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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泛真人,显于真知而隐于闻道

2018-09-16孙健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4

丝路艺术 2018年5期
关键词:真知哲学家真人

孙健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引言

不同的文化背景承载着不同的诠释传统,对一个思想体系的解释可能同时亦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解构;基于比较的需要,往往又必然涉及概念的引入。这里不作性质归类或是非判断,只从某个角度寻找某种倾向性进行分析。

一、关于文献

由于先秦文献历史久远,形成背景与后世有所不同。《文史通义·言公》中章学诚所述的观点可备为一说,即“称为先秦某子的书都是某一个学派的著作总集,虽号称为某子,但并不肯定其中某些篇是某子所自著的”[1],认为“其实在先秦,著作人观念是不明确的,当然更没有所谓著作权。不仅称为某子的书不是一人一时写的,其中的某些篇也不是一时一人写的,其中有些部分是陆续添上去的”[2]。在东西方的上古文献中都盛行的对话录的著作形式也是值得注意的,如,《论语》是孔子及其门人言行的记录,也是他们思想的汇总;柏拉图的《理想国》(又译《国家篇》)也被后世认为,不仅记述了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一批智者的论辩,更是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凝结。

文献流传过程中的讹变,以及后人所作的注疏整理都可能是影响现今版本的因素。这里不探讨郭象等人在《庄子》一书形成中可能发生的作用,主要据《郭庆藩集释本》和《陈鼓应今注今译本》等作来研究。庄子思想体系中关于认识论的表述散见于各篇,而以《大宗师》最为鲜明,“《大宗师》《齐物论》《逍遥游》则是庄子思想成熟期的代表作”[3],是庄子思想的精粹。

二、相对主义视野

在关于相对主义的争论中,有一种看法是具有方法论意义的,“《庄子》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是有着鲜明的针对性的,这就是反对当时各学派的绝对主义”[4]。的确,“相对主义”无法完整诠释《庄子》宏富的思想体系,它的关键价值在于提供了一个启发性的视野。反对绝对主义是否就是相对主义,虽也争论颇多,但基于“相对主义”概念广泛的外延,《庄子》是可以在“相对主义视野”下来讨论的,因为这种视野是更接近文本的;“相对主义”的精髓并非沉默,而是宽容,它符合这一开放性文本寻求多种解释可能的需要。在这样一个视野下,任何解释都被赋予了展示和探讨的机会;所有确定的和不确定的因素就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或许这样的做法回避了某些问题,但事实上,这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希望暂时绕开某些障碍,从而接近体系的核心;这样做的结果,不仅是更深一步触摸到了本质,也可能会使原本存在甚至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

美国学者爱莲心提出的“不对称相对主义”值得注意。这里,“梦”在爱莲心看来是一种独特的认识途径,尤其是“哲学家”的梦。“一个宣称醒的状态比非醒的状态拥有更高价值的人不是圣人本人,他是正在以哲学家身份说话的圣人。哲学家存在于无知和知之间的过渡区,他脚踏两个领域。哲学家也在做梦,但他的梦是一种比绝对的梦更高的形式”。[5]而关于“圣人”(或至人,神人,真人),也有独到的论述。“在纯粹圣人的水平上,就不再有无知的状态,也不再有知的状态。如果把圣人作为拥有知的人,这是哲学家的语言。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概念是哲学的概念,它们只存在于这种关系的一边之中。这就是不对称的相对主义所指的意思。虽然哲学家可以以圣人的身份说话,从而超越相对主义,但是这只是梦的语言,尽管是被解释了的梦。”[6]

创见是显然的,但他本人也承认“它的局限性在于其解释方式的复杂性”[7]。他的两分法,“醒的状态或处于醒的状态的人”[8]和“未醒或梦的意识状态”[9],未免有些粗糙。而且,在难解的古文献基础上的翻译本恐怕也是外国研究者的重大障碍,所以,我们仍需回归原文,追本溯源。这一理论所提供的,更多是方法论上的启示,它正试图将其内部构架的纷繁多样呈现出来,使得《庄子》认识论的体系更趋清晰;但这种工作无疑仍在进展中,一种不会遭遇重重障碍的视野正等待着被拓宽。这里的两个重要的概念,“真人”和“道”,值得反复探讨;本文亦关注另外两个概念:“闻道”和“真知”。

