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往矣 凤凰何依
2018-09-16王友花
王友花
今天在读朱光潜的美学散文《厚积落叶听雨声》,想到他专为了听雨,满院落叶厚积不扫,不禁宛然。
我想起自己老家那个小小院落里,曾有棵高大的梧桐。梧桐叶子宽厚,每逢盛夏的午后,骤雨袭来,我躲在屋内都能听见密集的大雨点打在梧桐叶子上,发出一阵阵响亮的声音。
待到急雨过后,天色放晴,我从屋里跑出来,享受着暑天燠热被大雨驱走后的清凉。这时,梧桐树上残存的雨水顺着层层叠叠的叶子不时滚落下来,发出间或“啪嗒啪嗒”的声响,在我听来格外清亮、愉悦。
那时的我也就十二三岁,刚刚离开家门,到镇上一个初中去读书,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内心却趋于细腻、敏感,易于感知情绪和心境的年龄。
长大后读诗,我发现梧桐和雨这两个意象常常同时出现,组合成一个包含独特意蕴和审美的“梧桐雨”,或凄清或惆怅地滴落在一首首诗词歌赋和一出出小说戏文里。
晚年的李清照流落江南,孀居独处,曾经歌诗唱和、赌书泼茶的爱人赵明诚早已离她远去,寄托着她和爱人毕生心血的金石文物也散落殆尽。她的愁绪、她的孤独、她的苦闷,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中被渲染到极致。
白居易的《长恨歌》里,用“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形象地展示了人生悲喜境遇的两个极端。过往的回忆有多明媚鲜艳,现世的悲苦就有多落寞暗淡。这梧桐雨的意象是如此地契合愁人心绪,惹人无限联想,以至于元人白朴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就以《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为题。
“懊恼,窨约。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唐明皇梦中与杨贵妃相会,美梦却被梧桐夜雨惊醒。“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梧桐树上滴滴夜雨,更衬托出现实的残酷和凄凉,就算是沉稳威仪的唐明皇也忍不住要把梧桐“锯倒,把泼枝叶做柴烧”。可怜梧桐,它若能言,或许也会长叹一声“我本秀挺,怎奈因雨惹祸”吧?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暗想,天下草木多矣,为什么雨落到梧桐上,就格外引人愁绪呢?
这也是高力士的疑问。《梧桐雨》里,高力士问:“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而愁闷无端的唐明皇,此刻也放下皇上的架子,耐心解释了起来:“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装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翩,豆花雨绿叶萧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其他草木的雨声或有倩影,或有妙音,或有美感,而偏偏梧桐的雨却是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这看似是唐明皇恼恨梧桐,不講道理,其实与长久以来“梧桐知秋”的文人潜意识密不可分。
古语有云:“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或许因为梧桐叶阔,立秋天凉,梧桐首先落叶,因此古人看见梧桐叶落,便立刻意识到盛夏已尽,寒凉渐至,生命的葳蕤茂盛与衰败凋落,仿佛因梧桐一叶而成分水岭,这不由得人将悲秋情绪转移到梧桐上。且梧桐叶子阔大,叶量丰厚,昔日高大繁盛的树木,入秋几日便飘零殆尽,萧条冷落,不光普通百姓容易生出兴衰之感,南唐后主李煜在国破家亡、忍辱被囚的岁月里,夜深难寐、无言登楼,也是那“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最能牵惹他的今昔感慨、愁绪无端。
梧桐除了承载千古文客、离人的千愁百绪,还是高洁品质的代表。自古有“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传说,《诗经?大雅》也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描写。可见梧桐迥异于其他树木,而是凤凰独栖、品质高洁的吉祥嘉木。宋晏殊的《梧桐》就不吝赞美:“苍苍梧桐,悠悠古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
因梧桐高洁,古往今来不少诗人就借梧桐言志。王安石《孤桐》诗云:“凌霄不屈已,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白居易《云居寺孤桐》云:“四面无附枝,中心有通理。寄言立身者,孤直当如此。”这既是对梧桐的赞赏,也是对自我品质的肯定。
被唐太宗称赞“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五绝”的虞世南,性格刚烈,直言敢谏,深得太宗敬重。他曾以蝉托物寓意:“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笔下的蝉能居高声远,它栖息的是枝干高挺清拔的“疏桐”,这也是对梧桐品质的内心认同。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因安史之乱滞留夔州的杜甫回忆故土的丰盛与美好,犹不忘这珍禽栖息的一树碧梧。而十余年因读书、工作在异地久居,远离家乡的我,此刻也忍不住怀念我老家院中那树梧桐。
流光易逝,人生易老,转眼间,那个在农村小院梧桐听雨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为石油大军中的一员,不再过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吃的生活。如同一只展翅飞出农家的凤凰,翱翔在更广阔的天空,却也不能常有机会再回故乡去抚摸碧梧的倩影。而更令我难过的是,几年前的一天,父亲告诉我,因为种种原因,院里的梧桐竟被砍掉了。
梧桐往矣,凤凰何依。那曾寄托了我对未来美好向往的梧桐,那曾给我年少的心以美感和启迪的梧桐,如今只能在回忆中去追寻它的旧影,我的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过了少年听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到了客舟西风的中年,我有心去听一听这一人生阶段的梧桐雨声,却再也找不到心灵深处的那棵梧桐。
这绵密的乡愁,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寄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