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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棱山下,那片乱石滩

2018-09-18曾强

岁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峪口大王

曾强

六棱山并不算出名。大概除了当地人,没几个人能叫得出它的名字。

我的老家在大同县采凉山南麓,也就是在汉刘邦被匈奴围困的白登山东侧的山脚下。隔着十多万年前的似乎还在浩渺着的大同湖盆地,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南面一长溜迭起的氤氲着的青色山峦。这些山峦,西段的马头山一带,延绵数十里,组成了著名的“大同睡佛”。睡佛跟云冈大佛侧影极为神似。这里的山顶,探险者最近还发现了古人穴居的洞窟;山下,二零一七年秋刚刚发掘出四千多年前古人类生活遗址,挖掘出很多古人生活器具,如陶器等。

东段,就是六棱山一带。

我最初知道六棱山,并不因为它在本县中多么有名,而是有报道说山上发现了汉白玉石林。汉白玉过去是明清皇家专用石材,高贵得很呢;石林在北方众多的土“馒头山”中也颇显稀奇。因而,大同县东南方,与阳高、广灵交界的六棱山也在我心中很有些神异色彩。一九八九年“大阳地震”,次年,我刚当记者就受派去震中堡村采访。堡村就位于六棱山脚下。那时仰看六棱山,色泽如黛,雄厚如堵,山峰郁勃直向苍穹,给我极深的印象。

去堡村往南要穿越桑干河。桑干河上有一座铁索桥遗址,叫“普济桥”。同行的老记者不断指指点点,口气满是崇敬地说:这就是“六大人”建的桥!桥头还刻着“六大人”写的一首诗!

我疑惑:六大人?什么“六大人”?但不敢发声。

过了桑干河,南面高耸厚重的山势很快黑黝黝地汹汹逼压,越来越重。不久路过一个小山村,老记者说,这就是大王村,“六大人”的大王村!

于是,我们一齐趴在车窗看。

大王村无非就是任何山脚下都比较类似的一个不起眼的北方小山村。低矮的窑洞,土坯、石头墙,和一些标志着“这里有村子”的杨树,榆树或柳树。但绝大部分都隐掩在黄土茫茫的土楞畔中。

村南口,蒸腾起氤氲莫测的山峦气,显得颇有灵异而神秘。顺山峪口迤逦望去,布满了洪水冲刷下来的大大小小的花岗岩卵石。除了巍峨的山影,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被山洪裹挟过的卵石挤压着,吞噬着,掩埋着……但那时,大王、“六大人”,我只是随便听听,而已。我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六棱山下灾民抗震自救的新闻挖掘上,也不过顺便多看了几眼六棱山的雄姿。

不得不专程去大王村,试图拜谒“六大人”。作为大同县籍的文化人,不知道历史上本县最具荣光的“六大人”,简直有些寒碜。而且,我自号“山汉”,作家王进老师和王保忠兄告诉我,“六大人”也自号“山汉”!——这对我震惊不小:我跟“六大人”撞车了?我期待拜见“六大人”于是更加迫切。

从史书记载看,“六大人”的确应该被后人永远铭记。

“六大人”叫李殿林,字荫墀。家中行六。他当过清朝吏部的左侍郎、邮传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等高官,是清末三朝元老,宣统皇帝的老师。所以当地人尊称其为“六大人”。“六大人”被乡梓尊重,还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官做得大。他胸有家国,腹有良方。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他赴任广东乡试主考官,中途听说八国联军攻破了京津,急返,向慈禧、光绪条奏“保护东南方略”。他思想宏阔,锐意改革。任江苏学政时,他奏请朝廷“裁武试,废八股,用策论,改书院,设学堂”,率先在江苏倡导现代科学教育。他刚正不阿,廉洁奉公。当邮传部尚书,他大力整顿吏治,及时革除积弊。一日内弹劾上百名贪官污吏,规矩整肃。“六大人”还时时关心故乡山西的建设和发展。山西驻京诸会馆及云山别墅毁于庚子兵乱,他号召山西在京官商集资修补,并在晋东馆设立晋学堂,便于同乡青年就学。山西巡抚向英国人出卖矿权,大同籍留日学生李培仁愤而蹈海,李殿林就集合在京同乡上疏争辩,迫使清政府备款赎矿。山西文水、交城等县,在禁烟中戕杀无辜,激起民众变乱,李殿林派员调查,遂制止滥伤枉杀……“六大人”不仅是清廉有为、卓有政声的政治家、改革家,还是有名的学问家。晚年的“六大人”并不贪恋权位。辛亥革命后,“六大人”主动辞官,回原籍养老颐年。他研究《易经》,写诗赋联,还是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他的书法端严肃劲,清毅卓然,“书如其人”。“六大人”去世后,受到退位皇帝溥仪的感念和哀悼,被追赠为“国相”,谥“文僖”……

一百多年說长不长,但毕竟已经成了倏然而逝的历史。

我站在“六大人”曾经站过的地方,百感交集。历史这个最无情的巨轮,一百年,仅仅过了约一百年的时光,就已经把六棱山下“六大人”曾经显赫的故居辗轧成了一堆乱石,几乎踪迹全无。