三、真人与哲学家

开篇讲“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此处,成玄英疏(以下省略为“成疏”)“天者自然之谓”[10](陈鼓应今注今译本,说是郭象注,疑为讹误),有很多学者认为这里表达了天人合一,或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思想,多根据“天与人不相胜”而来。原文是“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只有“真人”才有这样的境界,并不是泛指的“人”。《庄子》所讲的“真人”,以及“至人”,“神人”和“圣人”等,都是普通人无法达到,甚至不可想象的。“天人对立”才是主旨,后文仍有“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这样的表述。

这种类似“真人”的概念,在古今中外的著作中都很常见,也有表述为“哲学家”,也有认为“哲学家”是处于“真人”和“众人”之间,似觉非觉的状态,不一而足。《庄子》中虽没有明确提出这样一个表示中间状态的概念,但事实上,文中涉及的许多真真假假的历史人物,包括庄子本人,基本上就代表了这样一个群体。进一步说,代表了这样一种认识层次,即可以不同程度地扮演真人的角色,体悟不同程度的“道”或“知”。所以,所谓“真人”并不是一个界限明确的范畴,相反,它是一个泛泛的模糊的概念,是一个通向“道”的过渡阶段,并在终极处体现出无法完整地认识“道”。

不同的人可以凭借不同方式地领略“道”的风采,不同程度地获得某种解脱。当然需要首先获得某种可能,即认识主体应具备的资格,再去“闻道”。《庄子》认为这种可能是先定的,取决于先天的潜质,这些人中有很多便是“哲学家”或那些在凡世中被公认有卓越成就的人。“颜回坐化”就是一例,这样的理解应该是不至于因为解释而解构原文的。“坐化”被诸大方之家认为是“圣人体道”的典型,事实上原文只有,“颜回曰:‘同于大通’”。成疏“大通,犹大道也,道能通生万物,故谓道为大通也”[11],这是一种不可确信的解释,它有混淆概念的嫌疑。这里的颜回之言显然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按照《庄子》的一贯风格推测,是假托它来塑造某种意象的。但这也不会是庄子所认定的完整的真人境界的代表,因为书中所有的人物,包括好友惠施,都不过是借来排戏的小丑。并且,原文有“丘也请从其后也”,可见暗含某种揶揄的味道,也符合通本对那些公认有卓越成就的人进行调侃的喜剧风格。

大多数哲学著作中所提及的“哲学家”,代表的是一种特殊而明确的中间状态。他们能够体察常人所不能体察的东西,肩负着警示社会,教育大众的职责。这个概念与这里的“真人”有一些接近,但仍有很大的区别。像这样的具备哲学家潜质的人,庄子并没有太多的赞同,仅有一定程度的认可。这些人的光芒,往往只是在以寓言讽刺另外一些人时,才相对地显现出来。在《庄子》中的“真人”这一广义概念下,他们只占一小部分。庄子本人,显然在本书中是一位哲学家,他藐视其他一切学说,崇尚安命逍遥。他的思想更多地是在启示个人如何去面对世界和生活,对于社会发展,则是无为的,事实上也是无奈的。即使他表达了对世间百态和历史变迁的洞悉,以至释然,以至轻蔑。

四、道与闻道

“道”并不是遥远的,它存在于认识它的过程中的任何一处,类似基督教神学中的“上帝无处不在”。但道与上帝是不同的,上帝被普遍认为是能动性思想着的精神实体,而道则是一种自然无为的无意识的“无定型者”,也许还存在一个“最高的认识……即认识论中的道”[12]。可以认为,道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任何一处的,包括某种形式的不完全存在。尽量对古词的理解保持其一致性,似乎是相对理想的选择,即使内涵丰富多变。

《庄子》通本论道,着重讲“闻道”,则在此篇《大宗师》。“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但紧接着就列举了数人“得之”的成功事例。“得”在古汉语中本就是个极为玄妙的词,在这里应如何解释,同一段文字中两种“得”是否有异解,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前者,“可得而不可见”中的“得”,郭象注“咸得自容”[13],成疏“方寸独悟可得也”[14],陈启天说“心得”[15],并且他们都倾向于这一句话有互文的含义,而“传”也没有确切的解释;至于后者,那些“得之”的事例,关于它们的解释则更无迹可寻。而这些事例其实是关键之处,这些人能够“得”道,是否说明了“道”不是仅限于真人可悟的呢?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这里,成疏是比较通透原文的,“虚心凝淡为道,智用明敏为才,言梁有外用之才而无内凝之道,女偊有虚淡之道而无明敏之才,各滞一边,未为通美,然以才方道,才劣,道胜也”[16]。所谓真人境界或接近真人境界的各种情况是有区别的,是可以划分层次的,因此不难理解前文的黄帝,颛顼和西王母等的“得道”。虽然庄子并不觉得那些公认有卓越成就的人达到了完整的真人境界,但也并未排斥这样一种观点,即肯定在凡世中的人们可以在一定限度内“得道”。当然这种“得”仍是“有所待”的,即使它部分地超越了普通人受束缚的状态。

