个头发，顺便散散心。”陆明假装不经意地说出这些话。

宋曼看着陆明，特别心酸地笑了下，说：“从宝宝出生到现在，我已经八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颜值是回不去了，穿什么都拯救不回來，就这样吧。”

一见宋曼这反应，还有一些话，陆明就一直憋在心里，再也没敢提。

三

陆明去火车站接到李浩。这一路，他一边开车一边用玩笑的口吻铺垫着家里的凌乱现状和宋曼惨不忍睹的变化。

“我家现在到处都堆着孩子的东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宋曼可不是当年的宋曼了，这女人当了妈以后，做啥都不管不顾，你一会儿看了可别被吓到，有点心理准备，哈哈哈哈……”

两人关系好，说话一向无遮拦。李浩听陆明吐槽，咧着嘴乐了半天，忽然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啊，不过对你来说，岁月是桶猪饲料！”

的确，毕业结婚后，陆明的体重就一路飙升。以前，宋曼还提醒他减肥，但他坚持不下来，就给自己的身型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事业肥。

两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家门口，陆明开门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但当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悬着的心就彻底放下来了。

屋子显然被整理过，一应物品摆放有序；宝宝坐在地毯上，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还戴着可爱的小发带；宋曼略施粉黛，精心收拾了一番，因为操劳过度，她一点没胖，再配上这身利落的衣裳，看着更精神一些。

李浩见到这场面，忍不住怼了陆明一句：“也没你说得那么惨啊！”

宋曼在厨房里忙活了两小时，做了一桌卖相极佳的菜。自李浩坐到餐桌旁，就开启了贬损陆明模式：

“宋曼，陆明变成这样你不嫌弃他吗？当初你们可是咱们系的金童玉女，现在依我看，玉女还有迹可循，这金童跑偏得太严重了！”

宋曼笑呵呵地说：“那时候我们年轻，现在都当爸妈了，怎么能不变呢，以后还会更老、更丑呢。我是玉女，他是金童；我是忙叨叨的宝妈，他是闹哄哄的宝爸；我变成磨叽的大婶，他变成油腻的大叔；等我变成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他就是整天跟人抬杠的糟老头。我们这不是一路配到底嘛！说实话，我都快忘了他当年长什么样。”

陆明听宋曼这样说，心里五味杂陈，想把自己的脸埋进喷香的米饭里。

四

送走李浩，陆明一个人陷入深深的自我反省。他太自私了，只感受得到自己的焦虑、烦躁，却感受不到宋曼的无助与不安。他只看得到宋曼风华不再，变得不再可爱，却看不到岁月的砂轮无声运转时，他也没逃过该受的磨蚀。

只不过，宋曼足够体谅。所以，她看到眼里的，不是他的堕落，而是他的付出与牺牲。

细细想来，他还有很多变化：变丑了，面目有些油腻；脾气变差了，不似过去那样温柔；不浪漫了，做事追求性价比；变现实了，很多决定都是再三衡量的结果……

这些变化，宋曼是感觉得到的，然而，她从未提及。

陆明本想和宋曼道歉，但不知话从何说起，踌躇再三，问出的是：“我真的像李浩说的那样，变得那么不堪入目？”

宋曼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那又怎样呢，反正等你老得走路都掉渣的时候，你还是我老公；等我老得没牙的时候，我还是你老婆。只要这个不变就行了。”

陆明听宋曼道出婚姻真相，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过去，他对婚姻的理解实在有些肤浅。婚姻中的两个人，很难一直“美好如初”，因为两人要携手挨过很多历练，大家都会变。重要的是，到了某个人生阶段，我们都愿意变换相应的姿势和心态，去接受、去体谅，一起走、不撒手。爱对方的不复昨日，便是爱自己的时光变迁。从惊鸿一瞥到一眼万年，从轰轰烈烈到平平淡淡，便是人间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