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大
2018-09-16刘伟艳
刘伟艳
2017年4月6日晨,我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瞬间变成了孤儿。妈妈从脑梗晕到在楼梯间到离开我们,不到3天时间。
应该是母女连心吧。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六下午,我就想着给妈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着急地打给二姐,二姐没接,却给我发条短信:“我现在忙,送妈去医院,人民医院转往大医院途中。”
妈妈身体好着呢,什么情况?我没有多想,迅速订了机票奔回家。等我赶到医院时,妈妈已经在重症室不醒人事,只能透过落地玻璃看着妈妈。那一刻,我的心翻江倒海——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妈妈醒来,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需要坐轮椅,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买一些老年用品,也需要我们几个轮班照顾妈妈。
第二天,医生告诉我们,妈妈不可能再醒来,生命最多还能维持一周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插喉管维持呼吸。大姐几经周折把深度昏迷的妈妈转到普通病房,我趴在妈妈耳边含着泪说:“妈,醒醒吧,我有好久没给你掏耳朵了,你醒醒吧,醒醒!跟我说句话,不说话你就睁眼睛看我一眼,看一眼就行。”
妈妈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我看到她的眼角流出眼泪。我转过头跟姐说:“妈可以听见我们说话的。”但任凭我们使出浑身解数都没办法让妈妈睁开眼睛。
第三天凌晨3点,大姐打电话说:“妈好像不行了,来医院吧。需要买寿衣。”我和二姐、哥都慌了神。医生不是说还有一周时间,这才第三天不到,所有的备品没来及准备呢。
我们在医院附近狂奔,四处找着寿衣店。顺着一辆路过的车灯,我看见距离几百米处有一家寿衣店。买好寿衣奔向病房,看到妈妈带着呼吸机,脸颊红润,我们守在床边一个多小时,始终是这样的状态。医生说,刚才是一口痰呛到,现在正常。姐说你先回家看孩子,明天孩子上学再来。
早上7点送孩子上学,我在家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绊倒在地上。我心想不好,给姐姐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就准备去医院。没等下楼,二姐来电话说:“艳,妈不行了,快来吧。”我跌跌撞撞跑下楼,等车的功夫,突然下起雨来,任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
开追悼会那天,亲笔为母亲写悼词,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一切流程在恍惚中进行,当我手捧妈妈的骨灰,差一点晕倒,晃身时被身后的人一把扶住,手已经抖得无法控制自己。
失去挚爱的妈妈,我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崩塌??
一
小時候,我最喜欢过年了。妈妈会提前几天拉着我的手,到市场买来漂亮花布,大年三十准能穿上妈妈亲手缝制的新衣服,觉得自己就是童话王国里的公主。到了中午,妈妈就发动全家人到厨房里,有的和面,有的搓麻花,有的往油锅里下麻花,笑声与麻花放进锅里的那“嗞嗞”声混在一起,构成春节的序曲。
我的任务是数麻花。妈妈在炸麻花时,会在面里多放几个鸡蛋,炸出来的麻花就又香又脆,邻居们都称赞妈妈的手艺高超。妈妈就让我把满满一缸的麻花挨家挨户地送。当邻居叔叔、阿姨称赞妈妈的手艺时,也会夸我又长高了、变漂亮了之类的话,我的心里美得不得了。
1990年,爸爸因病离我们而去,当时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妈妈怕冷落了客人,就一直找话说,说到高兴处竟有了笑模样,好像没有想象的那样心痛。我们的心都揪着,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那天晚上,我假装早早地睡了。透过房间的缝隙,我看到她捧着爸爸的照片一遍遍地擦,不停地说:“老刘,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好日子刚刚开始,你是一天福都没有享受啊??”看见妈妈的泪水溪流一样地淌,我的心痛得难以言及,只能任泪水打湿枕头。
那年之后,我再也没穿过妈妈缝制的新衣,再也没有炸过麻花,也没有上演过厨房的春节序曲。
