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那儿
2018-09-16朱斌
朱斌
一
办公室原本是过主任一个人的,史娟来后不久就成她的了。
原来的办公室就像过主任的大脑顶门,是光溜溜的不毛之地,一股子老烟味。有那尖酸刻薄的同事说过主任的办公室简直就像狗窝猪圈,是本单位的卫生死角。
老过哼哼哈哈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史娟一来,花花草草也就跟着来了。有绿萝、冬青、吊兰、芦荟、苹果叶、仙人球、蝴蝶兰??还有一些他老过叫不上名儿来的。花花绿绿地摆了一窗台还不够,她的桌上桌下也都是花儿草儿的。更有甚者,办公桌上还摆上了一个迷你型小鱼缸,几条花里胡哨的美人鱼精力充沛地游来游去。
别人说过主任一下子掉进花堆里了,还有些人不怀好意地说人如花花如人什么什么的。老过只是苦笑而已,他觉得一切都乱套了。
女人天生爱美,史娟更是如此。她的桌角支着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每天早晚各一次,史娟都要抽空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一些液体,然后噼里啪啦地拍一通,便有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像毛毛虫似的爬进了坐在后面的过主任的鼻孔里。
阿嚏、阿嚏。
过主任对不论什么香水味都过敏。每当这时便要点起香烟来加以稀释,用烟把鼻眼里的毛毛虫赶出来,以免喷嚏不止。可是等过主任刚刚舒心地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前面的大美人就会别转了身子,杏眼圆睁地冲他大叫,求您别抽了好不好?老要害人家被动吸烟。
史娟是认真的,脸红得像雨淋的月季,眼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老过不甘示弱地回敬她,那你出去呀,到别处去呀!
干吗要我到别处去,这是我的办公室耶。
本来老过的办公室是众所默认的吸烟室。别处都禁烟,只有这还摆着烟灰缸,这是老过争取来的。他说,没烟抽,我的脑子就罢工,写不了东西。
对于他,只有一只手夹着点着了的烟杆子,另一只手才夹得住笔杆子。
按说,这女人是领导招来供他差遣的,是他的手下,应该听老过的才对。可这女人生来就只会使唤人。他曾跑到一把手那儿说了几次要把她弄走,但一把手和史娟的丈夫是亲密牌友,这事屡奏不准,过主任也就不提了,定下心来和她打持久战。
听史娟如此说,办公室主任老过也一时语塞。他苦笑着环顾一下办公室,不禁觉得史娟说的也是。这儿到处都贴上了她的标签,早已完全被她占领了。老过被她逼得差不多要跳进烟灰缸了。
唉,罢了,好男不跟女斗。老过叼着烟卷儿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最让过主任受不了的是中午。一到中午,他就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办公室原有一张墨绿色长沙发,女人没来之前,它姓过,老过每天都要歪在上面歇晌。一边抽着烟,一边胡乱地看报纸,看到眼睛睁不开,就头一歪地酣然睡去,甭提多惬意了。
可现在这张沙发也改姓史了。一到中午,史娟便放下淡蓝的百叶帘,打开空调掩上门,软绵绵地往沙发上一靠,半坐半躺,半梦半醒。
这哪儿还是他妈的办公室?整个一闺房,还要掩上门。除非是别有用心之徒,正人君子哪里待得住?老过就只好拎着个大茶杯往外面去。
他不走不行啊。史娟来的时候,一把手就当面告诉老过要在生活方面多照顾小史。
回家吧?住得远,这点时间还不够路上折腾的。大中午的,除了办公室,老过就没地方去了。
他们单位地处城郊结合部,一个乱字了得。老过沿着翠竹路往西走了几步,就看到路边有妙龄女子隔着大玻璃门冲他挤眉弄眼起劲地招着小手。过主任是个正派的、古板的中年男子,就缩回脚没敢再往前走。
他折回来后,还是没地方去。只好绕着孤零零的办公楼慢慢地转圈子,一个劲地盼着早些上班。
史娟搞得他老人家每天中午都像一头拉磨的驴。
二
单从经济角度考虑,史娟是不用出来上班的。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史娟虽说是个小家碧玉,但她嫁了个好丈夫。男的虽然官阶不高,充其量也就是个副股级的末等小吏,但由于有实权,所以说话管用,很是吃得开。
史娟的丈夫有的是钱,当然死工资是高不到哪儿去的。人家牌艺高,一晚上赢一个月的工资是小菜一碟。他们前一阵子刚刚换了新的大房子,喝乔迁酒的时候,就听某某施工单位的牛总说那新房子的客厅是从他手里赢去的;某某监理公司的马董也说那新房子的厕所是他输的。老过也曾听别人说这男的定有目标,一年要在牌桌上将法定工资翻上若干番。老过不甘心地问过内中一个他所熟悉的,她老公牌技真有那么神吗?
