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池莉小说的世俗情怀

王永健（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1）

五四以来，外来文化的“入侵”，“德先生”与“赛先生”概念改变了近代中国的思想理念，尤其是现代文学领域内，他们关注和表现普通民众的艰难人生。他们对普通民众的生活充满同情、充满怜悯、充满关爱，也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不平，甚至为他们呼吁，为他们呐喊。池莉就是这样一位描写平民百姓生活的作家。平民百姓的故事在她的笔下已不再是一个关于“他者”的叙事，不仅仅是同情，而是认同这种平凡、普通的人生。她坚信对于更多的普通人来说，人生的意义和生命价值就存在于当下平凡的现实生活之中。从早期作品《烦恼人生》到后来的《来来往往》再到她的近作《有了快感你就喊》，池莉执着地表现着当下的世俗生活对于普通劳动者的意义：日常生活造就了他们的感受、爱情和命运，培养了平民百姓的不屈不挠的精神。她的文本对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关注与表达是她作品中的重心：对人本身的关怀，对人内心生活的体贴，对于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凝视和思考。

一、文本中的人物各有各的世俗

统观池莉小说创作，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即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时的池莉用满腔的热情、诗一般的 语言歌唱人们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作品具有清风明月般的意境氛围。代表作品有《妙龄时光》、《未眠夜》、《鸽子》、《有土地就会有足迹》、《月儿好》等；第二个时期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中前期，她明显摆脱了对文学名著的模仿，阅历的增加使她看清了平凡人生 的生存本相，池莉将柴米油盐娶妻生子等不登大雅之堂的世俗琐事引进文苑，成就了新写实的艺术风格，代表作有《烦恼人生》、《太阳出世》、《不谈爱情》、《绿水常流》等； 第三个时期是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至后来，这个时期中国的改革开放推动了社会各项事业的发展，政治、经济和文化都发生了和80年代迥然不同的变化，她这个时期的小说主要描写了现代都市人曲折的奋斗历程、瞬息万变的人生沉浮、充满诱惑的感情故事；艺术手法上也追求情节的曲折有致、跌宕起伏。代 表作主要有《来来往往》、《化蛹为蝶》、《小姐你早》、《致无尽岁月》、《乌鸦之歌》、《惊世之作》《口红》等。

无论哪一个时期的作品，都蕴含着池莉的世俗情怀。1987年前后的新写实时期，在池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群人，他们都普普通通，干不出什么大事，他们都庸庸碌碌地活着，随波逐流地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当然，他们也不是每天都无忧无虑地活着，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有对现实生活的种种不满，有满腹的牢骚，有很实际的生活追求和理想，尽管追求和理想未必能如愿，但是他们都很想得开，都很有自知之明，很会安慰自己，很会积极的去适应外在环境，因而总是能从烦恼苦闷中解脱出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他们都能按部就班的活下去，而无论怎样活着，他们都不会痛心疾首，当然就更不可能会去自杀。这些人物一个鲜明的共同特征就是能够丢掉幻想，面对现实，乐天知命的活下去。

如《烦恼人生》小说描述了武汉的一名普通工人印家厚一天的琐碎生活。作品以流水账一般的形式叙述了印家厚如何为早晨上厕所、挤公共汽车、评奖不公、接待日本人参观、给自己父亲和老丈人买生日礼物、儿子的教育问题、夫妻纠纷等等事情而烦恼。他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如在车上与儿子冲突的大姑娘、幼儿园的老师、误会了他的厂长和年轻的工人以及自己的妻子，甚至还有对他表示倾慕的女徒弟雅丽。这种种状况带给他的烦恼，使他没有一刻不处在为难之中，但他并不灰心丧气，总是能够说服自己，为自己找到心理平衡，仍然希望会有一个美好的明天。读完这部作品给人最深的感受就是烦恼人生，人生烦恼。烦恼总是和人生形影不离，人生就别想甩掉烦恼。在这个充满烦恼苦闷的人生中，印家厚却是一个知足能思，能乐观面对现实，安于现状的人。而他所遇到的烦恼又是生活中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们都有可能遇到的烦恼。他有过美好的理想抱负却没有实现，而对此他却能坦然处之，从不为此而感到遗憾而怨天尤人，他有过真挚的感情，而命运却很会开他的玩笑，让他娶了一个蛮横粗俗的女人，而他也能欣然接受从容面对。

