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遗落的风
2018-09-18菡萏
菡萏
归 来
故乡于我是一枚萎了色的青果,尚未鲜艳,就已凋敝在时光的纹理中。素笔的天桥,一枚枚雪花无声飘落,偶有一两行人裹衣而行,桥下是冒着白烟的蒸汽式火车。这样的长镜,足以从遥远的记忆之海的水面上无声推近。就像塞尚的画,完成一幅静物需要一百次,绘制一幅肖像需摆一百五十个姿势,所谓的作品只不过是对绘画的尝试和接近,并没鲜明的主题和目的。没谁是记忆的天才,蒙太奇的剪辑只是下意识不自觉地复制细化,避免影像丢失而已。
人是悲凉的,只是孤独的一瞬,与时间的厚重相比,甚至是轻逸的,而依附的车站,却由无数个寓言组成。体内的风只游走在自己的腔内,所有的繁文缛节都没太大的意义,于诸多喧嚣和形式上的热情,我是保守、孤立和隔膜的,并不适应毫无界限的热络和自我浅薄的存在。始终认为“尊重”一词的优越,是对人、事、物,甚至一座城池、一个国家最大的褒奖,一旦打破,丑陋便会衍生。故于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物只是瞭望,或潜意识地精神靠近,而非接纳。
我是一个薄情之人,36年后才回到这个阔别多年的小城。爷爷洁白的墓碑安放在一个宽阔的墓园中,外公外婆的坟茔也掩映在一片油绿的玉米地里。我的记忆里他们始终是老人,从没年轻过,如温煦的暮阳,柔软过我的童年,即便现在活着也有一百多岁了。我在此生活了四年,四年间爷爷没给过我一句重话,外公也会在寒冷的冬日,把冰凉的棉袄放在他被窝里焐热,再给我穿上。这样的细节我复习过多遍,他们的爱始终保持着优美的距离,从未凛冽。我感谢这样的清澈和没复杂性,让我懂得尊人、自尊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是心灵完整和谐以及超越血脉姻亲、伦理道德的最高境界。
小 站
这是个遗有俄罗斯风格的小城,自己并没多少可以收支的历史,不像我现居的古城,三四千年的积淀,抹都抹不掉。中东铁路从这儿穿过,沿途的车站都是俄国人建的,红砖几何图案,木质三角屋顶,厚实的墙壁,极具异域风格,一望便知舶来品。我的故乡,也因此成了我们国家最早有铁路的城市之一。条约是李鸿章1896年签的,那时光绪还活着,沙俄百般纠缠,先要借地修路,后攫取路权,终于在彼得堡达到目的,签下《中俄密约》。清廷懦弱,惧倭怕俄,左顾右盼,选择依附,借此牵彼,主权屡屡丢失。人家威逼利诱,要开矿要办厂要修路,你是块肥肉,又无法保全自己,只得在白纸黑字上签了又签,所以这条路权一直在俄、日两国手中辗转,1952年才归于自己。
我到达时,已是暮合时分,一切趋于宁静,夕阳把这个小站涂了层明亮安详的釉色。多少年了,依然没变。我拍了照,朋友说,像花样年华的背景。
历史是无言的,已淹没于时间的沟渠,并不讲太多的良心,没谁会真心认错,无非是群弱肉强食的动物大战,并挂上冠冕的招牌。教养只是部分人的专利,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当你够不着时,人家就轻视你,欺凌你,甚至分割你,强者的游戏而已。每个平静的谈判桌下都会是不平静的,哀嚎撕扯愤懑,无休止的伤害,每个条款里也都写满了利益,而不是友谊。那些高调的词语,只是自身饱和后或太弱小时的表达。你不得不承认,人性是恶的,生来就要吃要喝要掠夺要保存自己,“教养”是“教”出来的,“修养”是“修”来的,都是后天的产物,学习而已。即曹老夫子说的“锻炼”,锻炼方能通灵,有知有识。尊重谈何容易,距离一旦打破,战火就将蔓延。
