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唯一的一次旅行
2018-09-17陈思呈
陈思呈
妈妈得了癌症之后,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到一个以山清水秀空气优良而闻名世界的村庄——巴马去住一段时间。
我知道她有这样的愿望。但是每当提及成行的可能性,妈妈就提到了现实上的不便利,比如说,要带的药很多,她晕车,而我们也不便请假,等等。于是这个愿望便一直被搁浅。其实妈妈拖着没有成行的原因,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她一生都没有理直气壮地提出一个“为自己”的愿望。
直到妈妈沉疴愈重,几乎连走路都非常艰难的时候,她反而强烈地提出,想到巴马去。
那个时候肯定来不及了。她已经病得连走路都喘,下楼都需要坐轮椅了。
我后来猜测,去空气清新的巴马,也许是我妈能想出来的、求生的最后一招。可是,这太晚了。
其实她一生都想走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前些年,我们总觉得:总会有一天,也许有一天,将来有一天,必然有一天……到了那时候,再说。
那一场我妈在健康的时候应该进行的旅行,从没有实现过。前面我写过,我知道,唯有来自脐带两端的母女二人,唯有这么一份充满互相折磨、争吵的情感,是我能在人世上感知和付出的最深的感情。但是就算如此,我对她,也只能这样。
人们常说,人类的爱都是向下的,没有人会爱自己的母亲像爱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人性中悲哀的真相?
妈妈化疗的时候为了增强免疫力而开了一些补药,她总是问那个医生,这样的药,她那个“血气不足”的女儿是否适用,令医生啼笑皆非。最后病重时,妹妹给她买了台吸氧机,那台吸氧机令她有了两夜良好的睡眠,第三天她见到我,竟然提出让我也戴着这台吸氧机去睡觉。
我上大学时,有次妈妈来学校看我,我和她住在学校的旅馆里,挤在一张床上。那晚我突然患上急性肠胃炎,手脚冰凉,上吐下泻。我妈雷厉风行地冲出去,给我买回来一堆药,当她发现我手脚冰冷,便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双脚抱在她怀里。当时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有点不好意思,便缩了缩脚,她怒吼了我一句,我就不敢动了。然后,我就那样被她抱着睡着了。我想到这件往事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妈,即使她病得那么重,而我只是肠胃炎。
是的,我没有带我妈去旅游过一次。
但她去了更远的地方,她离开地球了。
我们在一起的回忆,失去了时间的维度,小时候的事和后来的事打成一片,不分先后,混淆界限,在脑海中陆陆续续地时浮时沉。
于是,我就想到了五岁那一年的那次出走。阴差阳错,那就是我妈这辈子与我一起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唯一的一次旅行。
我猜测,那个新年我妈妈是什么心情,她知不知道这么一次旅行,是一种隐喻?会在三十几年后,越发清晰地被我放大它的细节?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个很小很小的招待所,必定早已不知所终。在它有限的几个客房里,大概很少接待过离家出走的少妇,还带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儿。她们在这座邮票大的城市里流浪了几个小时,然后她们把这场流浪偷偷修改了性质,变成一种犒赏。
我记得江边的夜晚是多么安静。风从走廊吹过,带来了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那么低回,辽远,像一声呜咽。天地间充满巨大的宁静,我心里被不明所以的情感所鼓胀,仿佛轻轻一挤,就汁液淋漓。
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彻底的相依為命。
相依为命的意思是,其中的一个人死后,另一个人,也有一部分是死的。
在目睹、想象了我妈的苦痛之后,我曾经不确定,我的独活,是否可以理直气壮,是否可以顺理成章。在那么多的缺失、负疚、误会之后,我是否还有幸福的资格。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与妈妈单独地相处一会儿。多么想和她,真正地到远方去一次。远离争吵,远离我们命运里的人际纷扰,以及俗规中的热闹。也许,在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冷清中,我,便可以拿出我的心来向她描述,而她也不再像荷叶对待水珠那样,不,我们会像一盆水接纳另一盆水那样,我们能互相照见。
我现在常想象,我死了之后,是不是可以重新找到她,重新在一起。甚至我会想象到那个情景,她的样子和健康时一样,在天上居住的地方,看到我风尘仆仆地来了。
妈妈!我大叫着。
她看到我,脸上那种惊喜,但又好像觉得我很傻的表情,我都可以想象。
人不可能再死一次,所以我们就不会再担心分离了。我对这场相逢有一定的信心,原因也在于人死了之后,就不可能再死一次。死去的人赢得了无穷。
时间终于失去了它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