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波:北京的大运河
2018-09-13侯磊
侯磊
一
曾请教过学者张卫东老师,古人那么注重告老还乡,且京师米贵居之不易,为何还会留居帝都?卫东师曰:“告老还乡要攒上多少年钱。若在京不出几代,返乡要带着祖祖辈辈数十口大棺材,乘着运河往回走。”这我才知道只有致仕的官员才还得起乡,普通商贾、手艺人或伶人则沿着运河漂流,盘缠用尽时就地安家,此处安心即吾乡。京城的手艺连带各种戏曲,沿着运河开枝散叶。
我走访北京周边的运河,才发现北京不是美学,而是一部政治经济学。“川陕豪商,吴楚大贾,飞帆一苇,径抵辇下”(李洧孙《大都赋》),这是虚写,而写实的,是北京乃一座消费型的城市,它自身的出产无法供给居之不易的居民,只有靠运河这根血管,来输送各地的养料。北京是个受血者。大运河改变了中国地理的空间位置,也改变了北京与其他城市的关系。
二
隋朝是个奇葩的朝代,它富有,能打,帝王文治武功,广有诗才。隋炀帝的诗文气魄不亚于李世民,是为了打高丽和修运河才把自己搞垮了。秦有长城,而隋有大运河,这两个短命的强大王朝,在天下一统和抵御外族上耗尽了气数。兴许有一天,隋炀帝面对着中国传统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地图,想象将塞北幽燕与湿热的江南联系起来,恐怕是如同电影里“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宽50公里的口子,让印度洋上的暖湿气流经尼泊尔吹进青藏高原”般的壮举。他想了,他干了。隋炀帝先后开凿了通济渠和永济渠,永济渠一直开到涿郡,即现在的通州。公元611年,隋炀帝用五十多天从江都到通州,为国家疏通了动脉血管。他干成了。可见建重大工程并非为了享乐的说法,天下的长治久安才是帝王最大的享乐。前朝为后朝留下传世工程而亡掉自己,这是舍己为人,不算竭泽而渔。
元世祖时期,运河从淮安直接开凿到通州,“通州”之名取自“漕运通济”之意,这使得船只从杭州向宿迁、淮安,穿过微山湖直达北京,不用向西北到洛阳再北上,缩短了一千八百里。郭守敬又将运河从通州凿到了北京积水潭并命名叫“通惠河”,至今积水潭还有纪念他的汇通祠和塑像。大元的漕粮由此源源不断从江南运到北京,积水潭一带“扬波之橹,多于东溟之鱼;驰风之樯,繁于南山之笋”。
想想吧,若没运河,从长江到黄河要到大海里绕个远儿,经淮河才能到。大运河终日里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成片的木船在这里扬帆,人们熙熙攘攘,喊着悠长的船工号子,或观赏着龙舟会。各省的漕粮货物到了,漕运官员在检查,官差在吆喝,商人在迎合,随从在侍奉,工人在挥汗如雨,他们是不穿长衫的一群,衣裳破旧,包着头或披着湿布,承受着劳作之苦。沿途还有赶鸭子的人。据说北京鸭是吃漕运一路上遗下的粮食才长得肥壮美味。不用把漕运想象成清明上河图,它本身就是一幅《河道漕运图》了。
三
这一切,早已灰飞烟灭。
万事万物有生有灭,有始有终,古典文明一到明清就开始回光返照并逐步湮灭,自然环境也成了帮凶。明清以来北京水量日渐稀少,城内的不少水系,明代是河,清朝成了水沟,再往后成为暗河。北京地势比通州高,通惠河一段因水量不足,不能将漕粮直接运达京城了。于是在通惠河上,从北京往通州设立了头闸(东便门外大通桥)、二闸(庆丰闸)、三闸(平津上闸,高碑店)、四闸(平津下闸,花园)、五闸(普济闸),船只能在闸口之间航行,后来改为到闸口要改换驳船,粮食用人工搬运五次才到北京的各处粮仓,增了手续,多了猫腻。
清代的中国经历了千年未有的重大变化:人口从一亿膨胀到四亿,并爆发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北京因住房短缺,在元明以来的大胡同的四处,都加盖房屋形成了小胡同。科举、官员、八旗官兵,连带漕运官差的职位变得紧俏。八旗职位往往是家中一个人补了缺,其他人补不上就游手好闲。闲人成了京城一景。而城内的胡同基本上是土路,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此时北京城外只有三条石头“御路”通向远方:从西直门到西山,广安门到卢沟桥和朝阳门到通州。从朝阳门到通州这一条,正是大运河在北京地区的“辅路”——在雍正、乾隆年间两次修建,还在通州八里桥和朝阳区三间房村分别立了石碑来记载。