山下罡风正紧,我裹紧了衣衫。蹙着眉头再次打量南面峻拔高耸的六棱山,打量不远处通往山峪口的大大小小石头遍布的野地,打量眼前这个被民居围裹的“六大人”的小小坟茔。坟茔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连同周围明晃晃的空地,我疑心这里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一个操场。

古代,六棱山下的大王村无疑是具有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条件的。

我曾经到过雁北南部应县的东安峪村,雁门关一线翠薇山北麓靠近峪口的一个山村。当地人传说,他们是沙陀人的后裔。那里的李姓,跟后唐李克用有关系。老年人还记得,侵华日军挖工事,曾经挖出众多古墓,墓墙有朱砂彩绘,用陶罐装着骨灰,陶罐里还有一个五代制钱……东安峪峪口往南通往代县、忻州,但很狭窄,山沟崎岖,只能过人马,不能行车。并不像大王村附近的六棱山峪口。

六棱山峪口内就比较宽敞,我多次从这里驱车南行。过了六棱山,西达浑源,东去广灵。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山沟里还有一个叫“香水寺”的小村,村中心有一棵七八个人都抱不住的古树,树上缠着很多很多红的黄的布……

无疑,守着六棱山峪口的大王村是个进退自如的交通要塞。可南下浑源广灵,可北上草原大漠,可东进北京张家口,也可西去大同呼和浩特,还可以径直上高耸的六棱山……

历史上,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北魏,甚至更早的汉代,大同这一带,曾多次安置和移居过各民族的百姓。东安峪可能是其中之一,大王村也可能是其中之一。对历史悠久的大同以及所辖的村庄来说,民族移居是常态,民族融合更是常态。有文化学者甚至归纳,大同,就有一种民族融合的文化内涵!

但我一直不能理解,元丞相脱脱,史书记载他不是这里的人,也并不在这里做官,但去世后竟然安葬在大同的大王村!

那么,他到底和大王村有着怎样的渊源呢?

六棱山静静耸立,不做任何回答。

荒草离离。草木是有根的,人也是有基因遗传的。但为什么,我们竟然找不到六七百多年前脱脱的一丝踪迹?他的坟墓是被人为盗掘毁坏了吗?是被洪水冲毁掩埋了吗?……总归是,被历史风云刮得无影无踪了吗?

因为便利,反而需要阻塞。因为宏伟,反而需要潜藏。

大王村,荒凉的石头遍地的大王村,莫非就是一个还远远没有被发掘的古老潜藏之地?

功夫不负有心人!

真真想不到,在我行文到此的时候,跟大同有名的民俗收藏家张格老师闲聊,就聊到大王村,聊到“六大人”,聊到史志记载的元丞相脱脱的碑。矢志弘扬地域文化的张格老师呵呵呵笑着说,“六大人”父亲的神道碑、元丞相脱脱的神道碑,都在,在他那里!

我相信我的眼睛一定睁得那么大!

哦!原来历史真的不会轻易消亡!它总是以某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巧妙地显现。它平时总会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默默潜藏!

“六大人”的父亲李增桂的神道碑,是清光绪十八年所立,黑色玄武岩石质。碑文介绍与公开资料大相径庭:原来,李增桂也是进士出身,曾任清朝光禄大夫、工部尚书!而且依李增桂年谱,“六大人”不可能是其父11岁就生的六公子,“六大人”并没有活到74岁,而是64岁!

——这些,大同著名史学家、书法家殷宪先生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勘校、验证。张格老师甚至还有殷宪先生在该碑拓片上的详细题跋。

但张格老师收藏的所谓元丞相脱脱神道碑,我看了觉得只是一通李家立祖的碑记。碑首镂空刻楷体“碑记”二字,四周粗糙的云纹,正文右首竖行,刻着并不规范的大大小小的楷书“元始上大夫脱脱左臣相”十个字。左侧,依次是李家始祖、高祖等姓名。——这只能说明,李家承认脱脱是他们的远祖。并不能证明脱脱就埋葬在大王村。

反而是,我在多方查找跟“六大人”相關的文章中,突然看到了其中一张照片。照片是一块石碑,一半插在土地里,露出的部分,有规范的大小一致的镂空楷书:“奉训大夫大同路……”

“大同路”的叫法,在元代出现。也就是说,跟“六大人”很多墓碑在一起的这块元代碑刻,我揣测,才更可能是脱脱的原始墓碑!

只是遗憾,我看不清更多更详细的碑文。

由此断定,清代《大同府志》绝不会是虚妄地依据传言记载历史。

历史就是这样,该叫谁看到什么,就叫他看到什么;不该叫看到的,机缘不成熟,也许永远看不到。

就像一般人站在大王村“六大人”故居那片乱石滩上,谁能分得清哪块是卵石,哪块是碑石,哪块是六大人或者脱脱玩过用过的赏石呢?

依然这样的感觉:谜一般的大王村,谜一般的六棱山,谜一般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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