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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欲聋

2018-09-13赵雅楠

读者·原创版 2018年9期
关键词:蔡国强玛丽娜艺术家

文|赵雅楠

19 81年,墨尔本一处广场上,行为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和搭档乌雷面对面坐在桌子两头,一动不动地凝视了彼此8个小时。

这件行为艺术作品没有像30年后两人在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那次的相视一笑那么富有戏剧性;也不如1974年那次,玛丽娜任凭人们以72种道具对她做任何事的《节奏0》一样,因为血腥、刺激而被媒体津津乐道。这件名为《海上夜航》的行为艺术作品,只是两个人沉默的对视,并且保持身体姿势绝对静止。

它成为两人合作历史上最艰难、痛苦的一次尝试,现场如噩梦一般的经历在两人的采访中被多次提到。开始的两三个小时还不是很难,随后,身体长期静止不动导致血液流动放缓,腿自下而上开始抽筋,肩膀发麻,脊椎和腰椎的刺痛感传遍全身。玛丽娜表演完后几乎昏厥,她没想到,身体静止不动会产生这么剧烈的疼痛。第二年,她和乌雷在欧洲十几个美术馆又表演了《海上夜航》49次,并在随后5年中完成了90次的计划。

乌雷回忆:“我一度完全崩溃。《海上夜航》是最难完成的行为艺术。很少有人了解,从骨骼上来讲,坐,对女人而言比对男人而言更简单一些。玛丽娜还有一个屁股,而我几乎是坐在我的骨头上。”乌雷在表演第11遍时中途退出,玛丽娜坚持表演到闭馆。生理构造和耐力上的区别让两人产生嫌隙,乌雷认为玛丽娜羞辱了自己,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不在乎作为合作者的团结。但是玛丽娜坚持,说90遍就是90遍,无论反响如何,都要坚持到底。

而现场观众的反应是愤怒。

我找到了其中一次表演的录像。镜头在两个机位间轮流切换,一边是玛丽娜和乌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边是骚动的观众。观众的表情从诧异、迷惑、再诧异,逐渐变为愤怒,他们只觉得被忽视,但对这两人的疼痛毫不知情。玛丽娜说,他们希望单纯用静默的身体和思想来吸引观众。不过这个尝试失败了,这件类似禅修的作品首先考验的是人体对痛苦的耐受力,而痛苦的体验是没办法传递和共情的。

仔细去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将近半个世纪的行为艺术活动,会发现玛丽娜和乌雷的相似之处远比表面上的合作要更深刻。这种相似,在早年的欧洲漫游时把他们推向了爱情和激情的混合体,比如“节奏系列”的具有伤害性的行为艺术,在后期却将他俩引入了自我经验和内向的精神生活。而自始至终,我都觉得玛丽娜对艺术怀有一种独特的感情,类似于对严酷生活的敬畏,并且一刻不停地想要把自己融入这种秩序之中。

《海上夜航》似乎有一种魔力,我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感受。而印象更深的是玛丽娜的自传中的一个细节: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外祖母有一次要去集市买东西,不能带她去。她给玛丽娜倒了一杯水,告诉她坐在桌子旁边不要动,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两个小时后,外祖母回来了,发现玛丽娜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甚至都没有喝水。

这个故事打动我的原因,在于极细微处重合的童年经历。这种经历并非罕见。小时候大多数人都有过被罚站、罚跪的体验:强烈的无助、恐惧,长达数小时的强迫性身体控制,以及意识的逐渐涣散。然而玛丽娜的童年故事是意志力的体现,她对身体的高度控制力几乎算是一种天赋。我羡慕这种素质,因为它给我一种暗示:强大的自律和意志力能够掩盖智力的贫乏、情绪的缺陷,只要你能够控制你的身体。

