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语义建构中的优化整合

杨国萍

(江苏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100191)

文字源于记事图画。在文字产生以前，人类使用实物记事和图画记事来帮助记忆。漫画是现代社会图画记事的表现形式之一，能够以简练手法直接表露事物本质特征，同时不受时间、空间等条件限制，具有较强讽刺、歌颂、抒情、娱乐等功能。画家在漫画创作中往往从生活现象中就地取材，运用夸张、比喻、象征等手法构成幽默诙谐的画面，借以表达对世事人情的看法，尤以针砭时弊、讽刺幽默见长，具有较强社会性。

现有漫画研究多关注漫画寓意的人文解读[1]，而少有研究涉及其语言学意义，更不用说漫画语义构建背后的认知思维过程。实际上，漫画作为语言图示化表达的结果，具有高度形象化、概括化的特点，其语义构建和识解反映大脑认知思维过程，因此近年逐渐引起学界广泛关注[2]。研究表明，尽管并不是所有空间整合都能构成幽默，但整合确实是幽默的内在特征[3]。漫画新颖语义的幽默源于创作者将现实空间、虚拟空间，以及背景空间等多维空间整合进图画空间，并对不同空间元素和逻辑关系加以重新匹配和融合，因此任何漫画的语义建构和解读过程都离不开概念的整合。

漫画幽默往往源自多个差异较大框架的整合，因此其语义解读必然涉及到整个概念框架的重构，需要通过整合空间对源输入空间的反投射来重建整个语义整合的全过程。现有研究虽均认为并不是所有元素都能参与漫画空间整合和意义构建过程，但却并没有清晰阐述漫画空间整合中语义优化原则，尤其是不同空间中的哪些元素能够参与整合，以及有什么规则对空间整合过程进行管制以获得最佳语义等相关问题。有鉴于此，本文拟借助认知语言学的概念整合理论，着重探讨分析漫画幽默语义建构中不同空间元素和关键关系选择投射的优化过程，力图在语言学视角下审视漫画幽默语义产生的源泉。

一、概念整合的基本理念

概念整合理论是Fauconnier对心理空间理论的完善和发展，主要包括心理空间、框架结构、文化模式以及映射等内容。心理空间可以理解为能够容纳某种临时场景相关信息的容器，是语言使用者建立的心理表现结构，其内部由代表不同话语实体的元素组成，而这些元素彼此间的关系构成简单框架结构。映射则是不同心理空间内部元素及其关系的抽象对应。空间整合和新颖语义的产生是基于输入空间对合成空间关键关系和元素的投射与压缩来实现的。所谓关键关系是不同输入空间中相对应成分间的关系[4]，包括时间、空间、变化、因果、身份、部分整体、价值/角色、类比、范畴、意愿等[5](P92-102)。所谓概念整合则建立在以概念框架为基础的心理空间网络之中，包含两个输入空间，一个类属空间和一个合成空间。类属空间向两个输入空间投射抽象关系，管制输入空间向合成空间投射成分，而整合往往反映不同输入空间共同的、常见的、抽象的组织与结构，从而限定跨空间映射的核心成份。整合过程涵括元素和关键关系组合，材料完善，语义扩展演绎等步骤，最终形成新层创结构(Emergent Structure)[6]，产生新颖意义。

概念整合作为大脑思维普遍认知活动，具有极强解释力，其在线构建非传统意义上的新颖意义的特性能够为漫画语义构建、创新和理解提供崭新的理论视角。概念整合看似一个简单的认知运作，但却能够产生各种可能性[7](P149)，因为概念整合的组构原则本身并不阻止输入空间中的任何元素和关键关系投射到合成空间[5](P310-311)。因此，漫画创作者要想构建大众读者普遍接受和理解的幽默漫画就必须优化并整合合成空间中相关参与层创结构构建的元素及关键关系。优化是元素及关键关系相互碰撞磨合、调整匹配的关键，也是整合后整体语义效果大于部分语义叠加效果的前提[8]。Fauconnier 和Turner 曾在不同著作中单独或共同提出整合、模式完善、拓扑结构、关键关系最大化、关键关系强化、网络、解包、相关等八个空间整合优化原则[5](P325-334)[7](P185-186)，但并没有深入论证。实际上，概念整合的优化原则功能取向不一，不同原则在不同整合网络中的作用不一，可能导致整合朝不同方向前进。有时为满足某一条原则而必须使另一条原则失效，有时多条原则在同一整合过程中可共同作用，如整合原则通常会导致输入空间独特性的消失，拓扑结构原则要求合成空间尽量保留各元素在输入空间中的重要关系，而解包原则又要还原输入空间的独特性，因此概念整合的语义优化过程实质上是各整合优化原则相互博弈直至优化平衡的过程[9]。

