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
2018-09-19王举芳
王举芳
老皮其实不姓皮,老皮姓什么,村里人都不記得了。人人都叫他老皮,他也总是愉快地答应着。
老皮是我们村的屠夫。他高高壮壮的,村里人说:“看人家老皮长的,这才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老皮有着黑红的脸膛,国字脸,浓长的眉毛。老皮爱笑,一笑,嘴就咧成了一道弯月。老皮的脚很大,最大号的鞋子也只能刚刚挤下他的脚。老皮的手很大,像蒲扇,走路甩起胳膊来都能听到风声。老皮力气也大,二百多斤的猪不用别人帮忙,他半蹲着身子,打量着被绑着四蹄的猪,然后一只手攥住猪的前蹄,一只手攥住猪的后蹄,猛一使劲儿,猪就被扔上了灶台。
老皮以杀猪卖肉为生,四十多岁了还没娶妻,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说,不急。村里养猪的人越来越少,找他杀猪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有几家找他。老皮依旧卖肉,从肉联厂批发肉来卖。
那天一大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小村的宁静。
“哎,你知道吗?老皮今天娶媳妇。”
“老皮啥时候有媳妇了?”
“不知道,从没听说过呢。”
“这老皮,怪不得给他介绍对象他一直不同意,原来早有意中人了。”
人们议论着,带着好奇走进老皮家,想看看新媳妇是何模样。
老皮满脸堆笑,一手端着装满糖和瓜子的瓢子,一手抓起一把糖往乡亲们手里塞,嘴里说着:“吃喜糖,吃喜糖。”
新娘子长相很普通,看上去比老皮年龄还要大,脸上布满岁月的印迹。新娘子没有穿花绿的新娘装,穿着有些寒素,灰蓝的对襟褂子、肥大的灰蓝裤子,泛着被浆洗过的白,只有脚上一双千层底的绣花布鞋是新的。新娘子看着一屋的人满脸含羞,怯怯地笑着。老皮说:“俺媳妇叫翠芬,眼神不大好,以后请乡亲们多关照哈。”
有人爆料:多年前,翠芬是老皮的初恋,两人青梅竹马。老皮托媒人去翠芬家提亲时不知为什么遭到了拒绝,从此两人断了联系。老皮乞讨到我们村时生了一场大病,被村里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收留,就此定居了下来。翠芬所在的村子离我们村十多里地,两年前丈夫去世,翠芬和三个儿子苦度光阴。翠芬的三个儿子都有不同程度的智障,虽已成年,但都无法打工做活,完全靠翠芬一个人种地和打零工度日。一个月前,翠芬的视力忽然下降,看东西越来越模糊,干不了活了。老皮听说后,三番五次地往翠芬家跑,说要和翠芬结婚,照顾他们母子。翠芬刚开始不同意,后来被老皮的真心实意打动了,这才带着儿子嫁给了老皮。
村里人看着老皮给自己找的“几个大包袱”都唏嘘摇头,老皮却总是乐呵呵的:“这么多年一个人过的日子真不是日子,翠芬和儿子过来后,家终于是家了。”
没过多久,翠芬完全失明了,老皮牵着翠芬的手,不时地提醒:“翠芬,小心了,前面地势高,抬脚……”“要下坡了,慢慢放脚……”
翠芬虽然失明了,却还摸索着给老皮做鞋。老皮卖肉,翠芬和儿子们在离肉摊不远的墙根前坐成一排。翠芬手里的针线起起落落,千层底上的线痕密密匝匝地绽放。没有顾客时,老皮就静静地望着翠芬和儿子们笑,眼睛和嘴巴都弯成了月牙。
三个儿子中小儿子长得最壮实,能帮着老皮扛肉,智力也是最高的,能简单地与人交流。老皮闲着的时候就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小儿子认一些简单的汉字,做简单的算术。
那天清早,小村还很安静,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格外清亮。乡亲们循着哭声渐渐聚拢过去。包裹着小花被的婴儿孤零零地躺在离老皮肉摊不远的那堵墙下。众人站在一边看着婴儿,猜测着,但没有人上前哄一哄。
老皮来了,顾不上出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抱起婴儿,婴儿竟然不哭了。人们围到老皮身边看婴儿,发现孩子是兔唇。有人说:“这孩子爹妈肯定是嫌弃孩子是个豁嘴,扔下不要了。”
老皮说:“这孩子我先养着吧,哪天孩子爹妈后悔了,找起来也容易。”
那是个女婴。半年多后,老皮抱着女婴去医院给她做了手术。
有人笑问老皮:“老皮,你活得累不累?”
老皮望着在阳光下快乐嬉闹的儿子和女儿:“我这辈子没啥作为,但老天爷给我这么大的福气,我知足呢。”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时代文学》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