细细思量,在我30多年的时光里,除去上学、上班、成家、生子的时光,陪妈妈的时间屈指可数。当我也成为母亲的时候,我读懂了妈妈。终于明白:每次回家,妈妈多么希望我能多陪她一会儿。
耳边响起来毛阿敏的歌声《天之大》:“天之大,唯有你的爱完美无暇;天之涯,记得你用心传话??”妈妈,如果有来生,我要为你买一斤火红火红的毛线,亲手为你织一件“温暖牌”毛衣,再亲手为你炸又香又脆的麻花,让我们一起重温童年时简单而幸福的春节,让我依偎在您已经不再挺拔的怀里回忆往事。
记忆中,还有那不得不提的小花被,温暖了我整个童年。
1985年春节时,妈妈领着我去市场买来了棉花和印有白雪公主的小花布,娴熟地缝起来。我问妈妈:“不是都给我做新衣服了吗?还缝被子干什么?”妈妈摸摸我的头说:“咱家分新房子了,离你学校太远。你寄读在干妈家,这小花被算是妈妈送你的新年礼物吧。”
那一夜,花被子做好了。没有妈妈的陪伴,我盖着暖暖的小花被,把头蒙在被子里,仿佛闻到妈妈的味道。有时在学校受了委屈,晚上我就钻进被窝,让小花被的温暖包裹着我,然后慢慢就平静了。
就这样,小花被陪我度过了15年的时光。
2000年春节,到了要出嫁的时候,妈妈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丫蛋,出嫁时得陪送新被子。这小花被就留到咱家,你回娘家时用吧。”第二天,妈妈拉着我的手,去市场买来棉花和火红的带有百合图案的花布,洗净后在阳光下晾干。然后我陪着她坐在洁净的地板上,一针一线地缝起小花被。那时,妈妈已经要靠老花镜才能做手工活儿。我劝她把这些东西送到裁缝店,花几十元手工费就可以完成。她摇头柔声说:“傻孩子,新婚的被子一定要妈妈亲手缝。妈妈要把所有的幸福、平安缝入被子里。”
听着妈妈的话,我的鼻子一酸,把脸贴到她粗糙的手上,久久不肯放开。
2004年夏天,妈妈牵着我因为怀孕有些浮肿的手,在市场里转来转去,最后选了一款带有喜羊羊图案的花布,高兴地对我说:“丫蛋啊,你也快当妈妈了,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的宝贝,要改掉任性的毛病??没等妈妈说完,我就上前用手捂住妈妈的嘴。妈妈笑着摇摇头,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伴着婴儿的啼哭,我幸福地做了母亲。看着被妈妈缝的小花被包裹的女儿,就不由得想起妈妈戴着老花镜在灯下认真缝被的身影。
现在,我家里有许多种被子:太空被、蚕丝被、空调被。但是我和女儿还是夜夜盖着妈妈为我缝制的小花被。有时候,我会轻轻地闻着,不时用手摩挲一下,那种感觉就好像妈妈在我身边。我知道,拥着小花被就是拥着妈妈全部的爱。
二
2005年,我参加全市健美操大赛,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决赛,并且电视台现场录制播出。
记得大庆电视台播放健美操大赛那天,妈妈约在对门阿姨家一起看比赛。她戴着老花镜,一边看比赛,一边在手中记录着每名选手的得分,一直在那不停地评论我:“看看刚生完孩子,身材还没有完全恢复好,稍稍有点胖,肚子还有点赘肉;看看这表情,有点笑大劲了;看看这个动作还可以,再伸展一些效果会更好。”边说边做示范。
妈媽从小就能歌善歌,还在幼儿园当了好多年园长,这个点评她还是比较专业的。整场比赛,她名副其实地当上了场外裁判。我支着耳朵等着她能夸夸我,苦苦等了两个小时,也没听妈妈一句夸奖。我特别失望,闷闷不乐地回家了。后来我想,妈妈是为我骄傲的,只是把爱深藏在心不表达而已。那个年代,能在电视里看到自己的比赛,是特别不容易的,我做到了。妈妈岂有不为女儿自豪的道理?
因为我叛逆的性格,因为我外表的冷漠,跟妈妈有一段时间是存在一点点误会的,我又不肯与妈妈正面沟通,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把我发表在国家级报纸或杂志上关于妈妈的文章拿给她看,从那时起,矛盾被这些铅字化解。而且我发现,妈妈特别认真地把有我发表的这些杂志和报纸收集起来。她时常在暖暖的阳光下倚着沙发,戴着老花镜翻阅。有时我瞟一眼她在认真地读,忙了一阵回头看她,她依然在看那文章。我逗她说:“妈,你是想要背课文吗?你要喜欢,我再多写一些给你读。”妈妈会不好意思地匆匆忙忙收拾起来,嘴里还说着:“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说老年人每天要留出一些时间读书看报,预防老年痴呆症的,我需要养成好习惯。”
2006年的一天,妈妈给二姐打电话,说自己感冒好几天,实在挺不住了。等我得知消息赶到,妈妈已经住院了。被裹在肥大病号服里的妈妈越显憔悴,一头银发在太阳下更加刺眼,因为发烧起水泡,把嘴都撑变形了,眼睛肿得眯成一道缝,感觉一下老了好几岁。
我心疼地边哭边大声训妈妈:“你怎么那么不听话?都病得这样还硬挺着,有病不告诉我们一声,非得拖到这样严重到住院的程度才看病。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以后能不能听话了?”
