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正直的校长说几句公道话

李镇西

在经营微信公众号“镇西茶馆”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规律”：只要是为教师说话的文章，如呼吁提高教师待遇等，评论区总是一片叫好，“还是李老师理解我们，这才是接地气的真专家”，文章阅读量很快突破“100000+”；而发出对于教师稍加批评的文章时，立马就会有些号称是“一线教师”的人开始“愤愤不平”，甚至有时明显是教师犯了错误，这些人也会想方设法地把犯错教师“逆转”为迫于“无奈”的“令人同情”的受害者。总之，只要是“一线教师”，那就永远是对的。

当谈起校长，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校长总是靠吹牛拍马爬上去的，校长多半是些不学无术的人，校长的课还不如教师，校长总是玩弄权术，校长总是在评优选先和职称评定方面以权谋私，校长总是喜欢搞些形式主义的花架子，校长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腐败问题……”这是相当一部分教师对于校长达成的“共识”。所以在网络上，只要一说到校长，评论内容往往是一边倒的谩骂，甚至“群殴”。我知道，这其实是“官民对立”的社会情绪在学校的反映，许多教师喜欢对校长进行不假思索的“有罪推论”。校长队伍中确实存在的一些“害群之马”，让许多善良正直的好校长背了黑锅。我在这里就是想为善良正直的校长说几句公道话。

我首先想说的是，绝大多数从一线成长起来的校长，在业务上都是“有几把刷子”的。无论是学科教学，还是当班主任，他们肯定都有过引人注目的佳绩，这是他们被提拔的重要原因之一。一般来说，校长都会经历教研组长、中层干部、副校长，有时还包括校长助理的历练，才最终走上校长岗位，且不说他们大多数人都有一展宏图的事业心和责任感，即使从人性的角度看，“想做一点事情”几乎是每一个校长的愿望。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无所事事的人，是不大可能坐上校长这个位置的，即使机缘巧合勉强坐上了，也不可能长久地坐稳。

我既当过普通老师，也当过校长，在我看来，虽然不能说校长肯定比普通教师辛苦，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当校长绝对不比当一个认真负责的教师轻松。教师的工作相对比较单纯，只要把自己的课上好，把自己的班级理顺，就可以了；而校长工作的头绪之多难以穷尽，除教育规划、教学改革、课程设想、学校基建、社区联系等常规工作，还有各種接待、迎检、突然通知的会议以及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教师忙碌一天，还可细数自己做了什么：上了几节课、批改了多少作业、找了几个学生谈心或处理了多少突发事件；而校长忙了一天，却常常说不出忙了什么，无非就是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接待来访者，不停地布置或督促工作，或在校园里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毫无成就感。因此，我和许多校长都曾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当老师单纯啊！”

教师和校长有一个最根本的角色差异，就是教师是为自己的教学和学生负责，而当校长则是为别人服务。教师只要课上得好、班带得好、分考得好，就可万事不求人，只有校长来求我；而校长不但要谋划整个学校的发展，还需心里随时装着每一位教师，否则保不准一个不小心就让哪个教师多心了。比如哪个教师生病了而校长忽略了问候，可能生病的教师就会觉得“好寒心”。

当教师时，不高兴了就抱怨，甚至找校长“理论理论”；但做校长，必须学会“忍气吞声”，所有郁闷都要自己消化，因为需要顾全大局。说得更直接些，教师不喜欢谁，不理他就是了；但校长不行，即使心里厌恶（校长也是人，也有正常人的爱憎），也不能写在脸上，相反还得笑脸相陪，这不是“城府”，是为了更好地推进学校工作。所以说“当老师是别人求自己，而当校长是自己求别人”，此话虽有些绝对，却也不无道理。

教师最烦学校布置一些“球莫名堂”（四川方言：莫名其妙，荒唐无聊）的事，如在迎接各种“督导”“检查”“验收”“视察”的时候，被要求交这个材料补那个材料以及进行各种表演性质的展示。这个时候教师们往往骂校长：“就喜欢弄虚作假讨上级欢心，然后自己‘往上爬。”其实，对于正直的校长来说，整个过程中最累的是自己，除身体上的疲惫，内心还要经受极大的煎熬。