扯吧。这世道,我不说你也懂得。
也许是因为自己其貌不扬,又黑又粗,所以史娟的丈夫对她疼爱有加,已经把她宠得没了样子。这女的除了精于侍弄花草,别的一样不会。家里的毯子晚上被孩子尿了,第二天她就卷巴卷巴往楼底下的垃圾桶边一撂,不要了,等着再去超市里刷一个;家里刚买不久的电扇不摇头了,也往楼道口一放,不要了,也等着再去超市里刷一个。
同住一个楼道里的大叔多嘴说挺新的一个,修修兴许还能用的。史娟不耐烦地摆摆手,您要您就拿去好了。于是,大叔找把螺丝刀,不一会就搞定了。憨厚的大叔心里不落忍,给送了过去。
史娟倒是说一不二的小姐脾气,连门都不让人进,站在门口说,就送您了。一副不在乎带点不耐烦的样子。
虽然史娟无须为生计出來工作,但人是社会动物,之所以一定要出来工作,完全是出于社会动物的本能。做丈夫的本意也是要她安心待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是史娟用手段逼她丈夫给她找个事儿做。无奈,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这小娘子没学历、没专长,除了美貌啥都没有,而且一味地痴,还偏偏不认命,整个一个大麻烦。
她老公腆着脸去求人家。连着输了好几回钱,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开口。
对方也是知根知底的人,笑笑说,就你那老婆,能干个啥?
干啥都行,就是别累着她。至于钱吗,我也不指望那俩子儿,你就看着赏她点零花钱吧。
对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要是这么着,那就来我们办公室作文员吧。
办公室文员?听着像白领。史娟一高兴要慰劳她老公,就破天荒地亲自下厨去烧早饭。以前的早饭要么是她老公起来烧,要么是他去买回来给她吃。
看样子,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她老公继续躺在床上,听着女人先是在厨房里鼓捣早餐,后又跑到卫生间盥洗。由于心情好,听上去每一种动静都像是一件天然的音乐作品。可怜的男人觉得幸福极了,一种甜蜜感渐渐地溢到了嘴边,不觉脱口而出地自言自语,总算就要吃到她烧的饭了。家就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嘛!男主外,女主内,哪能里里外外都让我一个人一把抓呢?
突然,回笼觉的美梦被“嘭”的一声巨响炸得粉碎。他诈尸般地惊起,光着脚就往厨房那地界冲去。
厨房里满地都是玻璃钢灶炸裂的碎渣和稀饭,还有两个摔破了壳的咸鸭蛋,里边灶上还“咝咝”地漏着天然气。男人赶忙冲过去关上气阀,打开窗户,这才转头挖了呆在厨房门口惊慌失措的女人一眼,恨恨地挥挥手说,你就真他妈的麻烦!去去去??
三
史娟的主要工作是打字和打杂,偶尔地确实有点小忙。
正式员工虽然人手一台电脑,可以偷菜、炒股、玩游戏或者看新闻看图片看电影,但不打字,因为他们都是有中高级职称的专业技术人员,闲死了也不会去干这些低档活儿的。平时还好,年中年底或是碰上什么活动的时候,史娟的活儿就有点多,忙起来的时候就会使小姐性子,于是就忘了内外有别,不管不顾的,认为天下男人皆可“夫”,皆可随意使唤,就把两百多份文件往一把手的桌子上一撂,让他自个儿盖公章去。
公章是一把手一把抓着的,出差的时候都要把它带在身边的。正确的做法是史娟坐在一把手的边上盖公章,让他看好了,这一堆文件里并没有夹带什么别的玩意儿。但那次,史娟把心情忙坏了,忘了规矩。
一把手一则是脾气好,二则是有碍于和他老公多年牌友老从他那儿赢钱的情分,不便发作。他不声不响地替她盖公章,看得老过一愣一愣的,心想,乖乖,连一把手都如此这般地给她使唤了,更何况我呢?
