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心的精神饥饿
2018-09-12乌耕
面对浩如烟海的书,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穷人,每一本书都是宝贝。
我對书的兴趣,最初是受哥哥姐姐影响。
记得是一个秋日的傍晚,我与兄姐一块推磨,他们热烈地讲述并议论《苦菜花》中的一个细节:王柬之杀杏莉。一把尖刀,闪着寒光向我一寸寸逼来,仿佛立刻就要划开衣服与皮肉直插我的心脏,我甚至已经嗅到了铁与血的气味。这是我感受到的最初的恐怖,也是今生感受到的最大的恐怖。此后,无论是在艺术审美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都未曾再次感受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当时我大约六七岁,及至上学,已经是文革时期,所有的书,无论新旧,大都已化作灰烬。
彼时的农村,经济上是贫困的,但我最初的饥饿,却是精神上的。有限的几次去县城,我没有勇气踏进堂皇的新华书店,当然父母也不会给我钱,于是只能在那面不大的玻璃书窗前徘徊。那时,除了红宝书,就是鲁迅的书,它们或立或卧,傲然地盯着我。《呐喊》《彷徨》《朝花夕拾》《准风月谈》……书名别致而晦涩,我不大懂,但心中涌动着无限的好奇与向往。
我的文学启蒙书,是两册高中语文课本,系哥哥从邻居家借来。文革前的语文教材,古典诗词的比重很大,与周围的喧闹相比,它给我打开了一个很不同的世界,沉静而优雅。“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首李白的诗,当时的我还不能完全读懂,但一种穿越岁月的秋风,一种不绝如缕的感伤与幽怨,深深地攫住了我。
对古诗词的爱好,就此发端。两册课本上的诗词,有几十首,我全部背了下来,无论懂还是不懂。文革结束后,我考入大学,终于买来一本朝思暮想的《唐诗三百首》。精心包了书皮,放在床头,从头到尾背诵。每日临睡前,都要背上一两首。
另外一个习惯,是做读书笔记。最初的读书笔记,很像抄书。当时买书是一种奢侈,而面对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穷人,每一本书都是宝贝。4年大学,我没有逛过一次商场,周末也在读书。那情形,宛如一个前世的饿鬼,突然面对满眼的美食,没有选择,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只有疯狂的饕餮。
大学4年,我做了一二百本读书笔记,打开任何一本都是一副面孔:不留天地,堆满了密不透风的蝇头小字。有的同学很羡慕我,我也曾为自己的“劳动成果”而自豪。但多年后回眸,自豪感早已远去,更多的是省思与莫名的酸楚。我经常想,假如在我年轻时,有一位高明的老师就读书和学问给我以指点,今生起码能节省10年的时间。即使在大学毕业后,我还是读了太多平庸甚至无用的书,且都做了读书笔记。然而,以我读大学时的起点,以我敏感内敛的性格所带来的自惭形秽,我没有勇气走到任何人面前。于是像一个野人一样,抡起手中的镐头,开始了悲壮亦复滑稽的拓荒。
40年过去,我已经有了比较丰富的藏书,但每读书还是要做读书笔记。如果不做点摘录,如果不在读后写几句评点,似乎它就没有纳入囊中。现在每逛书城,我都感慨万端,如今的图书,真是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且都印刷精美,这对笃志向学的年轻人,该是多么幸运。
不过,在网络时代,很多年轻人已经告别了传统的阅读方式,似乎手握一部手机,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在哲学意义上,所谓新与旧,所谓文化差异,并没有严格的是非曲直,只是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因为从极度贫瘠中走来,我的“食欲”一直极好,只要每天有书读,只要一些问题总折磨着我并催我思考——哪怕终生找不到答案,日子都是淡定而丰饶的。当然,最近10年,我也经常在网络上阅读,并下载了大量资料,偶尔忆及当年做读书笔记的经历,便恍若读史读到了刀耕火种的“史前时代”。
(乌耕,作家,1983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著有文化随笔《绝望的绿茵场》、长篇小说《疡》等。)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