单独看“沉默地维持一种身体姿势”这件事其实很有意思。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军在关塔那摩监狱里审问犯人时,会强迫他们保持一个违反生理结构的姿势,几乎不需要别的刑罚,犯人很快会痛苦不堪;另一面,印度教徒的冥想、道教的打坐、佛教的禅定、基督徒的祷告以及现代人的“冥想训练”,都和玛丽娜的行为艺术有隐隐的相似。它们以沉默作为一种表达方式,世上万物都是从这块缄默又亘古不变的石块上剥落的一小片碎屑,无言胜万言。

没过多久,我就看了纪录片《艺术家在现场》,它拍下了玛丽娜在MOMA长达90天的行为艺术的全过程。这件作品的关键词和《海上夜航》类似:沉默、禁食、静坐、凝视。唯一的不同是凝视对象由乌雷变成了无数个体。观感和我的预想很不相同。玛丽娜的脆弱和易感如一袭薄雾笼罩在整个90天的过程中,时浓时淡,说不准她是在表演的时候更脆弱,还是在私下场合更无助。

表演前几天,她来到博物馆看布展状况,突然发现人们把那辆载着她和乌雷漫游欧洲的大篷车运到了现场,过了一会儿助手找不到她,发现她正坐在车里默默流泪。

在感情上她很易感,工作中同样如此。开展前,一个艺术家找到她,建议在表演现场故意制造混乱,看观众的反应。玛丽娜赞成这个提议,因为它为艺术增添了不可预料性。她把这个想法跟经纪人说了,经纪人立刻反对,玛丽娜很快妥协了,她并不那么坚持自己的想法。

此外,玛丽娜相信能量,也相信神秘物质。表演前一天,她因为肠胃不适,病得很厉害,经纪人劝她推迟或取消表演,她不同意,只是把房间里的床单、食物和装饰都换成了红色的,因为她觉得红色能带给她能量。

这种细节充斥在玛丽娜的个人生活中。情绪的脆弱、对事物的好奇、奇怪的迷信和严苛的自律混杂在一起,除了让她这个人更生动之外,也似乎让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容易打动人。尤其是在你看到她轻易流露出脆弱感时,会明白脆弱虽然就其字面而言,是“容易被伤害”的意思,但也包含着对事物极为敏感的自身感受。所以,虽然玛丽娜时常流露无助感,但她身上没有丝毫的含糊犹豫,她干脆利落地表示喜欢,痛快地接受被拒绝,自行其是地相信某些超自然现象。这是她看上去与常人不同的原因。

也正是因为这种脆弱,以及和现场观众交流的阻隔和误读,玛丽娜本人才会生出更深刻、更敞开的体验。

玛丽娜明确表示自己曾受到禅修者的启发,所以看玛丽娜的行为艺术时会想到宗教。借助其他的文化形式和学科,能够更有助于人们理解越来越观念化的现当代艺术。在玛丽娜那里,她的努力从未掩盖她对自身的迷恋、对被关注的渴望和欲求。一旦你仔细观看她的作品,就会从中发现最有趣的一点:孤独、脆弱的人类仍然在运用不断施加的压迫感和恳求,源源不断地寻求着关注。

2009年,在《艺术家在现场》展览开始的前夕,一个记者采访了玛丽娜。面对司空见惯、无数次重复的问题,玛丽娜打断了他的话,说:“人们总是用各种各样的问题问我,只有一个问题,十年来从没人问过:为什么这是艺术?”记者愕然。玛丽娜从未因为自己早已确立的艺术家身份而停止自我怀疑。每做一次表演,她就问自己:这是艺术吗?

这个问题还是有人敢问的。许知远在《十三邀》节目中采访当代艺术家蔡国强,当蔡国强侃侃而谈时,许知远突然问道:“你从没怀疑过自己做的真的是艺术吗?”

蔡国强愣了一下,说:“当然会怀疑是不是艺术,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艺术。”

这个问题看上去多傻,但是只有某些人敢问,也只有某些人敢如实回答。其中或许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敢于不断自问自答。而那些在内心深处不确定答案的人,还在继续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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