这样想着,平时所受的冤枉气好像消减了不少,心里好受了许多。
但领导心中自有谱儿,也不好惹。
第二天一上班,一把手不动声色地吩咐史娟去买两打铅笔和一把小刀来,而且以一种非常紧急的神色说,是立等着要用。
买什么型号的铅笔呢?史娟问道。
一把手一愣,随即含含糊糊地说,这重要么?你看着办吧,只要买够数就行。
史娟一头雾水地冲到文具店,急吼吼地挑了两种最常用的型号各买了一打,连汗都来不及擦就给他送了过去。
这时,一把手皮笑肉不笑地翻一翻镜片后死鱼般的眼珠子,不咸不淡地说,去,给我全都削好了再来。
没办法,整个上午,史娟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吭哧吭哧地削铅笔。一直削到鼻子发酸、眼圈发红,豆大的泪珠儿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但这儿不再有人心疼她。后面的那一位甚至捧着杯子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非但如此,他还肆无忌惮地抽起了香烟。
史娟被过主任的烟可劲一呛,索性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这一来,老过倒有点慌了神,赶忙掐了烟头,小声说,别哭了,给人听见了不好。来来来,我来帮你削铅笔。领导也真是的,就不能大度点,也不带这么消遣人家的。
老过又站到史娟那边去了。
共处一室,大家的日子就这么一起磕磕绊绊地过去了。好在美貌是一张特别通行证,有了它就可以时不时地逢凶化吉。
但美丽的女子也容易招是非。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鬼鬼祟祟地问老过,她比你老婆年轻漂亮,算一算你每天和她共处一室的时间,要比和你老婆共同消磨的时间多,你就不动情啊?
气得过主任脸红脖子粗,拍案而起,妈的,老子和你們说不着。
四
史娟每周都要请一次假。这也是一把手特别打过招呼的,过主任只好照准。
一开始,史娟不说,老过也不问,只是心里觉得怪怪的。
时间长了,老过忍不住先问起史娟来,你咋每周三下午都要请半天假呢,都干啥去了?
美容啊。史娟一点也不觉得这有啥不正常的。
都有啥项目啊?
护肤啦,排毒啦什么的?
老过觉得史娟说话怪好听的,软绵绵的很有磁性很养耳,就想逗着她多说点。于是刨根问底,咋个排毒法?
就是洗肠肠呗。
咋洗?
这怎么给你说呢?史娟有点嗔怪老过问多了的味道。
于是,老过识趣地勒住那条大舌头。
这个史娟,并不太爱说话,喜欢短信和QQ。她成天撅着个屁股拱在电脑显示器前做两样事情:偷菜和QQ聊天。眼睛实在累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扬起脖子往里挤几滴眼药水,眨巴几下后继续上。偶尔会像僵尸般立起身子直挺挺地往门外走,后来老过才弄明白,那是一把手在QQ上叫她过去呢。
也只有一把手安排得了她。至于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老过嘛,那是给她使唤使唤的。
史娟是办公室打字打杂的合同工,但上下班均有专车接送,她丈夫开着小车接送她上下班。
有一次,史娟丈夫不知咋的没在下班的时候开车来接她。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日,不到五点天就全黑了,史娟嘟着小嘴,脸拉得老长,一个人撑着一把很鲜艳的花伞早早地离开单位,一路歪歪扭扭地去赶公交。这女人动起来基本上没有什么直线运动,但怎么的都好看,尤其是男人爱看。老过就站在窗口目送着她。
第二天一早,过主任刚到办公室就收到了史娟发来的短信:不好意思,昨儿坐公交把腰给闪了,今天起不了床了。请您帮忙把我桌上的两份急件打一下,再把另五个文件复印一下,还有六件事情??
