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未醒佛,佛是已醒人
2018-09-13文|物道
文|物 道
冲山这个名字很少听闻,可是全国寺庙的佛雕几乎都来自这个太湖边上的小渔村。冲山的百来户人家祖祖辈辈都在传承佛雕手艺,从家庭的小作坊发展到现在满街的工厂 。
走过各家门前,就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听到叮叮咚咚的敲凿声。湖岸边、草丛里、小院里到处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佛像。生意好的时候,佛像比村里的人还多。
冲山的佛像是活的。都说女娲仿照自己的模样用泥土捏出了人,吹了一口仙气,泥人就活过来了。佛雕恰好相反。冲山的匠人把心中的众生相刻成了佛像,以匠心赋予了佛像一种人的灵性。
佛雕这个行当从入门到出师要花很多的工夫。在冲山,许多工匠从小就跟着父辈在樟木堆里长大,小佛手、小佛头就是他们的玩具。工棚里面的每个工匠要达到出师水准,能独立完成一件作品,至少也要花个三年五载才行。
既要弄懂桌面上大小不一的刻刀、斧子、凿子怎么用,又要把每尊佛像的容貌和服饰都烂熟于心,如此心中才有了佛,才能跟木头对话。一刀一凿就是佛像的一颦一笑。
雕佛如同修佛。修佛就是从一个无知无觉的混沌状态,通过修行一点一点放下心中的各种纷扰和执念,最后悟出生命的本真。
做佛雕也是一门关于减法的学问。一刀一凿地削掉多余的木头,从模糊的雏形到把斜面越雕越细渐显佛相,本来无知无觉的木头在匠人们的雕琢下就变成了充满灵气的佛像。
有人问过一个冲山的佛雕匠信不信佛,那个人回答说:“我们天天跟佛在一起,你说信不信?”佛早在不知不觉间刻进了每个冲山人心里。他们这辈子对佛雕手艺的尊重和虔诚,在每天的雕刻劳作中,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对佛的信仰和敬畏。
雕佛让冲山人慢慢雕出了一种与世无争的心态,只想沉下心来把整个人交给这门手艺。把一块木头雕琢成一尊有灵魂的佛像后,匠人在看到成品的那一刹那,仿佛是自己用慈悲感化了众生。
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表达对一门手艺的尊重,这种坚持比得上任何一份对信仰的虔诚。
冲山除了佛像,最多的就是船帆。冲山佛雕虽然是门古老的技艺,但在以前,匠人们大多都在外闯荡,留守家乡的冲山人主要以捕鱼为生。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陈翰彪才把这门手艺带回了冲山。
当年,因为躲避战乱或者为了生计,冲山的许多佛雕匠人都离开了家乡。陈翰彪12岁就离开了这个小渔村,到苏州学艺谋生。
以前拜师学艺比现在耗费的时间和精力要多得多。“帮三年,学三年,干三年”,就是头三年给师父家当下人,伺候师父一家,之后才能真的开始学手艺。
陈翰彪反而很珍视“帮三年”的那段日子,因为在雕佛的时候十分讲究心境平和,一旦心有杂念,那一刀下手就会过重,或者就会把线条刻歪了,雕佛不像画画那样可以把纸撕了重来,一块珍贵的好木材就这样废了。
12岁就离家的少年,生活的学问、做人的礼仪和做事的态度都是在这三年里慢慢培养出来的。
陈翰彪做了师父后,经常跟他的徒弟讲一件逸事:在抗日战争时期,他有一次被日本兵拦下了。日本兵看到他带着刀具,立马对他生疑,再看到他手上的老茧,认定他是当兵的,就把他抓回去审问,但最后证明他只是个佛雕匠。他希望自己的这些晚辈在和平年代能练出更厚的茧。
如今,许多冲山的年轻工匠在家里学有所成之后,都乐意像祖辈那样到外面闯闯—南下福建学习“武派”佛雕的尘世味,或者走更远去到东南亚学习那里佛雕的素雅。
只有天地的宽广才能让我们看到自己的格局。
一个做了40年佛雕的冲山老工匠说:“(佛雕匠)尤其是老一辈的,最初选择进这个行当都是为了生计,哪儿有这么多想法。都是做久了、看多了,才知道这门手艺的讲究。”
这位老工匠当初跟了师父10年,师父总觉得他不够火候,不让他出师独立做作品。他一气之下离开了师父,自立门户以后,他比以前更勤奋。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会雕了。看着佛头模糊的雏形,心里就是想不出佛的面相。
他厚着脸皮回去请教师父,师父看见他很开心。他看见师父那张慈祥的笑脸后,心里面很清晰地浮现出了一张佛的脸。师父告诉他,一尊佛像雕得好不好,就看你想不想跟佛说话。
现在,他的工作台上还一直放着他师父雕的一尊小佛像。他的师父前几年走了,现在他有什么要请教的,就只能对着这尊佛像了。
“佛像的面相和规格只有一个,要让每个人看到你的佛像都会感动,靠的不全是手艺,要靠自己的感悟。我现在雕弥勒佛的时候就想着我爸,他很有福相,村里人都愿意跟他说话。”
匠人在为佛像开相时,心里除了模型,还有那一张张在自己生命中留下过痕迹的众生相。匠人们通过佛像在跟我们对话,他们把对生活的感悟刻进佛像,而佛像抚慰了芸芸众生。
佛雕是机器难以取代的一门手工艺。机器的速度再快,工艺再怎么精湛,都刻不出谁都想与之说话的相。没有人的灵性,造出来的终归还是一堆没有温度的木头。
佛像微微俯视的眼神和慈祥端庄的微笑会让我们感到,佛对众生的尊重远远超过了众生对佛的尊重。而冲山的工匠对待佛像的那种专注和讲究,似乎也远远超出了我们对这门手艺的关注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