到了《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作品所描绘的就是平淡琐碎的武汉市民的世俗生活。在这一时期，池莉的作品告诉人们：人就是这样活着，有不满，有烦恼，但没有办法，不满和烦恼都不能改变现实，幻想是没有用的，环境制约着你，你只能去顺应它，别无选择。

二 文本诠释了世俗 世俗构成了文本

池莉1957年出生在湖北沔阳的一个干部家庭，少年时期，池莉就已经能够 对身边的现象作出自己简单的判断，她艨胧地感受到了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 生活，“我们丰衣足食，他们却衣衫褴褛”.但由于父母管教“早睡早起，极少串门”，加上她在学校“长期被排斥在群体之外”。这时涉世未深的池莉还不具备看清楚广大百姓真实生活现状的能力。后来的生活体验，池莉有了新的认识。她说：“我学医从医一共八年，这对我选择哪条文学创作之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赤裸裸的生与死，赤裸裸的人生痛苦将我的注意力引向注重真实的人生过程本身，而不是用前入的给我的眼睛去看人生”。她还说：我的写作与学医经历的确密切相关。学医的时候，解剖课考试，一个人面对一具尸体，我经常会出现脑子一片空白的瞬间。那种瞬间的失语时刻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生活经验和写作经验，提醒我看人或者写人都要望骨子里去，那里和外表是不一样的。我痛切地感到，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政治体制和被集权政治所掌握和毒化的文化对中国人人格的最大戕害就是虚伪。说句不怕社会科学家嘲笑的话吧：我觉得，中国社会生产力进步缓慢的最大阻碍就是人性的虚伪。所以，我一旦提笔写人，就有强烈的撕开愿望，其中包括对我自己。我认为只有撕开了，只有揭示了本质，才是抚慰的前提，在虚假的语境里进行的虚假关怀与抚慰，对真实的生命和社会进步毫无意义。”从医的经历使池莉从文学名著中描写的优美境界中走了出来，让她看到了赤裸裸的生与死”，她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人生，并进而深入到政治制度对人性“戕害”的思考，对于池莉来说，这是一个认识的根本转变，在这一认识观念的支配下，池莉走上了“新写实”道路； 没有这个认识观念的转念，也就很难有向“新写实”创作的突破。如果说学医从医的经历使池莉对“怎么写”产生了深刻的反思，那么对中国产业工人耳闻目睹的切身感受则决定了她“写什么”。她看到了中国大地上绝大 多数是“印家厚”似的工人，她说：“对于中国产业工人的现状我注视已久，他们的生存状态，生存环境绝不是《叶尔绍夫兄弟》似的，也不完全是大庆工人似的，他们谁也不是，史无前例，就是当代产业工人他们自己。他们有主人翁的自豪感，也有因为主人翁住不上房子的悲哀，他们有责任心又为责任心所累；他们厌恶单位的人事矛盾却又深陷其中，他们怜爱老婆却又挡不住对新鲜爱情的向往，他们努力过上好日子物价却一个劲地上涨。他们是已经预感到改革开放风暴的敏感和激动不安的群体。”渴望反映真实生活的池莉这个时期塑造的中国工人阶级形象徘徊在日常琐事和现实矛盾中，他们消退了红色文学中救世主的崇高觉悟，没有了蒋子龙笔下了祖国建设者的神圣使命，也不再作为集体意义上符号而出现，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个体生命。从印家厚的身上，我们可以关照到整个工人阶级的生活现状、人生理想。池莉削去了多年来罩在工人阶级头上的神圣光环，把一个世俗的真实还给了他们。没有对工人生活的真正体察感悟，池莉是不可能写出这么真切的生活原态。中国传统的文人重视精神的满足。努力扫除依附在自己身心的世俗色彩，和他们不同的是，池莉丝毫不否认自己的世俗本质，并且，在“形而下”的世俗世界中，她总是能够发现生活的意义和乐趣。这一时期创作的《化蛹为蝶》、《来来往往》、《午夜起舞》等，可以看出池莉作品的题材重心也发生了战略性的转移。虽然世俗生活仍然是她创作的主源，但是作品中人物的生活舞台已经不再局限于家庭或家族生活的小圈子，而是更多的渗入了市场经济的因子，多让笔下的人物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载沉载浮，演尽人生的各种悲欢离合，尝遍世间的喜怒哀乐。

