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学者就该把学术作为自己的生命”
2018-09-13
2015年,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张丽军应著名作家、评论家李云雷之邀,与朱德发进行了一次学术访谈。李云雷当时刚到文艺报工作,其在早年就读过朱德发的文学史教材,启蒙意义一直难忘。
张丽军向本刊记者介绍,访谈就朱德发的学术成长、文学思考,探索其成长之路;就朱德发对五四文学的执著、学术求索的历程,探索其精神观点的来源。
对于公众来说,也呈现出一个内在的、不被发现的朱德发。
生命的成长:
栖于书海,行于大学
张丽军:您是如何对文学产生兴趣的?又是何时立志做一名学者的?并请谈谈您的大学时代,以及这一时期的文学阅读情况。
朱德发:我从小在家乡教学,当时的阅读,从通俗文学到严肃文学都逐步激发起了我对文学的兴趣。这种兴趣达到一个顶点,是在1957年左右杨朔回蓬莱老家,县委宣传部给他安排了多次文艺讲座。杨朔就给我们这些爱好文学的青年讲他怎么创作《三千里江山》。那时萌生了当作家的想法。正是这时,县委批准了我去曲阜师范学院深造。到了大学以后,按照大学的培养规划,它是培养学者的地方。
1960年到1964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曲师靠近农村,有些老百姓就在校门口卖一些菜包子、菜團子、胡萝卜、地瓜,因此我们没怎么挨饿,得水肿病的人很少。曲师那时的基础教学抓得比较好。学校为中文系学生开了一些书目,我还去拜访外国文学的老师,几乎中外文艺理论能看的我都看了,包括美学、文艺心理学。这些为我后来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思想武器。
张丽军:您认为现代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是否存在断裂?
朱德发:我虽然一直研究现代文学,但我没有把它与古代文学对立化。古代的文化意蕴、内在思想、生命意识是一个传统,是深入人心的传统,是塑造人灵魂而内化人的心理结构的传统,这个传统一旦建立起来以后是不容易斩断的,它消解不了。我以后能写《中国山水诗论稿》《中国史论情爱文学》从中国古代一直通下来,就是因为在大学阶段看了很多的田园山水诗,也读了不少情爱文学。
“五四情结”的思与说
张丽军:从1964到1974年,您经历了近乎10年的“沉默”,请谈谈您这10年“沉默期”的精神积聚。
朱德发:这个时间,一些大学被赶到农村了,山师大到了聊城。1968年到1969年,中文系派夏之放、冯中一、薛绥之、薛祥生和我到聊城去办高中教师辅导班。我的思想一直是比较解放的,没被极左的东西禁锢住。1967年以后,我看了不少书,读了不少史料,想了好多问题,无论是理论知识还是文学知识的积累,都为80年代的爆发打下了基础。
张丽军:1980年初,您的一批万字文章连续被国内有影响的刊物录用,请谈谈这些文章当时的情况和影响力。
朱德发:我的第一个小册子《五四文学初探》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写的。当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办了三个大刊《文学评论》《文学评论丛刊》《鲁迅研究》,再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和中国作协主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我发了七八篇大文章,《五四文学初探》是在1982年出版。很多人很诧异:“这个人是哪个地方的?”还查我是不是名牌大学的科班出身,当时有的人是很讲这些的。
张丽军:有人提到您有一种五四情结,你能谈谈吗?有一次我听您讲,看见山师文化东路上刻了二十四孝图您非常生气。
朱德发: 五四文学是我初入学术之门的地方,那一批在重要刊物上发表的万字文章可以说奠定了我这一生献身学术事业的信心和决心。后来思考的有些问题在《五四初探》《五四文学史》中并没有从学理上讲清楚,我就换一种视角进一步阐述。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方法论的成熟、新的史料不断出现,我的分析也不断调整,所以有些想法又亮出来了。实际上,我所有的研究文章都是自我观点的细化、补充,自我否定不是很多。
通过对五四文学的生命体验与理性感悟,使我的文化人格里注入了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增强了“诚”与“爱”的人性内涵,提升了真善美和谐统一的审美境界,激起了学术生命的爆发力。这些经历和生命体验也可以说在我的学术生命中凝成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五四情结”。二十四孝图有些东西是可以重新评价的,有些东西是糟粕。
真学者的英雄情怀
张丽军:您对英雄形象和英雄叙事有着深入的研究,请您谈谈这种英雄情结。
朱德发:我出生在战争年代,看战争文学也比较多。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英雄。每个领域都需要英雄,要为理想而奋斗,即使个人主义英雄也总比没有英雄好,比麻木的、得过且过的苟且偷生好得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主编一本《现代中国文学英雄叙事论稿》。知识分子的探索精神和争强好胜精神都是英雄情结的外在表现。
张丽军:几十年来您一直著作不断,最近由您和魏建教授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通鉴》在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请谈谈是什么让您保持如此旺盛的创作活力?
朱德发:学术已经注入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的生命价值根基,也是我生存的一个方式。真学者不只是把致力于学术研究当成生存方式或价值根基,更应该树立为学术而学术、为学问而治学的坚定信念。真学者要光明磊落、刚直不阿,既不怕受冷落也不怕遭围攻,为了探求学术真理哪怕献出学术生命也在所不惜。现在真学者太少啦,卖巧儿的、耍嘴的、抄袭的,搞假冒伪劣的学者还少吗?
张丽军:请谈谈您的文学观和您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思考。
朱德发:文学的特质就是人学,我一直在研究中探讨它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学,怎么样和人学联系到一起,人学在文学当中是怎么体现的。离开了这个问题,文学就讲不清楚了。
我在学术上有这样几个关注点。一是对文学史的研究。作为现代文学的学者,必须有自己的史学建构,它体现了你的文学知识结构,批评水平,建构水平。从1978年参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到现代文学通鉴,我主编了十几部,每一部都有突破或者创新。《中国五四文学史》是断代史,这是第一部,现在也还是第一部。
其次,在文学史书写的基础上研究文学史学,建构现代文学史学。第三是研究传统文学和现代文学的关系,这里边有没有必然性,它内在的逻辑、机制、精神是我关注的。我一直不同意中国的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发生了断裂、断层的观点。文学革命不能用政治革命的方式来进行比较研究。胡适讲的当文学按照自然规律向前演进的时候,它碰到了阻力,需要大家推一下,这个坎儿也就过了,这就是文学革命。第四,我重视文学大家的研究和对文学流派的研究。我的文学流派研究在90年代影响比较大,中国20世纪文学流派研究汇成一本专著。
张丽军:您对于当代文学怎么看,对当下多元化写作的格局有什么看法?
朱德发:我觉得当下写作所谓的多元化里面,总是缺乏大家。我们现在这个时代需要一些特别大气的、能反映我们这个波澜壮阔时代的作品,恰恰这样的作品很少。
19世纪俄罗斯文学,批判现实主义出现了很多大家。为什么我们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就不能出现大家呢?我们的历史提供了多么充盈丰富的题材。俄罗斯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咱们现在没有这样的作品,特别是反映八年抗战正面战场的没一部像样的作品。我觉得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总有一些深邃的东西是埋藏在底下的,作家不去发现,那靠谁去发现呢?作家就是要靠自己的感性、体验把生活中一些细节性、玄妙性的东西发掘出来,我们这些搞文学研究和评论的是发现不了的。现在正是应该出现大家、出现大评论家、大作品的时候。
物质风一旦腐蚀了作家的灵魂、思想,他就不想在艺术上有大的追求了。搞大的作品,非得下苦工、下大力气不可,甚至要付出生命。就像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一样,现在哪有这样的作家?所以说我还没看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