好像史娟把最近压下来的事情一古脑儿地全扔给老过了。没办法,老过只好一一照办,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心里一合计,什么二五六,加起来不是十三点吗?整个一个大写的“痴”字。
妈妈的,这小娘子就是麻烦。过主任苦中找乐子,不觉拿腔拿调地唱了一嗓子。
史娟不在,一天下来,他那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堆得像座迷你型的富士山。
信不信由你,大美女史娟和过主任待在一个办公室里,他们俩之间的磨擦最多,可史娟一旦有了麻烦,最先想到还是找老过。有一个星期天,史娟带着儿子去公园玩,小家伙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史娟去拽他,却不料劲使猛了,把孩子的肘关节拉脱了臼。小家伙坐地上“哇哇”大哭,心慌意乱的女人摸出手机就给老过打电话。
过五奔六的过主任一听电话里急促的女声和小孩哇啦哇啦的哭喊,就知道出大事了,也没多想别的,问清了方位后骑上电动车风驰电掣地赶了过去??
别看老过其貌不扬,却是真人不露相,他还是内家拳传人,颇懂一些骨科。他蹲下身子,一面哄着小家伙,一面在他受伤的手肘处摸索了一番,然后稍一用力,只听“嘎巴”一声后,小家伙就止住了哭。
老过扶着史娟的儿子一起从地上站起身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史娟,伸手从她细长的脖子上扯下黄色的丝巾,在孩子刚刚脱过臼的肘弯处做了个三角吊带固定好,拍拍手说,明天就能全好的,带他回家吧。
老过望着正当年的美艳少妇,领着受伤的幼子离去时袅袅娜娜的身影有点出神。
他觉得史娟通体上下最好看的就是那一截脖子。被他摘去了丝巾的脖子,在淡紫色衣裙的映衬下,显得又白又细又长,好像就要被那个丰硕的发髻给压折了似的。
老过忽然觉得史娟的脖子像白芹,白白嫩嫩的,是吃到嘴里都不会有渣的白芹。
五
史娟近来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比方说,有很长时间不见她老公接送她上下班了。有人问到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出差了。
她乘公交车上下班,只是再也没闪过腰。也许过主任偶尔地会担心弄坏那截白芹脖子,他出主意让她买辆电动车,史娟听了没啥反应。
一开始,同处一室的老过也没把史娟的变化太放心上。
史娟不按时给花草浇水了。不浇就不浇吧,浇勤了,容易烂根。以前,老过好心好意地提醒史娟时,人家根本就不领情,白他两眼,依旧拿个小喷壶把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淋得一尘不染。最近,不知是咋的啦,有一个多星期不浇水了,这也忒久了点儿,花花草草的浑身尘埃,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她也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了。不抹就不抹吧,省得过主任一闻就鼻孔发痒忍不住地要打喷嚏。但漂亮的女人若不涂点脂抹点粉的,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点味道。
老过肯定地想道,深吸一口烟,吐出几个白色小圈圈。
怪了。现在我在她身后抽烟,她咋不叫唤了呢?
老过稍稍侧了侧身子,让视线绕过面前的显示器去看史娟。
史娟端端正正地坐著,身形就像是一把古典的琵琶。顶上一个黑油油的髻,下面是那如白芹般细细的脖子。
老过正看得出神,女人骨感的肩背微微抽了抽,然后倾身去抽餐巾纸。
老过赶忙撤回身子。但凭直觉,他感到史娟哭了。算算他和史娟同处一室也有三年多了,连上这一次,老过碰见她哭了三次。第一次是因为被一把手罚削铅笔而委屈地哭了。第二次是因为养的小鱼死了,伤心地哭了好一会,一边哭还一边用签字笔笔杆在花盆里掘了一个洞,把死鱼埋了进去。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呢?
老过不由得心乱如麻,隐隐地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掐灭还没抽到一半的香烟,小心翼翼地问,咋的啦?
没事。
她没有再往下说什么,好像也没有再哭。
老过也不便再问。
一天又一天,史娟都这么坐着,不偷菜也不网聊。干坐着,坐得过主任惴惴不安。
再后来,史娟不言不语不来了,急得过主任去找一把手。他认为一来这是大事,他必须向上级报告。二来他觉得一把手必定知道内情。
果不然,而且一把手历来对这些事津津乐道。老过敬支烟给他,他抽了一口后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
她那个老公前些日子就被检察院弄进去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什么叫赢的?谁有那么大本事,玩牌能回回赢?年年还有计划,那叫索贿。集腋成裘,都买得起豪宅了。连没带罚的,听说两套房子都得充公,史娟几乎是净身出户。我们党治理腐败,那叫一个铁腕,只要逮着了,就要叫你悔不当初。
他说得慷慨激昂,吐沫乱飞。老过不屑地撇了撇嘴,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史娟咋就不来上班了呢?她这个时候才真正需要这份工作啊。
一把手闻言后对着老过直眨巴眼睛,换了一种训斥的口吻冲他大声道,你也忒天真点了吧?政治敏感性都跑哪儿去了。她丈夫出了这种事,她还适合在我们这儿干吗?