概念整合自提出以来，拥趸众多。国外许多学者对其性质和过程进行大量研究，但并未清楚说明整合空间的内部运作机制。国内概念整合相关研究则注重国外理论引进、消化与吸收，以及对语法[10]、语义[11-12]、语篇[13]及跨学科研究[14]中的语言现象进行认知解读，较少涉及到空间整合的内在优化机制。因此，尽管现有研究多无法否认语言思维表达中概念整合的客观现实性，但该理论也一直因主观性太强，操作性较弱，而为学界诟病，落后于Talmy的认知语义和Langacker的认知语法研究。而本研究对漫画语义优化构建过程不同空间元素和关系整合优化规律的探讨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丰富我们对概念整合操作过程的理解。

二、 漫画语义优化过程解读

漫画作为通俗艺术形式，或讽刺或幽默，具有极强社会现实意义。然而并不是所有漫画都能受到大众普遍欢迎，得到广泛传播。好的漫画往往源自好的空间整合，而好的空间整合往往基于输入空间中适当元素和关键关系对合成空间的成功投射，以及这些元素及关键关系的成功组构和压缩。这种选择投射元素和关键关系以及对投射结果进行对比分析的过程就是优化。漫画语义建构的优化往往以幽默效果为取向，将不同空间中毫无关联的元素整合在一起，从而给读者留下乍看荒谬癫狂，细思寓意深刻的印象。下面笔者拟通过二幅漫画具体分析不同空间各种元素是如何优化整合，在线构建新颖意义的。

(一)医院惊魂

图1 医院惊魂[15]

医患关系作为近年社会热点话题常是漫画主要题材。尽管医患矛盾原因众多，但漫画《医院惊魂》(见图1)所反映的社会现象无疑是其根源之一。该图以医院注射室为背景，生动形象地描绘一名护士一边为患者打针，一边和另一位正在织毛衣的同事探讨该给手中毛衣添几针的场景。由于汉语发音相同，以至患者把护士讨论的给毛衣“打(添)八针”误以为是要给自己一次性“打八针”而吓得魂飞魄散。读者一看到这幅漫画就会发出会心微笑，对画中患者的焦虑和担忧也会由衷感同身受。

“注射”和“织毛衣”是日常生活中两个完全不同的事件，具有截然不同的概念空间。然而，来自不同空间的元素(如医护人员、主妇、患者、毛衣、注射器、编织针、注射室等)和关键关系(如身份、空间、价值/角色等)在事件类属空间管制下，分别从身份、对象、工具、场地等方面相互匹配映射后，投射到合成空间中进行压缩整合和优化，进而形成概念层创空间，即医生一次性要给患者注射八针(见图2)。语义构建在大脑认知操作下构成的漫画尽管画面极尽夸张，有悖常理，但却隐性幽默地凸显当今社会部分医护人员缺乏工作责任心以及患者对医生极度缺乏信任的事实，暗示医患关系紧张的社会根源。

图2 医院惊魂之语义构建图

“医院注射”和“日常织毛衣”两输入空间元素众多，如主妇、毛衣、病床、药品、病友等等并不完全匹配。如若全部参与漫画语义构建反而会导致整合空间元素鱼龙混杂，漫画画面杂乱无章。因此，人脑在漫画《医院惊魂》的语义构建中往往会运用相关原则和模式完善原则筛除输入空间中妨碍漫画“玩忽懈怠”主旨表达的冗余元素，使之不能参与合成空间的元素压缩、组合和语义创建过程。

所谓相关是指合成空间中的元素应具有和其他空间相连的功能，或能暗示整个合成空间的运演方向。相关是概念整合的基础[5](P333)，与合成空间所处情景，特别是空间整合的语用目的紧密关联。我们不能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东西强力整合在一起，所有能够整合在一起的东西都或多或少、或明显或不明显地在某方面或角度上具有某种程度的相关性。因此，大脑中参与概念语义整合的所有元素都必须在认知层次上具有充分理由或存在意义。这种潜在的认知理据给漫画创作带来相当压力，因为读者会对语义整合或漫画画面中出现的所有元素保有一定认知心理期待。