俄国人在此修路,家属人员自然顺理成章地带了过来,由此派生出教堂、学校、住宅,楼堂馆所诸多机构。喇嘛台即那时的产物,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主要供沙俄铁路职工礼拜之用。铁中是他们当时的子弟学校,年少时我曾在里面溜过冰,故对这些建筑一点都不陌生。我的大姑妈就住在这样的红房子中,里面阴如城堡,墙壁厚达八十公分,窗台可以躺下一个人,相当于现在住宅的大飘窗,地板也厚如枕木。整个房屋冬暖夏凉,坚如壁垒,俄国人从不马虎,敷衍自己。
张奶奶
张奶奶是我大姑媽的邻居,今年94岁,小脚,三寸金莲。年轻时就干净漂亮,头发溜光,行事做派有大家之仪。现今大姑妈已逝,她也从那搬了出来,住在这个小城所谓的“天安门”地段,和我的小姑妈楼上楼下。身体依旧硬朗,轻盈瘦削,并不老态,每日傍晚在楼下纳凉,故我常见。她面色白皙,俨然一片月光,望第一眼时便觉极美。她爱美,性情舒展,随和,不拘泥,没陈腐旧套,喜欢看《全程热恋》,偶尔也摆摆pose,拍拍照。有披俄罗斯羊毛彩色提花披肩的,有戴墨镜、棒球帽的,也有穿运动服、风衣的。相当摩登,均可上时尚杂志封面。平日里极可爱,老幼皆喜欢她,上下楼有人搀扶,国宝级人物,被邻里誉为“伊丽莎白”——高贵的女王。
我稀奇她的小脚,觉其珍贵,是最后的遗存,总想看看摸摸。小脚文化系我国独特遥远的一瞥,畸形文化,美丑至今尚有争论,但毕竟真实存在过。放足,乃女人走出家门,展现自我,独立于世的开始,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瓦解以及价值观的再造,这是无疑的。只可惜奶奶生早了,不得不受此痛楚。
我说奶奶您是活历史,咱俩得合个影。奶奶连说,这咋说的,我也没收拾,鞋也没换。说着忙扬手招呼她女儿道,快!麻溜的,到楼上取我的小帽来。那天和奶奶照了许多相,她的小帽换了一顶又一顶,有淡粉的,也有大红的。后来奶奶又带信给我,说没照好,得重新照。就这样我去了她家。她独居,养了一缸的金鱼,那些小鱼很自在,快活地游在水里。奶奶叼着小细烟,跷腿坐于床沿,打火点烟的姿势熟练而优美,还换了一双黑缎红花的尖头小鞋。我说奶奶比比脚,说完自己倒不知该抬哪只。奶奶道,来!这样。马上伸出一只和我配成一对,动作灵巧,思维敏捷。我们照了不少相,奶奶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还管她女儿要墨镜。我说奶奶休息下,她说没事,不累,这和玩一样。
奶奶的女儿孝顺,日夜在此守着,顾不得自己的家,也是奔七的人了。她把奶奶伺候得干净,小袜漂白,言语态度亦好,经常带她去公园散心,故奶奶很幸福。我是一个对历史比较感兴趣的人,总想问这问那,只可惜时间太短,无法和奶奶更多交流。我说奶奶日本人和俄国人您都见过吗?她说见过。我说哪个狠些,奶奶说俄国人坏,高鼻子,深眼睛,人高马大的。马蹄子搭在窗台上,老吓人了,还祸害大姑娘。我爷爷给俄国人做过事,会说俄语,小时教过我些简单的词语,比如数字、火柴,现在依然记得。爷爷说家里也曾来过兵,他让我奶奶抹上锅底灰,躲至另外一个房间,他拿着斧头站在门口守了一夜,幸好那些老毛子兵只是在隔壁房间喝酒吃肉,闹了一夜就走了。少时,爷爷给我讲过不少有关日本人俄国人的事情,也包括解放战争的真实片段。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走时,奶奶把我送至门口,问我说啥时再回来,我说得几年。奶奶说那咱俩得拉拉手,不知我还在不在了。我说,奶奶,可以视频的,您老得等着我,您活着,世界才美好!
