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与坏孩子
2018-09-13田永其
文|田永其
一
2016年的3月刚开始时,我们还没有那种危机感。那时校园还没有遍布骄阳,小岳还没有开始画他很早就想画的漫画,小尤还不会大段大段地抄歌词,婷婷还是会穿着漂亮的白裙子和我们谈论理想。
我也继续写我那些矫揉造作的文字。尽管小岳说我的小说太狗血,丝毫不能表现出我们青少年正确的价值观,和像小驴一样蹦跶的青春活力;而我觉得小岳的漫画太平淡,没有起伏的剧情,角色间的对话像是在唠家常。小岳说:“你懂什么,我这是贴近生活。”我说:“你这就是缺乏想象力。”
小岳属于那种特别不靠谱的人,他会在我完全摆不平某件事的时候毅然逃跑,也会在我完全搞得定某件事时突然出来捣乱,使我又摆不平时再毅然逃跑。
小尤是我的同桌,他非常安静,和小岳的聒噪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喜欢音乐,听见好的歌就会大段大段抄歌词,等闲下来再唱给我听。他也会弹吉他,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当一名流浪歌手。
小岳曾在初夏时立下了“非重点高中不上”的伟大志向,引得我和小尤肃然起敬的同时,也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然后,在小岳十分争气地用了两天时间证明他也可以努力学习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见过类似的誓言了。
有些人努力了,于是飞上天空,变成凤凰;有些人努力了,可还是那样。
婷婷就是那种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女孩。她曾经一度幻想自己会是未来的影后,甚至开始花很多时间来练习签名。她经常会用自己浮夸的演技企图撼动我的世界观,以至于在看完她表演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世界观直接崩塌了。
我和她有一个约定:如果我以后写作出名了当个编剧啥的,就请她当我的女一号;要是她演戏火了,她就花钱把我也给捧红。
可就是这个连做梦都很努力的女孩,她的成绩也只是排在班里的中下游而已,幸运一点儿也只能挤进中游。于是,小岳借机提出了他的“天才相对论”,大意是那些好学生都是天生的,因为爱学习所以成绩好,也因为成绩好就更爱学习,他们天生就是好孩子。既然世界上有好孩子,肯定就有坏孩子,于是我们出现了—一群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有什么好成绩的坏孩子。为此,小岳又用了一天时间研究了这个理论的专业性。
婷婷听了不以为然,决心要以自己的努力打破这个该死的“天才相对论”。
那时的我们还都很天真,我们坐在那里手足无措,命运的洪流仿佛随时会冲下来。
二
4月,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切都开始生长。我开始准备一直想投的“XXX作文大赛”的稿子;小岳画他很早就想画的漫画;小尤还在没完没了地抄歌词以寻求灵感;而婷婷再也没有路过我的座位。
婷婷遵守承诺,为了小岳那该死的“天才相对论”,夜以继日地学习。那段时间班主任越来越频繁地突击检查,他经常趁我们体育课长跑的时候一个人溜进教室进行排查,仔细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个久经沙场的工兵。排查出的东西也无非一些课外书、手机、MP3等,这些和学习无关的东西的主人,无一例外要被臭骂一顿。
这样一来,那个时候的课外书无比紧缺、供不应求,甚至有一段时间大家处于书荒阶段。在班里剩下的书全部被读完,外班的好书又不会轻易借出的情况下,我们班的小尤在下课时神色慌张地跑出去,到上课时又神色慌张地跑进来,这让大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全都聚拢过来伸头看。小尤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套,一本淡蓝色的书进入我们的视线,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印着几个大字—“母猪的生育保障及产后护理”。
在书荒时期,我和小岳的作用就慢慢体现了出来。我的小说、小岳的漫画已经到了大家争相借阅的程度,甚至一两天不更新,下课还会收到他们善意的催促。小岳的漫画一开始是以我的小说为基础画的,想不到我的小说发展速度太快,小岳的漫画远远赶不上,常常是小岳这边男女主角才刚刚相恋,我这边就已经结婚8年后双双出轨了。
后来,小岳不跟我合作了,自己画,画的是三个笨小孩拯救世界的故事。三个笨小孩就像我们一样笨,时常会出丑,但胸怀远大抱负,说着傻兮兮的话,经常会同病相怜地抱起来唱歌。他们打不过怪兽,只能被怪兽胖揍,可怪兽一离开,三个人又是傻兮兮的。