尽管 “医院注射”和“日常织毛衣”迥异，但二者在民间均俗称“打针”。漫画《医院惊魂》正是借助{针/zhen}同音、同字、不同指的语言现象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空间间接相联(见图3)。因此，元素{针/zhen}成为该幅漫画整合不同空间元素的关键所在，并在漫画认知解读中预示整个合成空间运演的重点是关于“(注射)针”，而不是“毛衣”或其它概念。为满足读者认知心理期待，保障漫画语义构建不受干扰，减少读者认知努力，漫画创作者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剔除两个输入空间中和医院无关的、阻碍意义构建的元素。

图3 医院惊魂之相关原则

漫画《医院惊魂》幽默语义的成型还得益框架背景知识的参与，亦即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注射室是病人注射治疗的场所。脱离这个常识，读者就不能理解该幅漫画幽默所在。借助概念整合理论的模式完善原则，大脑认知思维将大众普遍接受的背景空间导入到新合成空间，影响参与整合的输入空间或者类属空间[16]。漫画《医院惊魂》借助隐藏在读者脑中的概念框架“医院”脚本及相关百科知识补充参与漫画语义构建的元素，并不断放大其影响，使之成为整幅漫画语义合成背景，为漫画理解提供帮助。漫画幽默语义尽管源自不同输入空间成分的排列组合，但不同输入空间蕴含的框架背景地位取决于漫画主旨，并不完全平等。漫画语义整合往往以一个框架为主体，吸收整合另一框架部分元素或关键关系。

总之，概念整合语义优化原则中的相关原则和模式完善原则是漫画《医院惊魂》语义优化构建的基础，能够分别从内延关系拓展和外延框架延伸两个角度相互合作、相互补充，同时提取各自所需的元素共同参与漫画合成空间的整合，构成新颖意义。

(二)流水作业

教育作为社会另一热点话题也是漫画常见主题。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更是引发全国对高校教学模式和教学质量的深思。漫画《流水作业》(见图4)化繁为简，不讲大道理、用通俗易懂的图片语言具象而幽默地直指问题本质，堪称接地气的佳作。该图以工厂流水线为主图背景，重点凸显流水线上操作工人给人偶模型穿戴象征毕业学士服和学士帽的动作。所有流水线产品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没有任何差异，暗合漫画中机器上方“单一教育”的主题，反映我国高等教育模式单一，高校毕业生缺乏个性和创造力的现实。

图4 流水作业[17]

漫画《流水作业》整合“工厂生产”和“高校教育”两类具有类比关系的输入空间元素，构建荒诞语义。不同空间元素，如制造业中的工厂、流水线、工人、产品等和高等教育中的学校、教育体制、教师、学生等，选择性彼此映射后，进入合成空间(见表1)，形成“学校如工厂”的概念隐喻，暗示学校培养学生的职能就像工厂制造产品的功能一样，毕业生是学校的出厂产品，就业率是产品的销售率。基于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工厂所有产品必须严格一致、分毫不差，这本无可厚非。然而，育人毕竟和生产不同，具有自身独特规律。作为高校培养或制造产品的流程，如若只有一个模式则必然失败，因为高等教育培养学生如缺乏个性就违背人性本质和教育最大限度发挥人潜能的最终目的。漫画《流水作业》有意将人等同于物，凸显其荒诞性，从而有力地抨击当前教育制度不择手段把学生培养为“分数机器”，忽略学生健全人格和身心健康的培养，违背多元社会、多元教育、多元选择、多元发展的教育理念[18]，扼杀学生天性的社会现实。