真正走的那天,是黄昏,落日还没褪尽,奶奶已坐于楼下,穿了件红色碎花衣服,好看极了。她起身和我握手道别,然后踮着小脚,一崴一崴地轻颤至车前,依依不舍地挥着手,喊再见。当我想记录下这一幕时,车子已然开动。玻璃后是奶奶渐行渐远的笑脸和摇动的手臂……这个小城和慈爱美丽随和的奶奶一起定格于此,成为珍贵的回忆。
伪皇宫
细雨霏霏中,一个人去了伪皇宫。四四方方清泠泠的院落,明显的北方风格,屋檐上绘着翡翠兰忧郁的图案,像孔雀脊背开出的清凉花朵。北方人善绘,箱柜、妆盒、梁木、檐壁、棺椁都极尽一展。浓郁葱茏的色泽,糅杂的艺术气息,多彩的想象调研出内心隐秘的热情及个性。溥仪是个单薄的皇帝,瘦弱得像一枚过了时的钱币,一生孑孑,在诸多恐慌和不确定中度日。
他独居,床铺窄小,有洁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他给自己开药方,药铺设在卧室的隔壁,他提防日本人,怕下毒;他坐在马桶上读书,阅报,参折,看流水账,时不时抽上半支烟。瓷砖碎小,尽管浴缸上雕着纹饰花朵,是进口的,也比不得现在。他注射荷尔蒙,把理下的头发,用黄绢包好,说是龙丝,要保持完整,但其残缺的人生,没有一天是从容的。他是一个空壳的皇帝,内心充满孩子般的天真幼稚和自我膨胀以及幻想,又于惊悚中日日不安。
他的字不好,东倒西歪的,记了多年的日记也不见长进,文意亦不畅达,这是件憾事。毕竟是一国之君,曾有名师教诲,连起码的文白都难差强人意,让人情何以堪。陈寅恪先生在北大给学生们写的那副对联:“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的后半句“大清皇帝同学少年”,现今看来,是没多大实际意义和含金量的,王国维尽管给溥仪做过老师,然而溥仪并不好学,天资亦不高。
谭玉玲住在他的楼下,一个年轻饱满如花朵的少女,二八佳人多少有点玉立云流的风姿和水色。况心意畅达,待人和暖,若杨柳,又恬静甘美,人人喜欢与之交接。溥仪亦倍感温馨,成为人生一慰,俩人遂和睦恩爱。她喜女红,书房内陈有缝纫机,与那些镶镂的几案甚不搭调,这是个别处。也许那时缝纫机和照相机,属新鲜之物,也见其心灵手巧。她出身贵族,性格隐忍,修养极好,对溥仪的处境深为理解,平日多劝勉安慰,即便溥仪发火,拿之出气也能温柔以待,所以深得溥仪喜爱。在她一帧齐耳短发的黑白小照背后,溥仪题有“我最亲爱的玉玲”的字样,特赦后依旧贴身携带。可惜她命短,二十二岁便夭折了,在伪皇宫只生活了五年。这五年是溥仪穿越冰层,栖息温柔之地的五年,于她的离开,自是不舍,可谓肝肠寸断,并怀疑是日本人做了手脚,为只为剪去他心中的绿阴,续娶日本女子,进一步掌控他。她喜欢兰,他在她灵前,摆了二十二盆君子兰——长春的市花,与她的芳龄遥相呼应。他一直存放着她的遗体,停在般若寺,舍不得烧,直至日本人大势已去,他逃亡大栗子沟,被苏联红军解押,无法保护,才迫不得已带信出来吩咐火化。后来又辗转拿到骨灰,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一个普通公民娶了李淑贤,仍放至家里,弄得李噩梦连连。
婉容和溥仪同住二楼,楼梯上去左拐,便是她的区域。她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应为历代清宫之冠。长得淑雅,面容古典,如轮明月,下颏小巧尖俏,颇清秀,标准的美人胚子。婉容爱美,无论宫廷装、旗袍、时装、和服,还是皮袍,只要上身便风姿绰约,艳惊四座。她还是个才女,少时便聪慧,钢琴、英语、书法、诗词、美术无一不会,頗负才名。未出阁,家里便请了若干教师,比溥仪饱学。溥仪倾慕过她,喜欢得不得了,亦为其点烟做些琐碎之事,两人照相也十指相扣,含情脉脉,眉眼间皆是亲密。怎奈好景不长,文秀的出离,让溥仪优渥的内心备受打击,颜面尽扫,为找台阶,迁怒于婉容,说她排挤所致。此乃君王常性,亦狭隘,并未从自身寻因,后逐渐冷淡,直至厌弃。
我们现在回头看,婉容怎么都是不错的,属性情中人。她虽喜服饰,一掷千金,但国难来时,尚能慷慨解囊,拿出心爱之物赈灾。那时她已非皇后,处流离状态。实际她也从未是什么皇后,嫁给溥仪时,溥仪已然退位。她吸食鸦片,并非本意,先是因疾病,镇痛,久而上瘾,遂萎靡,和心绪不佳也有关。她偷人,和侍卫有染,并产下一女,皆在溥仪冷落她之后。溥仪性无能,少时被宫女弄坏身子,太监又给他吃了不少壮阳的药,也就废了,几乎未和婉容同榻共枕过,故无后。所以文秀的离开绝非简单的争风吃醋,托辞而已,和溥仪自身有直接的关系。即便是妃、后不和,也有他处事不当处。
