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春
2017-11-07赖赛飞
赖赛飞
看見看麦娘的时候,它已经长得铅笔长短了,身材十分细巧,笔直地立在春天泛松泛黑的土地上。
看麦娘好像不是从地里慢慢长出来的,而是风神掷出的小标枪,直接插上去的。这么一来,路边的土太硬,不易落脚,所以,看麦娘喜欢在草子田里麦地里油菜地里生长。每当看见她挺着极其纤细的腰肢,顶着极其精致的穗子,一支接一支,形成美妙的一线或一簇,我就能感受到春天的所有妩媚与润泽:温柔的春风吹拂,和煦的春阳照耀,清凉的春水浇灌,油酥的春泥滋养。也只有这一些恰好在一起,才能够孕育出娇俏的她。
在我眼里,看麦娘是这么美好,很容易忘记了她的野草身份。但是,十分现实的父母也对她青眼有加。他们将看麦娘加上了带点功利主义的名字:油草。如果我的篮子里装了清一色的所谓油草回来,才浅浅的小半篮,仍爱当面请母亲的示下。她看过一眼,会告诉我直接送到猪圈,给猪当青饲料吃。
一直认为油草很能滋补,不舍得混在其他饲料里一块煮熟,怕丢失了养分,我们对待最鲜美的食品,也是那样处置的:生吃(仅加些佐料),保持它的原汁原味———比如生鱼片。
因为我对看麦娘的喜爱,猪赚得了一道可口的餐前甜点。
看麦娘很难找到纯净的一大片。很多时候,她夹杂在草子间,只是比草子颀长秀气。草子是特意种下肥田用的,不可染指,人又做不到一根一根拔下看麦娘而不夹带上草子,所以,看见她在四处摇曳,却要装作无动于衷,真是难为我们这些孩子了。只有一次,我挎了满满的一大篮回家,感到母亲的面孔也因此流露出一丝惊喜。
那年春天,油菜已经长高,起码孩子猫腰钻进去不被人发现,当然这是不允许的。
清早,我挎着空篮子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在乡村,在童年,时间是条满溢的并且缓缓流淌的小河,带着不易察觉的速度。所以,我把很多时间用在晃荡上,把它轻轻地晃荡掉。经过一片油菜地,茂盛的油菜几乎跟我平起平坐,幸亏田埂比油菜地高,如果从远处看,大概还剩一颗头在油菜丛中若隐若现。
不时地,把自己矮上一矮,想象这就消失在别人的视野里。玩着这种失踪游戏的当中,无意间发现油菜地垄长满了看麦娘。我毫不犹豫地闪身钻了进去,心里当作是一次较长时间的失踪。油菜地垄宽,足够容纳下我的两只脚。看麦娘就长在两侧的斜面上,整整齐齐,十分密集。我不客气地左右开弓,将看麦娘大把大把拔起。
垄边的泥土很酥松,看麦娘的根扎得马马虎虎;光照不强,它的茎叶长得异常水嫩。拔草的动作看上去大刀阔斧,事实上是轻柔的,就好似顺手款款挽起她的腰,感觉她腰如束素。
风轻易吹不进来,地垄里安静得近乎沉闷,阳光映照着连绵的油菜,枝叶间到处绿蒙蒙。我肯定也是一张绿皮脸,双脚并排,手撑两旁,不动声色地蹲踞在垄里,状如蛙类。只有看麦娘的穗子依然油光可鉴,尤其是附着在上面的细微黄色花蕊,像是滋出的油珠子,挂满了整个穗子,望过去,一片金色浮动,好像一道阳光从中穿过,一直通向远处明亮的出口。那天的幸运,延续到我将篮子盛得顶到挽手,又安全地运到家里为止。
就在我怀着一腔好心情,将一篮子看麦娘,也就是母亲眼中的油草一束一束抽出给猪吃,邻家的大姐恰好经过,追问起由来,我老老实实地描述了一遍,其结果是她立马挎了一个大得吓人的篮子直奔那片油菜地。可惜此番行动,结果并不那么好,这一点,从那只依然空空如也的篮子,从她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可以推想得到。
她回来时,我还在猪圈里慢条斯理地喂猪,她在自家院子里嚷嚷,声音很大,听得清清楚楚,大意是真正的案犯已经逃脱,未遂的人倒是被逮住顶罪。恐怕刚才很受了番责备,语意甚是不平。
猪吃着我亲手递到它嘴边的看麦娘,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