同样,清代照搬了明代包括漕运在内的大量制度,可漕运在不同环节上设置了粮道、监兑官、押运官,像按图钉一样按上不少肥缺,与治理河道的官僚组成利益集团。官员之间层层盘剥,最终再一起转嫁到百姓身上。粮食的单位是石、斗、升、合、勺。一石是28斤,往下能计算到“勺”。漕粮经济在核查数量和质量上各种吃拿卡扣,运粮一方一路上粮食会有发霉跌损等各种损失,又被盘剥得太狠,只好超载、偷卖漕粮或糠皮甚至石头沙子以次充好,好像违法的货运大卡车。漕运官员有着揪出任何猫腻的火眼金睛,又能在不经意间高抬贵手收些好处。你给他上供,他许你谋利。双方在捉迷藏中,有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默契,落得个皆大欢喜。
太平天国和咸丰年间的黄河改道中断了运河,很快清末废弃漕运而改海运,同时期有了铁路。没有人会在路费上做赔本买卖,这是一次刮骨疗毒。1888年,慈禧居住的中南海内装上了电灯;1904年,漕运总督撤了;1908年,北京有了第一个自来水厂。一方居民所仰仗的生活方式随着漕运突然间结束了。
大运河逐步荒废,冬天可以用冰床来运点小货物,坐着冰床去郊游。而二闸一带,清末民国便是京城的踏青游览、修禊雅集的地方。而这次刮骨疗毒,大清国病重体衰,没缓过来。北京城在八国联军的摧残下变得破旧不堪。街头还没来得及清扫的垃圾,胡同口没有事做的闲人……这一切,都掩映在那高大的宫墙和诗画般的园林建筑之下。
北京过去有句俗话,叫“春脖子短”,是说北京春天之短暂,才开春没几天就热上了。运河的“春脖子”不短,但晚清的“春脖子”短。我们难以感悟到古典的辉煌,却感受到古代变现代,水乡变缺水,文化古城生长出城市病,尤其是运河改火车时的剧痛。运河的现代性并不多,它无法给现代化的中国提供嫁接的母体,但它促使北京成为消费之都,那些茶楼酒肆、舞台歌榭,甚至红馆青楼,给了市民阶层一个狂欢的公共空间。
运河是个景儿,更是生活本身。
四
通州是个好地方,城西八里有蒙古八旗激战英法联军的八里桥,城东南数里有着残存城墙古桥的古镇张家湾。1860年,八里桥打了一场大仗,直打得北京城易了主人,连首都都叫洋人占了,苦命的咸丰皇帝被打跑死在了行宫,可比安史之乱唐明皇。《垂帘听政》《火烧圆明园》等电影中都涉及了八里桥之战的相关故事;电影中拍了点蒙古八旗冲入敌阵砍杀的镜头,为了给我们找点面子,实际上比这要惨得多。而张家湾尚支撑着古镇的骨架,宛如一座屋顶都已垮塌的殿宇,还在风雨中残存着立柱和大梁。我站在古镇城外的位置隔河看对岸的城墙。这河流叫萧太后河,是评书里的萧太后开凿的,当年这一带还有辽景宗和萧太后的石雕像,被打仗的部队实验炮火时轰掉了。
而这一切都过去了,人们似乎只记得通州城内,有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以烧鲶鱼著称的小楼餐厅,还有成片的胡同可以闲逛。胡同中隐藏着无规则的大排档与路边摊,有零星几座寺庙,万字会馆——后来是通州博物馆,那里几乎都拆迁了。通州建副中心时拆了天然的古城,还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规划街道,可能是把老城区给忘了吧。
通州城内西海子公园的燃灯佛舍利塔倒影在大运河上。凡是见到那古塔,便是到了通州。我路过古塔继续向东走访运河,不经意间,在一处分岔拐弯的河道边,看到了“京杭大运河北京段”的文物保护碑。两岸多是荒芜,在黄土地上蜿蜒成一片荒原。天气晴朗无云,天空倒影在水中。我站在运河边,看眼前只有黄蓝两种颜色。这运河时宽时窄,时工时乱,平静而不起眼,感觉不出任何波澜壮阔,像一片水泡子。我想我看到的不是运河,而古桥、古城、水闸、河床与流水,像是只看到一批零件而沒有看到整座工厂的流水线,或者说,只看到两颗猿人牙齿化石,而看不到原始人的日常生活。
后来,通州建了大运河文化广场和公园,我又忍不住前去游览一番。刚进门是个公园,而走到深处,却见眼前是一片夏日的深绿,河面宽阔平静,有水鸟从运河上飞过。我曾为没有运河古典的生活方式而惋惜,也为沿岸一片片逝去的繁荣而焦虑。但换种想法,曾经这里是一片荒野,而经过千百年的风流,再次回归荒野。
我想大运河不是败落,而是返璞归真了。
责任编辑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