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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上的车站

2018-09-16李炯

地火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东买票火车站

李炯

小時候,我跟着当石油工人的父亲居住在七里镇。这个油城小镇在敦煌以西七公里的地方,建在一片戈壁滩上,是石油单位生活基地。镇上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开口南腔北调,每到年底,他们总是背着大包小包,拉着孩子小手,搭乘拉原油的便车,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柳园火车站,坐上绿皮火车回故乡。

柳园原是不毛之地,附近有个地方叫红柳园,地下水滋生一片红柳,在戈壁沙漠很显眼,柳园火车站得名由此借来。

上世纪50年代,兰新铁路建成,是当时离西藏最近的铁路线。为了把军事、民用物资运往西藏,彭德怀摊开地图看了许久,在上面画了个圈,便诞生了柳园。这个小站担负起铁路、公路物资转运仓储集散的任务,有人戏称柳园是“火车拉来的小镇”。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也曾繁荣过。上世纪80年代敦煌兴起旅游热,但不通火车,游客乘火车必经柳园下车再转公路。后来铁路以北的黑山里发现很多矿藏,成千上万的淘金者赶来这里,都以柳园为开矿基地。

柳园是兰新铁路甘肃境内最西端的一站,附近铁路和公路呈“土”字形。上一横是甘新省道,下一横是兰新铁路,一竖就是通往七里镇的那条公路,柳园就坐落在下一横铁路和一竖公路的交叉点上。离柳园5公里处的公路边,我见过有一张指路牌,十字交叉,前方柳园,左边西去哈密290公里,右边东往瓜州71公里。

岁月流转,柳园成为七里镇连接远方世界的起始点,成了人们的心理坐标。一晃多年,来来去去,记不清过往柳园多少趟,但买票、候车、上车遇到的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至今历历在目。

16岁时,父母允许我独自回故乡。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远行。

出发前,打听到油田一辆小车去柳园接领导,想搭个便车。那司机看我带着5个包,便立马拉着脸,勉强让我上了车。车上坐着一个搭便车的漂亮女人,她与司机一路上聊得火热,都不理我。不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憋着一泡尿。他俩每笑一次,我都会被尿憋得打个颤抖。年少羞涩,不敢给司机说停车撒尿。经过漫长的两个多小时,车到柳园时,我都快憋疯了,背着扛着几个包,匆匆跑进人满为患的候车室,却发现里面没有厕所。没办法,把包扔在地上先去解决内急。

解决了内急后,去书店买了本书,又在小饭馆吃了饭。在车站外晃荡了两个多小时,回到候车室,发现除一个工作人员在扫地,人全走了,我的5个包完好如初地躺在地上。

一个月后回到柳园,已是下午,拉原油的车都走完了,没便车搭。身上仅剩几枚硬币,走投无路时,想起在敦煌读中学时的同学建国、建利。他俩是双胞胎兄弟,家在柳园,便去找他们。他们家在西藏商贸公司驻柳园货场里的一排平房里,父母年龄很大,说一口陕北话,咳嗽不停地接待我。在弥漫着中药味道的屋里吃了丰盛的晚饭。晚上与建国、建利两兄弟睡他家的炕上。建国话很少,总是在看书学习。建利善谈,与他聊得很晚。夜里总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火车驶过的声音,每次建利会卖弄着告诉我:这是70次去北京火车,这是54次去上海的火车??这个嘛,是一列货车??

第二天,两兄弟留我玩一天。柳园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他们带我去戈壁滩抓蝈蝈。柳园的蝈蝈与其他地方的蝈蝈不一样,母蝈蝈长着一把日本刀形状的尾巴,是产卵器,公蝈蝈没有。柳园的戈壁滩草很少,但长着一种草当地独有,我们叫它箭草——拔出草根,直直的,硬硬的,乳白色的,根的底部像一个箭头模样,也不是很尖,像显微镜下精子头的造型。

三个人一路走了很远,到了铁路边,玩我们儿时的游戏,在铁轨上走平衡。

多年后,发现过一张名叫《黄昏时寻找平衡的少年》的油画,与当时情景一模一样。这幅画的作者是王岩。

还有一个惊险的游戏是听火车。我们趴下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火车驶来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看到火车头一点点接近,让火车司机发现,有的便来一声尖利的汽笛声,有的会紧急刹车,有的也仿佛没有看到我们一样,反而加速。总是到火车逼近的最后时刻,我们才起身逃离铁轨,狂笑着飞跑。

高中毕业,建国考上了清华,曾给我写过一封信,鼓励我当一名优秀的石油工人。建利考到北京一所民航系统的学校。他们的父母退休搬回老家,此后我与两兄弟便失去联络了。

再过柳园,便没有可找的朋友了。

我当了石油工人后,有一年冬天,一个非常寒冷的晚上,赶到柳园。卖火车票的窗口已关,候车室改为凭票进入。

要等第二天才能买票,到哪里过夜呢?瞎转悠一阵,花一块二买了瓶小角楼牌的白酒,准备找个避风的地方喝两口取暖。走进托运行李的房子,门和窗户都没安装,雪花都飘了进去,里面与外面一样冷。地上整整齐齐地睡着一排藏族人,像无生命一样悄声无息。