表1流水作业之语义构建

漫画《流水作业》语义建构涉及空间关系(学校/工厂)、因果关系(生产模式决定产品特质)，以及性质(新产品)和类比(育人/制造)等多种关系(见图5)，构成漫画合成空间语义演绎的内在逻辑基础。创作者在构建漫画语义时着重运用概念整合的关键关系强化原则，最大限度强化“工厂生产”和“学校教育”的相似性。通过强化生产和教育的类比关系，创造者把工厂生产的因果关系(生产工艺程序一样导致产品一样)，以及由因果关系所导致的产品特性(产品雷同)导入合成空间，并反投射赋予给“学校教育”这个概念空间。同时借助概念整合类属空间的作用，创作者强化合成空间中源自工厂生产的空间关系和因果关系，并将之移植到学校教育中，覆盖学校教育的因果关系，使“生产流程标准化则产品标准化”成为合成空间的唯一逻辑关系，从而强化教育产业化导致学校工厂化、毕业生模式化的观点。

图5 流水作业之强化关键关系

言语理解往往需要大脑激活各种语言和非语言的知识框架，但到底需要激活哪些往往耗时良久。不同读者对同一漫画理解不同，反应不同也正因如此。为方便读者解读作品，漫画作者在构建漫画语义时往往巧妙地埋下便于读者激活储存在大脑思维中可用于解包重构各种相应概念空间及其内部关系、乃至整个概念整合网络的信息按钮。漫画《流水作业》中工人给模型穿带的学士服和学士帽就是整幅漫画的触发点，是概念整合网络解包原则在整合过程中留下的痕迹。解包原则能够通过自身较小的概念包有效激发或者是引导读者横向、纵向联想，继而帮助读者反推并构建整个语义网络。读者借助“学位服帽象征大学毕业”这个触发点，就能迅速把整合空间分解成学校和工厂两个空间。只有借助各自空间元素的重现，读者才能发现两个空间各自的内外关系以及空间间的外在关系，进而归纳出他们的类属空间。

漫画语义整合的各种优化原则不仅有相互合作，更有相互博弈与排斥。譬如，概念整合网络的拓扑原则要求将输入空间业已存在拓扑结构都投射到合成空间中去，借以强化所有空间的联系，形成紧密联系的网络。然而，漫画《流水作业》的主要目的是借“工厂生产”讽刺学校教育，批评现行的教育模式，因此，并不是“学校”空间和“工厂”空间所有拓扑结构都适合参与漫画语义整合，譬如，“学校空间”涉及到的教学活动、师生关系、教学场地、家长、教学设施等，和“工厂空间”涉及到的生产关系、劳资关系、工作环境、消费者、商场等。如若这些零散拓扑结构参与整合，就违背语义整合优化必须剔除或孤立非整合要素(non-disintegration)的要求[19]，必定会破坏整幅漫画语义构建和漫画图片的冲击效果。因此，为整合元素及空间关系，构建和谐语义和图片，漫画创作者只能牺牲拓扑原则，而选择强化空间类比关系。

概念整合优化是语义整合建构中具有不同功能与适用范围的操作机制。语义整合个案的独特性注定整合中不可能存在普遍适用的优化原则。漫画《医院惊魂》和《流水作业》的语义优化过程也仅分别涉及到相关原则、模式完善原则和关键关系强化原则、解包原则等优化操作机制。尽管如此，我们仍有充分的理由相信Fauconnier & Turner提到的整合、关键关系最大化、拓扑结构、网络化等优化原则都能够在其他的漫画语义构建中也得到具体体现。

三、 结 语

漫画幽默构建是不同空间各种元素或关系进入合成空间错位整合、压缩的结果。元素、关系错位越离谱，语义整合效果就越明显。因此，幽默所蕴含的价值并不完全源于语料，而更多源于漫画作者对语料优化、整合过程的加工和处理。同样语料，不同漫画创作者采用不同加工和处理方式就完全能赋予漫画不同的语义内涵和幽默效果。

漫画语义优化以漫画语用目的和语用效果为取向。语义构建的不同优化原则有不同优化作用，多数漫画语义的整合优化往往是多个原则共同作用、相互配合，完成语义元素和关键关系选择、投射并最终有序匹配整合的结果。语义构建元素须利主旨表达，而优化整合则促使其脱颖而出。不同优化原则提取不同语义元素和重要关系参与整合，虽可导致不同优化原则博弈与竞争，却因全程受语用驱动而井然有序。

当然，语言实证主义研究背景下，未来研究如果我们能够借助神经语言学研究成果，通过脑电波实验将漫画语义不同建构结果的优化过程记录分析，那么语义构建过程将更为清晰，同时概念整合的理据性在科学实验数据的支撑下也将更具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