我从来没敢跟妈妈这样没有礼貌地说话,当时是急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妈妈拉着我坐到床边,我还在逼问:“你还没回答我,到底以后能不能听话了?”身边几位病友被我的执着给逗笑了,说:“一看这就是亲姑娘。”妈妈怕我影响到别人,就不停地点头答应。我回头对姐说:“你们都回家休息,今天晚上我来陪妈。”
其实我从小就害怕进医院,晚上坐在妈妈身边,看着她打完点滴不敢睡觉。妈妈心疼我地说:“你在我床边睡会儿,要不然明天上班会没精神。”我实在困,就顺着床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双腿跨在妈妈瘦小的身上。妈妈说:“从今天开始,你可别晚上来陪我了,昨晚压得我一晚上没睡着。”我还揉揉眼睛,迷糊地说:“哎呀,妈,真的呀!那我今天晚上只坐着,不挤你了。”
直到病愈出院,妈妈也没敢让我晚上陪她,我也没好坚持。我想想还能为妈妈做点什么?于是从家里带来掏耳勺,我让妈妈靠着被子,侧身对着阳光。我一手拿着耳勺、一手拿着小镊子,轻轻地提起她的耳朵,用耳勺在里面晃动几下。担心把妈妈耳朵弄疼,就用小镊子慢慢镊出来,不会触碰到耳膜。一会让她头偏左点、再左点,一会又让她稍微昂点头。妈妈也孩童般听话地配合着,我极具穿透力豆沙喉的笑声和妈妈清脆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病房充满了生机。
不一会儿,妈妈竟然打起盹来。我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始终保持这个姿势不敢动,生怕扰到她。阳光照着她满头的银发,我心里百感交集。
过了好一会,妈妈突然醒来,微微睁开的眼睛正好与我相视,她不好意思地说:“太舒服了,你每次给我掏耳朵我都想打盹。”
除了我,妈妈是不让任何人碰她的耳朵的。问她,她说别人手没轻没重,心里不踏实,没有安全感。平时毛手毛脚的我,听了这一席话特别有荣誉感。
妈妈,如果有来生,我还要这个专属权。
三
2016年元旦,妈妈一直在西安老家,乡音格外明显。每次接到电话,她都操着一口秦腔(二姐开玩笑说妈说话底气真足,在古代没有摇滚乐,那秦腔就相当于古代的摇滚乐了)给我打电话:“丫蛋,你不是喜欢吃大枣和核桃吗?我今天去集市了,给你买了一大箱新疆的大枣和核桃。你把地址给我,我给你快递。记得多吃,别放太久不好吃了。”我本想委婉阻止她的,但从她喜悦的声音里,我真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那年春节主持单位的文艺晚会,有个环节要调整,我即兴拿起一个红包,告诉观众,这是妈妈从西安给我邮来的新疆特产。新年到来之际,祝全天下的父母新春快乐,并情不自禁地清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思念妈妈让我太动情声音有点抖,但观众的反应特别好。我听到一位老人说:“这孩子,是真的想她妈了。”
2016年8月6日,妈跟我说:“丫蛋,二姨来北京,我想带你二姨去长城看看。”我立刻带着她俩去了八达岭长城。因为不放心她俩的安全,恐高的我咬咬牙陪她俩一起上长城。妈妈身轻如燕,一边笑着聊着,一边回看我俩的行进速度。整个过程,我都一脸紧张地死盯着向上的石梯,越高越怕,一直在想,一会儿下长城怎么办?
妈和二姨在前面谈笑风声,互相拍照。我气喘吁吁登上长城,中部有一个专门照像的区域,眺眼望去就是陡成直角的天梯。我不好意思地把妈妈拉到一边,小声说:“妈,我有点缺氧,呼吸不顺畅,您和二姨玩吧,我在这等您俩,一会给您俩合影。”
妈和二姨继续向上游攀登。远远地,我看着妈妈粉粉的衣服在长城上跃动着,满头银发在微风中是那样飘逸。我不停地扯着嗓子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别爬太远,看看风景就回来找我。”也不知道她们听到了没有,倒是把我喊得眼冒金星。
一个小时左右,她们回来了。妈妈笑着对我和二姨说:“今年雨水大,最高处被封闭,不让游人参观了。站在那最高处,才能真正领略长城的巍峨与壮观。”还告诉我,刚刚有一对小伴侣拉着她说,老奶奶快八十了,身体还这么好,我们都跟不上你的速度,咱们合个影做个纪念吧。我大笑不已。
下长城时,我背着水和水果步履蹒跚地跟在她俩身后。妈妈下长城时竟然手都不扶栏杆,左边人多时她就自如地串到右边行走。我这颗心跟着开心如孩子般的妈妈,扑通扑通跳到嗓子眼,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是死死地抓着扶手,一步一移。后来实在怕得不行,就转过身,如上山的方式退步退下了长城??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领妈妈爬长城。
回忆如放电影画面一样,一帧帧在脑海里闪过。我时常问自己,对妈妈是否真正地做到孝顺。严格地说,我做的不够好,不够尽善尽美。因为家庭环境的因素,我们的情感都是内敛、含蓄的。我从来都没当着妈妈的面,亲口对她说一声“我爱你”。我只能将这个遗憾留在我的生命里,不再提起。子欲孝而亲不待,此刻就是我的内心写照。
此生余年,我再也没有办法对您亲口说一声“我爱你”,面对面表达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因为我在人间,你却远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