原文所用的词是“闻道”,不是“体道”或“得道”。“闻”字本身就体现了这种认识方式的局限性,它是不清晰的、不确定的甚或梦境般的;不是“体”的身心感受,也非“得”的完整获知。它不仅突出了道的邈远,也显示了认识的无穷无尽。原文中,“闻道”的过程又是如此复杂,这里面传递了大量的信息。“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这是女偊回答南伯子葵关于“闻道”的表述。这些顺序也可以理解为并不像行文中一样确切,“言不尽意”也是《庄子》表达的无奈。可以看到对“副墨”,“洛诵”和“需役”等的肯定,其他如“瞻明”,“聂许”和“于讴”等也易解。

“玄冥”,郭象注“名无而非无”[17],成疏“玄者深邃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称”[18],大致描摹的是有形趋于无形,不见却实有物的境界。“参寥”,则更难解释了,普遍认为是“玄冥”的深层次,或有其他讲法,也是以点概面。至于“疑始”,则愈加众说纷纭。

前人的注疏并未对此作出充分解释。有的观点是,这是一种怀疑“道”是否有起始的迷茫状态,“若有始,若无始”[19];也有的观点是,对起始表示怀疑,即认为它是不存在的。根据原文语法上的惯例,“疑始”应该是名词性的,这一段话中的动词和形容词或其短语等,都应该是名词性的。它的涵义应该是,令人疑惑的迷茫的起始。

五、接近真知

文中对“真人”是充分肯定的,并提出“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虽然“知”相比于“道”,仍然是“有所待”的,也多次被当作批驳的对象;但“真知”还是有价值的,可看作是通向“道”的一个特殊的极有价值的阶段。

“真知”是什么呢?在原文中是否有类似的表述呢?再看女偊回答南伯子葵关于“闻道”的表述:“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关于这段文字,更多地还需要借助成疏。

成疏“临本谓之副墨,背文谓之洛诵”[20]。副墨可看作是成型的传抄文献,是知识的重要载体,回溯先秦时代,它是世界自我呈现的最后环节。洛诵,则是那些口耳相传的年代知识传播的方式。它们都是具体的存在,所承载的“真知”经过岁月的淘洗和复杂的演绎也已经不那么清晰,躲藏在众多知识的中间。瞻明,成疏“瞻,视也,亦至也,读诵精熟,功劳积久,渐见至理,灵府分明”[21],这是认识真知达到澄明境界的写照。聂许,成疏“聂,登也,亦是附耳私语也,既诵之稍深,因教悟理,心生欢悦,私自许当,附耳窃私语也,既闻于遵,未敢公行,亦是渐登胜妙玄情者也”[22],这是顿悟前的踯躅。需役,成疏“需,须也,役,用也,行也,虽复私心,自许智照,渐明必须,依照遵循,勤行勿怠,懈而不行,遵无由致”[23],这是实践中锤炼真知的过程。于讴,成疏“讴,歌谣也,既因教悟理,依解而行,遂使盛惠显彰,讴歌满路也”[24],是从“玄冥”的“无”生出“有”的起始。

当然,这是一个闻“道”的过程,又根据“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可以推断所谓的“真知”,是真人闻道的成果。但这些已经是“影子”的东西,当普通人试图去认识它的时候,获得的将是“影子的影子”。柏拉图的关于“影子的影子”的阐释,与庄子关于道和真知等问题的描述,其实是有着某种相通之处的。柏氏所追溯的是“真实的世界”,认为我们见到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影子,文本呈现的世界是“影子的影子”,这诚然是关于本体论的表述。《庄子》所呈现的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解释世界的方式,认识论和本体论的表述是杂糅的。王孝鱼“《齐物论》可说是庄子的认识论,《大宗师》可说是庄子的本体论”[25]的观点就与众不同,却也不无道理。将中国传统思想依西方理论的构架解剖,在赢得比较视野的同时,也一定程度地破坏了固有的诠释模式。对中国来说,文明对话不能仅仅意味着接受影响。

关于这部流传已久的奇书的探索是无止境的,“真知”虽玄妙而凡人不可得,我们却可以在无尽的时间里无限地接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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