为了让学校“上一个台阶”，校长有时候不得不说一些假话，而且还必须说得很“真诚”；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而且还必须做得看起来心甘情愿。若是普通教师，面对此情形，大不了甩手走人；而校长却不能意气用事，否则会损害整个学校的利益。这个“利益”指的不是“发展”，而是切实关系到每一位教师利益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有“谁不执行谁下课”的命令，下面是教师不理解的议论甚至咒骂，校长就真如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面对少则十几人、多则几百人的学校教师队伍，校长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公平。我相信，即使不从人格上说，就算是校长为了学校平稳发展，也不敢赤裸裸地放弃公平，随心所欲地独霸学校所有权力。有些人所说的，在评优选先、职称晋升时进行暗箱操作的校长或许是有的，但绝大多数学校的校长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因为现在教师的权利意识普遍比较强，凡是明智的校长都不会以身犯险。

我们要相信还是有很多真诚善良正直的校长，是在真心推进学校的民主管理。但在一个团队里，无论多么“民主”的管理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因为民主本身就不是绝对的“公平”，只是“最不坏”的制度。总有些教师，无论怎样他们都会不满意，对他们来说，感到民主与公平的办法只有一种，就是自己得利；否则，哪怕是学校大多数人通过的方案，他都会说是“校长乱来”。

任何理智的校长都会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行事，否则就是对绝大多数教师不负责。这样一来，自然会得罪个别人。普通老师可以当老好人，在学校一个人都不得罪，具有极好的人缘，但校长不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当校长必然会得罪人，能够选择的是得罪多数人，还是个别人。如果不得罪多数人，那就只有得罪个别人；如果不敢得罪个别人，那得罪的就是全校教师。

现在做校长越来越难了，远不如过去自由，这里主要指公办学校的校长。从积极意义上看，“不如过去自由”是为了规范学校管理过程，防止校长违规办学；但校长的人权、财权非常有限，“教育家办学”又从何谈起？尤其近几年，校长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紧，要求越来越高、越来越严，要做的事却越来越多，校长所承担的本职工作以外的“非教育任务”要比教师多得多。学校的财务报销制度越来越“严苛”，校长几乎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上级这样做当然是希望从制度上堵死校长腐败的可能，但也让校长深感“什么事都做不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学校发展又要求校长不能不做那些“不行”的事，你说校长有多难！

卸任校长后，曾有人问我，不当校长是不是更轻松了？其实并不是，我现在负责全国的新教育实验，事情一点不比当校长时候少，而且还经常在全国各地奔波。但我还是不愿意回学校做校长—因为做校长压力太大了。安全压力、举报压力、升学压力……一个校园安全事件随时都可能让校长“下课”，一封家长的匿名举报信随时都可以让校长焦头烂额，年复一年的升学压力让校长几乎每天都喘不过气来，你说校长有多苦！

在这样的难与苦面前，相当多的校长依然坚守在岗位上，为学生的快乐、教师的幸福、学校的发展，殚精竭虑，任劳任怨，甚至忍辱负重。虽然校长所做的一切，不一定能够得到上级的好评，不一定能够得到教师们的理解。就像教师的最大动力来自学生的爱戴一样，校长的工作动力也更多来自教师们的信任。我当校长时，其他校长遇到过的困难、压力、苦恼包括不被理解与信任，我都遇到过；而我之所以还坚持做了九年校长，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正是因为大多数教师给予我的理解与信任。

以上这些校长的苦恼，其实也是局长、厅长的苦恼，所以本文也是在为所有正直的局长、厅长说几句公道话。再次声明，笔者这几句公道话是替那些善良、正直且真正想干事的校长而说。支持正直的校长，就是支持学校的发展，学校有了发展，每一位教师才可能有真正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善待正直的校长，就是善待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