透过池莉近期的小说可以看到当年类似印家厚的住房条件的窘迫，上班乘车的拥挤，工作上的不如意等等的生存烦恼已荡然无存。由于她近作中的人物都是时代的弄潮儿，都驰骋于商海世界，所以他们的烦恼也就转变为如何成就“不如意”的婚姻之外的婚外恋情的生活烦恼。因此，池莉近作中的人物都充满着饱胀的人生欲望。在作品中，池莉也确实让她笔下这些人物的欲望得到满足，让他们实现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和理想，所以这些人物给人的印象都是生机勃勃意气风发的。但另一方面，池莉又没有让她笔下的这些人物真正的到达极乐世界。因此，这些人所获得的仅仅是一种“相对幸福”。

三 世俗：池莉文本的情结

池莉的新中篇集合——《有了快感你就喊》而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该书收录了池莉创作的两部中篇小说：《有了快感你就喊》和《看麦娘》以及这两部中篇的创作日记。应该说，该书也是池莉创作的一种突破，从对市井、市民、人与人之间的细微关注转向对两性的思考。她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同龄人——在中国社会占有重要位置的中年男女。转型期中国社会的中年人，既有丰富的社会人生经验，又承担着社会和家庭生活的责任和压力，同时还对未来社会生活充满着丰富的想法。乍一看这部作品，好象跟她其他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好像是她的新风格，但我觉得其实很大程度上与她原来的作品是有一致性的。她只是把她过去作品中隐含的那部分不明显的因素进一步显现，进一步挑明。应该说，在池莉早期的作品中，女性观已通过两性关系由不平衡的平衡的温和的审视逐渐的明晰起来，到了《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和《生活秀》，池莉则更深刻的描写了两个不同的女性。前者“回忆”了后知青时代的一个任性、调皮、漂亮、聪明的女知青在乡下的率真得极近浪漫、放肆无羁的无限风光；后者是时下的武汉，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十全十美”的女人，在情场上游刃有余、在商场上几乎不动声色即能出人头地、在家务中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冷艳行止。而从前的《烦恼人生》和《来来往往》都是写男人的。所以说现在的《有了快感你就喊》和《看麦娘》只是池莉第一次尝试着用性别写作为切入点，较为完整地揭示中年人的生活状态。

《看麦娘》真实地写出了我们生命中一直依赖的某种气息，那些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生存理由。看麦娘是城市人群永远无法企及的朴素景致，看麦娘是心有灵犀的友谊之花，看麦娘是生生世世地老天荒的凭借。纵然是在低头回眸的瞬间，总有令人感动的泪滴蓦然滑落。这部小说深入人的情感深处，将责任、友谊和信任推到了前景，不断地重申这些价值对于我们的不可估量的意义。主人公易明莉对于自己的养女容容的寻找乃是对于过去感情的承诺，也是对于时代的追问。在《看麦娘》中，用看麦娘命名的狗尾巴草象征了一种默默的坚强和承诺。易明莉忠实于友谊，忠实于对于母亲的责任---尽管过去的女伴有不堪回首的感情经验，并已经患有精神病，尽管容容仅仅是养女，而且在北京过一种暧昧不明，直到失踪的生活，总之这些都显示了全球化时代生活方式的变化，对于人的无情的冲击和改变。它让你了解社会，了解生活，还可以让你领会到人生的真谛。从而让我们珍惜它，然后好好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有了快感你就喊》则是她第一次完全地写一个男性。这部作品描写了一个倍受压抑的窝囊的但骨子里又充满了向往和追求的阳刚男人。通过作品我可以看到，卞容大没有沾染上英雄的伟岸和热血男儿的刚强，但却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着生活的快感，表现出令人钦佩的坚韧和忍辱负重。这也便是池莉的高明之处，她写出了现实社会中一个有抱负的中年男子的人生追求与社会现实的种种矛盾，把一个中年男人所面临的艰难困苦，焦虑和烦恼，通过一些琐碎的事务表达的淋漓尽致，阅后耐人寻味。

总之，在池莉的小说中，离开了世俗生活就再没有真正的“现实感”，脱离开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人生历程、基本需求、欲望与困惑、便也丧失了现实的普遍意义。池莉对于市民生活、市民文化心理并非是取一种冷峻的、批判的态度，而是完全站在市民的世俗的立场上来写作，对他们的生活予以充分的理解，从下层市民的生存实际出发，尊重他们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乐趣。也正是因为她对市民社会这种“现在时”的敏锐而持久的关注，使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并逐渐走向了成熟，在这里，我们不能否定：世俗是池莉文本的一个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