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只是一家之言,不可全信,难免流于主观,内心深层矫情推诿,这是难免的。这个世界没给婉容陈述的机会,深宫高墙的叹息,我们无法听到,历史的幽微也无法探知。溥仪后来很少顾及于她,对她的事并不过问,直至临产,方知红杏已然出墙。婉容跪地哀求过他,让他认下这个女婴,怎奈溥仪盛怒,一气之下,扔至锅炉里烧了。婉容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送出宫外由她哥哥代为抚养,还一再痴心地给过生活费。事发后,婉容被禁,打入冷宫。所谓的冷宫就是把二楼东侧走廊的白门一关,士兵一边一个,即形同牢笼。实际她的自由度一直是有限的,先日本人监视,并不能私自跨出府门半步,现又多了溥仪这道哨卡,更是插翅难飞了。吃喝拉撒睡皆在自己禁区,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加之孤独落寞,思女心切,也就疯掉了。
身为女人,却做不成女人,也做不成母亲,这是婉容的悲哀。我们不能拿过去的伪道德来衡量禁锢她,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平等自由的,皆有个体生命的尊严。无性无后的婚姻是不人性的,囚禁亦不人道,有报复泄愤的成分在里边。婉容,披着皇后的虚名,并不能像文秀那般从容,又念及夫妻之情,在可以脱离时,没像文秀那样决绝。若那时了断,将是另番景象,总比跟着溥仪深陷伪满,被日本人挟制好,从而也见文秀的果断。溥仪也没有给这个女人放生的机会,随其一起背负着汉奸的罪名。婉容并不想亲日,在天津时就阻拦溥仪,这也是溥仪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到了伪满,又几番设谋逃走,均未果,这里也有溥仪的阻碍。死得亦惨,身边无一亲人,长辞在延吉一所监狱,一卷凉席就乱埋了。
溥仪一直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幻想着复辟,在日本人的簇拥下登基上位。日本人明言,你做的是满洲国的皇帝——康德皇帝,而非大清皇帝,所以他并未能如愿穿上龙袍,只是回来私演一番,小范围内满足下。纯属孩童游戏,心理安慰,而日本人却以此达到了更大的政治目的。他能处理的奏折极其有限,只限于生活饾饤,外部重大事件,画“可”即是。
日本人很自恋,大事一出便要纪念,所以展柜陈列着一些“伪满事变”的纪念勋章、砚台、小坦克类。历史很好笑,并不讲太多善恶美丑,几乎都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占便宜后的沾沾自喜,人肉画皮而已。他们出版发行的宣传画报赫然印着“南京沦陷祝贺号”,封皮画面里的南京,挂着满街膏药旗,醒目地打着“祝南京陷落”的标语,典型的草莽加禽兽文化。战争予以双方不同的立场,只有输赢,而无道德、法度、规则。人性的审美,一旦内心的恶被诱发出来,将一片火海,疯狂之至。即便他们的后方有反战的声音,大多也是基于自身——骨肉的离别,经济的窘困,而非为所犯的罪恶和残忍觉醒。
溥仪后来被改造得很好,价值观彻底颠覆。日记里道“为了党,为了毛主席,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为了祖国和六亿五千万祖国人民,为了世界人类进步和解放事业。我一定把我的这颗红心奉献给这伟大的理想和事业。”这是他1965年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下的。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和内心反辙。人是环境的产物,这时候的溥仪再也不会以龙种自居。他是罪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罪犯。
溥仪的后半生变得宽厚明亮起来,房屋虽小,人生的风景却无限辽阔。他穿戴着北京市面大众化的衣帽鞋袜,和原来那个端着意大利酒杯的溥仪已然两人。国家特许他用公费买的衣服,他一件没买,发的布票也都退还给了国家。他过着普通人小院清风的日子,明月朗照,有了完满的结局。
一段旧稿就这样轻轻翻过,再也没有人在你的土地上,强奸你的意志;再也没有人像溥仪那样大起大落,演完动荡复杂戏剧性的一生。人之尊严,国之尊严有了保护。溥仪,唯一一个从九五之尊退化至平民的皇帝,唯一一个被“休”的皇帝。走出伪皇宫,细雨依旧,回首,历史已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