车站外非常寒冷,溜达一会就冻透了。我犹豫是找小旅社住下,还是去录像厅看个通宵。最后还是决定看录像——看录像两块钱,比住旅社便宜两块。

录像厅老板是个老头,嘴里镶着一颗金牙,满脸皱纹。交钱买票,拎着酒走进放映厅,烟雾腾腾,看不清前面的录像画面。一股热浪扑面撞来,刺鼻的煤烟味搅着脚臭、屁臭、狐臭、莫合烟味,差点把我熏倒,不过没到一分钟就适应了。

摸索着到第二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搓搓冻僵了的手,侧目看了一眼。邻座是相拥的一对男女,男人将手从女人毛衣领放进她胸口。猛然感觉这女人真好,用胸为男人暖手,我要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好了,可又一想,放映厅里其实很暖和了。

电视机里播放着《陈真》,以前看过的连续剧。陈真与日本浪人在比武,正打得欢实。霍元甲与陈真,是80年代人们最熟悉的武林高手。

点上一支烟,拧开白酒喝了两口,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困意随之袭来,没多久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长条木椅睡着不舒服,不知道过了多久,睡得脖子疼,起身出去撒泡尿。外面雪下得很大,厕所太远,大街上没人,就地解决,在雪地上刺出一棵大树。

返回录像厅,在满脸烟酒镶着金牙的老板那买了包瓜子,回到座位,发现那瓶酒没有了。我站起来大声问:“谁拿了我的酒?”没人吭声,没办法,只好算了。

又囫囵看了一集,一大片人都睡了。大约夜里3点钟,突然,一个看似很凶恶的人站了起来,喊录像厅老板:“停!停!”他让暂停放映,要撒尿。第一次知道录像厅还能这样,可以暂停,集体去撒尿。灯亮了,录像停了。歪七八糟看录像的人一下子精神了,聊天的、骂娘的、吃东西的、抽烟的,屋里乌烟瘴气。直到那个牛人回来,老板才继续播放。没几分钟那人又大声喊叫:“放点好看的!”老板磨叽一会儿,真换了磁带,播了一部毛片。所有人顿时瞪圆了眼睛,精神头来了,吞咽着吐沫目不转睛。侧目看到邻座的男人,已经把手放到那女人的裤裆里暖和去了。

不到一个小时,看得正酣,录像突然停了,又开始播放《陈真》。老板嘟嘟囔囔地说看看就行了,公安查得紧,查到就会把他和大家全都抓起来。

熬到早晨,我挤上一列东去的绿皮火车走了。

柳园坐火车,人多票少,碰到出行高峰期,买票极难。去重庆上学那年,暑期到柳园坐火车,不光是买不上票,有票的都上不去车,有的火车只让下不让上,有的火车连车门都不开。

那次,在柳园晃悠了两天也买不到火车票。晚上打发时间,溜达到东边铁路局家属院,碰到俱乐部正在举办交谊舞会。我幻想着能有场艳遇,认识一个铁路上的女人,以后帮着买车票。这么寻思着进了舞厅,邀请几个女人跳舞。可一旦说出意图后,她们对我这个过客马上就没了兴趣。

第二天,继续在火车站溜达,遇到一个从外地归来的朋友刚下火车,与他寒暄一会,得知小学同学小东在油田柳园库工作,于是马上就去找小东。和小东多年没见面了,他非常热情地请我吃饭喝酒,聊小时候的事,很开心。到了晚上,安排我住他的宿舍,他与别人去挤着睡。他的宿舍是我见过最简陋的宿舍,我喝得有些晕头晕脑,就倒头睡下了。

一觉醒来,发现屋里挤满很多人,围着麻将桌观战。我起身去看了看,小东把我介绍给大家。他们都很客气地邀我打麻将,我还是头晕,推辞后继续睡觉。其实也睡不实了,到了半夜,这些人压低了话音,他们声音越低,我越是感兴趣地听。大概听明白了,他们要去偷一个库房里的物资。一两点的时候,灯关了,人都散了,才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小东推着一辆自行车进了屋,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看我还在睡,就压低声音说话,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偷上想要的东西,只弄回一辆自行车。

早上,小东叫我起来,他用偷来的自行车驮着我,去繁华的柳园火车站对面的大街吃羊肉粉汤。路上我想给他说点什么,但又没法开口。吃完羊肉粉汤,我急着要走。小东找到火车站的朋友,还真弄上了中午出发的车票。他回去上班,我们就此分手。

第二年暑假我回来到柳园去找小东。到他宿舍门口,门被一把大锁锁着,问了几个人才知道,他们那些年轻人都因盗窃被判刑了,有判十几年的,有判两三年的,小东被判了5年。我非常惊讶,内疚了好长时间,后悔当初劝劝他就好了。