你倒是撇得清爽。不过,过主任没敢把这句话吐出来,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比他大不止一级。
从一把手冷冰冰暮沉沉的房间里出来,老过心里隐隐作痛,却也无可奈何。
六
史娟走了后,过主任的办公室里并没有新人来。史娟那个岗位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
但史娟毕竟来过了,不仅在这个办公室,也在老过的心里改变了一些什么。
从此,老过记住了每隔一天就给史娟留下的花花草草浇一次水,它们,尤其是那盆绿萝长势喜人。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年底的时候,老过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看史娟。
他准备了一千块钱的购物卡,还有一小盆绿萝。
卡是单位上发的福利,老过觉得或者史娟更需要它,他本意就是打算去扶贫的。史娟现在的生活也许惨不忍睹吧?这世道,谁知道呢?善良的老过是这么想的。
绿萝是史娟留下来的花花草草里最招过主任喜爱的,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无论从哪一处将其掐断,只要一口水、一捧土、几缕阳光,它就能获得新生。老过觉得应该把这个带一盆给她。
他试着给史娟打了一个电话。
接通了。老过却一下子忘记该怎么说了。
是过主任吧,咋不说话呀?
接着是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她好像比过去开朗了。
但她怎么还笑得出?老过有些想不通。定了定神,他问史娟,你现在在哪儿,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我现在在“香那儿”。
在哪儿?怎么走?我想去看看你。老过没听明白,对着话筒大声问道。
好啊!史娟声音里透着惊喜。“香那儿”,由东进大学城路,在入口处就可看到的。你什么時候来?
哦,你忙你的,我得便就去。
老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马上就去。
他怀揣一千块钱的购物卡,带上那盆绿萝,骑着电动车就出发了。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捉摸,“香那儿”?干什么的?多么奇怪的名字。她,一个美得有点妖的落魄少妇在那里能干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啥事不能干呢?她,史娟,带着一个孩子的女人,除了美丽什么也没有的女人??也许,我来晚了。
老过脑海里闪出一串良家妇女由于生计而堕入风尘的故事。他觉得史娟如果也是这样的话,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这种念头搞得老过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忽儿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前行了,一忽儿又心急如焚地加快了车速。
大约骑了二十多分钟的电动车,直到老过由东拐进大学城路,远远望见闪烁在暮光中的三个大字——香那儿。“香那儿”原来是个中等规模的鲜花店。有花香被迎面风吹来,直沁老过心脾,他紧揪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一种舒坦感油然而生。
在这里打工,对她,倒不失为一个好落脚。
也许是守着大学城加上临近春节的缘故,年轻的男男女女需要鲜花表情达意,“香那儿”的生意很红火。
捧着一盆绿萝走进花店的老过,让人觉得多少有点奇怪。他东张西望地找不见史娟,有点难为情地问一个卖花姑娘,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史娟的,历史的史。
姑娘望望捧在他手里的绿萝,然后疑惑地盯住老过汗涔涔的脸问道,你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吗?
老板?老过不由得又向四下里寻找,还是不见史娟的影子。
谁?你是说史娟吗?她是你们老板?
啊,是呀。如花的卖花姑娘肯定地点点头。
那她人呢?老过心头掠过一阵惊喜,惊喜中参杂一点点别的滋味。
送花去了。
哦。
老过又扫了一眼花店,他的目光落在右边的蝴蝶兰上,紫色的花瓣就像她常穿的衣裙微微摆动着,黄色的花蕊又好似她爱系的丝巾,那么鲜艳。他的心不由得一动,对眼前的姑娘说道,给我拿一盆蝴蝶兰吧。
付过钱后,老过把绿萝交到卖花姑娘的手里,卡却没有掏出来。他对那姑娘说,拜托你把这个交给你们老板。我姓过,过去了的过。她知道的。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香那儿”“香那儿”,娇嫩如花、香郁如花,香在那儿,香在这儿,到哪儿香哪儿。
老过不由得抱紧了蝴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