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结果
2018-09-13黄惠子
文|黄惠子
那些儿时的盛夏,外婆家楼顶平台有若干盆栽,种着葱、蒜、辣椒、茄子,开些纤细单薄的小花。葱拔来做菜,小辣椒和茄子似乎只作观赏,吃不得。而蒜被外婆视为“万能药”,要是摔得腰身青肿,不搽药,只天天拿蒜擦,说是很见效。唯一单纯算花的,便是金银花,同样纤细单薄,飘摇敏感。当时只认它作花,很多年后我才知金银花也可入药,可泡水,仿佛将它重新认识一回。
那时我认识很多花草,只一种叫不上名,照着外形,喊它“五角星花”。日后想起去查,才知道它学名叫茑萝松,但还是习惯了旧称。“五角星花”长在外公的阳台上,枝蔓一点一点向树上攀缘。外公把它牵到外面电线上,这样它就会顺着电线一直爬了。外公说:“一直爬到那边,那边,再那边。”
我问:“它肯爬那么远?”
外公说:“它向来喜欢朝树上爬,却不爱这般横着爬,所以得靠人牵。”
它真的一天天在爬,电线上星星点点都是绿枝和小红花,沿线生长,像龙。爬了很远,许多花枝聚集到头,空间所限,无法被牵至更远,原地彼此缠结,成为一团。
但它并未疯长,花开在夏天,秋天便枯去,显出颓态。外公将它们扯个一干二净,说,这一季花开过去,留着无用,需等下回再开,从头开始。
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下一个夏天,它有没有再生机勃勃地生长。关于花的记忆,总是这般断断续续,穿插在话语举止间,随人来去。
树可能要久一些,因为有花还有果。外公种了好几棵树,枇杷树、石榴树、桂花树和梅树。外婆曾说,如果你家楼下有棵树,你每天路过时,站在树边对它呼吸,吸进它的气,呼出你的气,时间一长,你就好像和树有了沟通。
我猜外公外婆就是这样和他们的树相处的,所以处得很好,好到每年都有枇杷和石榴吃,有蜡梅与桂花香。桂花还能采集满满几瓶,用糖或蜂蜜腌制。我习惯泡水喝,外婆则在做饼时舀一两勺做馅儿,香气可以续到来年。
枇杷在冬天开花,五月里结果,很慷慨,喂饱了不少鸟儿和松鼠。据说我出生时,有被考虑过叫“黄金果”一名,因为当时外公的二哥—我喊作二爹爹—来看我时,见一院枇杷正盛,张口便道:“满园枇杷黄金果。”外公离世时也是五月,在2017年,我生日前一天。往年此时都要找亲友来爬树摘枇杷,而这年枇杷落了满地无人捡。外公卧床时仍惦记它们,好在临终也尝到一口。
枇杷过后不久,石榴花开,火红火红。再等一等,至白露前后,便可摘石榴来吃。对外公来说,外面的石榴再好,总比不上自家种的。年年他都会讲,市面上卖的,多是红花石榴,甜归甜,吃了上火;我们院里的白花石榴,籽也是白的,透亮,清淡爽口,舒服。
有一年我自老家坐车去外地,外公准备好一袋石榴让我带上。临走我忘了拿,到车站等车,不一会儿远远看见外公拎着石榴,一路快步加小跑朝我而来,送至我手中,沉甸甸的。他喘着气说:“还好赶上了,跑得差点犯心脏病。”外公心脏一直不好,遇上赶车这样限时的事情,更是控制不住地心急。他嗓音浑浊地又一次教我,用小刀先在上头划一圈,把盖揭掉,再顺里面的膜,从上往下划几刀,拿手一掰,石榴就是一瓣一瓣的了。
我还记起杨梅,亦与亲人有关。前两年,定居杭州的姐姐回马鞍山过节,我去她家里玩,一起吃仙居杨梅。她爸爸是我爸爸的堂姐夫,我喊作大姑爷,也一道回来。小时候在马鞍山,爸妈忙时就把我放在他们家,我在此玩乐且多受照顾。大姑去世后,大姑爷随女儿去了杭州,极少回来。
仙居的杨梅真是好吃,饱满又柔软。我们这里不产杨梅,未见过杨梅树,便问姐姐:“杨梅也开花吗?”“开的。”姐姐说,“一般四月开花,红花,非常小,不怎么起眼。”
大姑爷在房间整理物件,桌边摆着本汉语词典。他模样没有大改变,从外形上看不出年岁渐增,神态和言语却都比身体更老一些。我随手拿起词典翻了翻,里头不少地方都被他用铅笔勾画过。他说这是他最爱看的书,没事就翻来看看,很有趣。我问:“不觉得枯燥吗?为什么不看小说,小说该更有趣吧。”他说:“小说没这个有趣,你看这个,一个字、一个词,能七嘴八舌组合成这么多个意思、这么多个句子,多有趣。”
我点头,这倒也是。我想我能够明白他体会的有趣,但若放到自己身上,我仍是嫌寡淡的。而他心里已经很静了,连小说也觉得吵。他与外界往来本不多,去了异地更是。我能想象他在杭州的生活,买菜做饭,带年幼的外孙女,偶尔散散步,其余时间在房里看词典,边看边记。那里只有他自己。
后来我对他说:“下次我去杭州看你。”大姑爷说:“你不用来看我了。”说时他仍未停下整理物件,这一句轻松带过,并不曾有思虑和迟疑。我听来却动了心,如他一般现出黯然的神色来。我清楚他这句话,与其是对我说,不如说是对所有人说;与其说来与所有人听,更不如说是给自己听。他已经合上,将不再会打开。时间流动在他周身,停在他眼里。
日后我常想起这句,特别在杨梅时节。有时候感触流年,也会想起。我也一直没有去杭州看过他。记忆里那些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形状、颜色、香气和味道,总是与人来人往相融合。风景掠过,而我们都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