小尤会和我谈论他对于未来的规划。2016年夏天,小尤和我说民谣很有前景,他说他就想当个民谣歌手,背着吉他去流浪,远离城市和繁忙,最好可以去一些人少的地方。那里有无限延长的铁轨,有白色圣洁的宫殿,还有自己的音乐。小尤想让我给他写歌词,可我根本不会写那东西。小尤说那你以后出名了一定要帮我写一首,两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学会写歌词。
我想我是有点儿喜欢婷婷的,不然也不会帮她写诗歌。
婷婷找我帮她写诗歌,去投给学校的诗刊。那个杂志征稿时我也参加过几次,没有稿费,发表之后会给你一本当期的杂志。杂志封面上时常印着蓝色的天空和穿着白衣的少年。我写了一些缅怀青春的伤感文寄了出去,想着评委看完会回想起自己青春时那淡淡的忧伤,可那个教导主任不吃这一套,我写了几篇都没过审。
但我帮婷婷写的那首过了,名字叫“双向铁轨”。或许因为那是首励志的诗。其实那首诗我是听了小尤的讲述才写的,前四句我现在还能记得:
我想沿着铁轨流浪,
朝着我想到达的方向。
即使会有千层海浪,
一路冲撞像风一样。
三
5月天气闷热,我想我应该要把我的参赛稿寄出去了;小岳也从网上找了一家接受短篇漫画投稿的杂志社。我们想要寄信就必须要出去,要出去就必须逃学。
闷热的午休时间,小岳带领我们找“突破口”。我们汗如雨下,小岳嘴里塞着两根冰棍,手里拿着一款充电式小电风扇告诫我们:“心静自然凉。”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在两米多高的围墙边找到了一堵残缺的矮墙。我们一边感叹这破学校塔防技术一流,一边看附近有没有垫脚的东西。小岳先翻了过去,我翻到墙上面拉胖胖的小尤,不料教导主任赶来,离老远就听到他咆哮的声音:“哪个班的?给我滚回来!”
此时我已经跳了下去,小尤还在墙上背对着教导主任。小尤指了指墙,又指了指教导主任那头,意思是问他应该跳过来还是回去。小岳立即心领神会,捡了半块砖头朝那边砸去,小尤吓得立马跳了下来。
我们都是第一次逃学,那个时候感觉那小小的县城好大。我们没有钱,只能坐着公交车四处找邮局。后来我把稿纸塞进信封时一直在想会不会塞不下,而小岳盯着那摞漫画稿在想他是不是应该考虑快递。
我们把一切忙完以后就坐在邮局门口喝冷饮。学校下午快到5点才放学,只有那时我们才能跟着人流混进去,所以现在只能无所事事。
我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天空,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大,而我们却这么渺小。小岳说:“或许我应该好好学习的,当个好孩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每次就他们可以到主席台上拿奖,春风满面,然后讲一大堆废话,说自己以前如何顽皮,经过老师指导后如何刻苦学习,一大堆傻瓜领导跟着说好,一大堆傻瓜老师鼓掌,然后命令我们站直跟着鼓掌。老师看见他们就像看见祖国未来的花朵,看见我们就像看见扶不上墙的烂泥。你说,为什么要中考?为什么学校要把学生分为三六九等,然后把我们拒之门外?为什么呢?”
我感觉有一点儿难受,却还是满怀悲壮地站了起来。我说:“这个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啊。有些人天生就注定会成功,有些人即使再努力也不过是在周而复始地撞南墙。可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是会撞到头破血流的坏孩子啊!”
四
6月,我的小说越写越多,稿纸塞满了桌仓;小岳的漫画因为时常借出去而被搞得七零八落;小尤还是写不出一首歌词;而婷婷上次测验的成绩已经挤进了班级前15名。
某天,婷婷突然偷偷跑过来和我说,他爸说有可能托关系给她在某个电视剧里找个小角色演演,她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她只告诉了我。我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明白,即使我们一直被某种东西压得喘不过气、寸步难行,可心中还是会保留对远方的美好向往。
后来我们开始合拍毕业照,开始互填毕业纪念册,6月在不经意间结束了。
以前我们是共同坐着等待命运的洪流,现在,命运的潮水终于冲了下来,然后我望了望周围,他们都被冲散了。
冲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
后来听说小岳和小尤分别上了县里的三流高中;我上了省里的三流中专;婷婷中考还是没考好,最后去了浙江。
后来小尤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想让我看看他写的歌词。我看了又看,大失所望。小岳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问他漫画画得怎么样了,他说现在不画了,以后也不画了。
我突然想起了毕业前我们贴的心愿便利贴,全班的都贴在一起,我还记得小岳的理想是画一辈子漫画;小尤的理想是当个流浪歌手;我的理想很简单,挣了钱在某个一线城市租一个不大的房子,里面挤着三个人,一个傻兮兮的矫情作家,一个从不靠谱的漫画家,还有一个写不出歌词的混蛋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