几年后,我在油田一线的电视台工作,在大街上偶遇小东。我很激动,他却面目冷漠,眼神不敢直视我,他变了。听别人说他在牢里被人打了,脑子受了刺激,刑满释放后,回油田二次就业,三十多岁也没有成个家。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是否娶妻生子。

90年代,柳园火车站更名为敦煌站,盖了新的候车室,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旅游的、出差的人越来越多了,火车票却更难买了。

我与单位老王去成都出差,到了柳园,老王想尽办法也搞不到车票。无奈之时,老王突然想起学校有个教音乐的孙老师说过,火车站派出所有个陈所长,曾经跟他学过钢琴。有这点线索,很快就找到陈所长。陈所长外表挺拔,一副刑警队长的气质,当知道我们是孙老师介绍来的朋友后,当即联系车站买票,可的确没有票了。他让我们放心,说直接送我们上车。

火车来了,人多得挤不动。陈所长开辟一条专用通道,送我们上车,还安排小警察买了一箱啤酒送给我们。接洽上乘警长老张和乘警休林后,俩人立即安排我们去软卧包房。相互介绍没几句话,4个人就开始喝酒,一箱啤酒喝完,我和老王与他们都拉熟了,他们与陈所长是警校的同学。

到了饭点,餐车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吃完旅客才能开餐。休林酒量大,很健谈,个头不高,非常健壮,眼睛毒辣,感觉一眼能看穿别人。我说他非常像电影《最后的疯狂》里的警察,他很开心。乘警长老张却很文弱,酒量也小。晚上接着喝,几瓶白酒见底后,都喝大了,让我们锁门睡觉。

到了半夜,软卧包房门被女列车长打开了,我们被赶了出来,说我们不买票,白吃他们餐车饭,还睡软卧,太过分了。她还给了点面子,让我们坐软卧车厢过道座位,然后锁上软卧包房门就走了。没多久,休林来了,打开包房门继续让我们睡觉。他与女列车长闹翻了,才知道列车乘警是铁路局临时随机派遣来执勤的,与女列车长他们不是一伙的,相互管不了。闹腾一下,此后女列车长就再也不管我们了。

第二天晚上,火车翻越秦岭时,他俩忙碌了,说是甘肃的、陕西的、四川的小偷在这里要汇集了。休林身手敏捷,抓了十几个小偷,手铐都用完了,有两个小偷是背过手,用鞋带绑着大拇指的,让我们帮忙看着。乘警长老张在餐车负责做笔录,小偷跪在地上接受询问。

小偷们受不了,都招了。老张忙着写案卷,小偷不停地按手印,他们要在到达成都前,把所有案卷与小偷都移交沿线铁路派出所。临近终点,终于忙完了,两个人一个劲地给我们说抱歉,没有陪好我们。

到了成都,因为没有买票,他们把我们送出火车站。大家互留通信地址,相约以后火车上再聚。望着他俩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有些难舍。

那一回出差,在成都待了20多天,办完公事,老王有别的事,我独自返回柳园。

这趟回程是最艰难的一次。我从成都坐短途到宝鸡,又在宝鸡登上过境到兰州的火车,站了一夜才到兰州。还没出站,就发现对面到乌鲁木齐的绿皮火车停在那里,于是跟着人群往车上挤。我上去的时候,脚都沾不着地了,顺着人流被抬了进去,快被挤扁了。我挤到乘务室门口站着,腰都直不起来,火车开起来后,晃荡晃荡,才感觉好点。

乘务员过来了,是个漂亮的女孩,高中生模样。我侧身,她挤进乘务室,没有关门。眼前有了舒服的空间,开始试探着与她聊天。她是铁路技校的实习生,为套近乎,我说我是石油技校的实习生。她说她想去敦煌玩,我说我一定带她去爬鸣沙山。我拿出成都的豆腐干给她吃,她给了我一颗水果糖。一来二往,就被她请进了乘务室就坐,真不容易。站立在外面的人,看着我这样的待遇,羡慕得都快流口水了。

那个女孩叫李小莉,郑州铁路局的子弟,与我们“油二代”很相似,所以很快我们就熟悉了。我大胆地告诉她,我在兰州上车,还没有买票,柳园站票查得很紧,没票出不了站。她出了个主意,快到柳园时,她去给我补张票,这样省钱。

夜里,我几乎把我所知道的笑话搜肠刮肚,都讲给李小莉听,逗得她很开心。小小乘务室里,充满了我们俩的荷尔蒙,相互吸引着,又相互克制着。

车到柳园之前,她被列车长找去开会,没等到她回来,我就下车了。孤独地站在站台上,望着西去的绿皮火车,站了好一阵,算是在给李小莉告别。她真是个漂亮、可爱的姑娘,可惜之后再也没遇见过她。

过了几年,敦煌通火车了,有了名正言顺的敦煌站,柳园火车站把名字又改了回来。渐渐去柳园的机会越来越少,交通出行的方式变了,坐绿皮火车成了过去的回忆。

结婚后,我再也没回过故乡。后来我离开油田到北京工作,家也搬到北京,再没有去过柳园,但是它在我心中的位置一直没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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