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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声音

2018-09-11周齐林

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曾祖母时光

周齐林

那个晚霞满天的黄昏里,我看见年近九旬的曾祖母颤颤巍巍,跨越门槛时,忽然一个趔趄,整个身子向前倾,重重摔倒在地。她的脸埋进地坑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形销骨立的身躯,以坠落的姿势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跌倒的瞬间,嘎吱一声巨响,我仿佛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年幼的我惊慌失措。我大声呼喊着,祖父循声而来,迅速把她抱起,轻放在床板上。曾祖母紧闭着嘴,痛苦地呻吟着,那丝鲜红的血在密集的老年斑的映照下,显得耀眼夺目。屋里顿时变得人影缭乱。更远的呼救还在路途中左右颠簸,命运的刺客已经亮出寒光闪闪的刀剑。

多年后,曾祖母摔倒在地发出的响声,细微而响亮,在我耳边长久地回荡着,并随着时光的流逝,加剧着我内心的战栗。这一声巨响,像一块巨石投入时光的河流之中,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涟漪,慢慢变成生命里一个个极富意味的符号。曾祖母摔倒后的几天,我看见我年幼的堂弟跟邻居家的小孩子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他急速跑进老屋,跨越门槛时,慌乱的节奏下,只听啪嗒一声响,不慎踏空,重重地摔倒在地。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痛苦地嘶喊了几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灰尘,又很快地穿过后门,往更广阔的地带飞驰而去。人快速奔跑的姿势里,隐喻着生命蓬勃向上的力量。曾祖母蹒跚的步履里弥漫着肉身腐朽的气息。

灰屋里案上闪烁的灯盏,被窗外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灭。一个月后,曾祖母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临走前,她眼里闪烁着一丝光亮,原本呓语的她忽然变得异常清醒起来。从异乡归来的亲人长跪在黑色的棺材边,看她最后一眼。她们几乎辨认不出她的模样,只能从时间的河流里打捞一些模糊的记忆来加以凭吊。原本瘦弱的她,在时光这把无情的手术刀的剔除下,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触目惊心。我站立在暗影中,看见祖父伸手去触摸老人只剩下骨头的双腿,而后紧紧握住。我惊恐地闭上眼,迅速逃出屋去,耳边回荡起破碎的声音,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我。

相同的跌倒姿势,引向不同的命运终点。年幼的孩子在一次摔倒中,开始体会到肉体破裂的疼痛。年迈的老人在一次突如其来的跌倒中,引来死神的赴约。曾祖母干瘪的肉身仿佛一根带着腐朽气息的木头重重地撞击在时钟上,生命的丧钟沉沉地敲响。那轰然在耳的响声,带着生命最后的能量,一遍遍回荡在耳边,给人以思索和祈祷。

破碎的声音在曾祖母的骨头里一点点积聚,最后汇集在一起,变成一声巨响。就像被蚂蚁腐蚀成空的大树,在暴风雨中突然被连根拔起,轰然坠地发出的巨响。

我想起读初一时,自己终日跟着学校的小混混逃课、打架,在教室上课时也是肆无忌惮地睡觉。那日午休,在小镇的网吧彻夜通宵后的我正趴在教室后面的桌子上酣睡,打起浓重的呼噜,一旁的同学十分厌恶,但他们又不敢吭声。闻讯赶来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声不吭地冲进教室,立马搬起我的课桌,从三楼狠狠地摔下去。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半旧的课桌坠落在地,瞬间散了架,桌肚里崭新的课本像内脏般暴露在空气里,沾满字迹的纸片被风吹到半空中,又落下来。那是父亲从亲戚家里借来的旧课桌,人坐在上面摇摇欲坠,做木匠的父亲用钉子和木板把它固定了下来。不想读就不要读了。父亲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被砍伐的树木变成一张桌子,以静默的姿势静静地待在时光的一隅。半旧的课桌,像一个年迈多病的老人。黄昏里,我在课桌轰然坠地的巨响里幡然醒悟。课桌轰然坠地发出的咔嚓声,像极了曾祖母那副脆弱的骨架摔倒在地时发出的破裂声。年幼的我还始终无法理解破旧的课桌从高处轰然坠地所隐含的深层隐喻。一块坚硬的石头投入柔软的水泊之中,最终被湖水所吞没。一片枯黄的落叶落在步履蹒跚的老人身上,老人轻轻地把它放在手掌间,静静凝望,树叶纹路的肌理逐渐呈现在他眼前。一片树叶,是一棵树的缩影。多年后的我渐渐明白,任何平凡的事物和简单的动作里面都暗藏着丰富的生命寓言。上帝把生存的隐秘简化在生活中每个微小的细节里,人类却为此耗费一生依旧挣扎在欲望的海洋里。看似杂乱无序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个生存寓言的重复。

暗影里,曾祖母骨头破裂的声音在我耳边久久回荡,声波在浩瀚的夜空一圈圈荡漾开来,直至消失在宇宙深处。发自曾祖母身上的声音,开始在我年幼的心底种下醒悟的种子。像着迷了一般,带着恐慌和好奇,我开始四处去寻觅这种声音。

黄昏里,放学归来,听见屋内传来母亲的呻吟声。推开门,看见母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正扶着墙壁,艰难地行走。她瘸着腿,紧抿着嘴。膝盖骨里的剧烈疼痛,经过神经的传递,瞬间变成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她挽起裤腿,双手按摩着膝盖骨说,水肿了,走几步就很痛,仿佛能听见膝盖骨上下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摩擦声。十多年的风湿病使隐藏于母亲膝盖里的软骨受到损伤,软骨缓冲作用的缺失,使得行走在路上的母親,浑身回荡着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嘎吱嘎吱,隐隐地,回荡在母亲一生的时光里。起初,声音是沉闷的,仿佛沉重的木头撞击在一起,慢慢地,声音开始晃荡,带着一丝杂音,我看见烈日下长久暴晒的木头发出的一声脆响。这种细微的声音,除了母亲,只有我能捕捉到。穿过两个陌生的村落,我才能抵达那个陌生的卫生所。夜色中,我在通往乡镇卫生所的那条小路上急速飞奔,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远处火车巨大的轰鸣声混杂着犬吠声不断冲击着我的耳膜。夜色中火车的呜咽,让我内心蒸腾起一丝异样恐慌。短暂的远离,竟让年幼的我心底生出一丝漂泊的味道。火车的存在,似乎一直在提醒人时刻在未知的旅途和已知的旅行中左右摇摆。

黑夜张开嘴吞噬掉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夏季的夜晚,我们在院落里纳凉。暗影里,缓缓行走在院落里的母亲忽然说,我这膝盖骨的骨头好像在噼啪响。母亲幻听似的神情引来众人的一阵讥笑,年幼的我静静地坐在偏僻的一隅,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远处,调皮的孩子在村子中央广阔的空地上你追我赶,快速飞驰,晚风也加入他们追赶的游戏中,在他们轻盈的身躯间四处穿梭。我年幼的堂弟摔倒在地又迅速爬起来,游戏进行到高潮阶段,游戏的乐趣暂时淹没了皮肤撕裂带来的疼痛。深夜,月亮高悬在寂静的夜空时,他满头大汗地跑回家,挽起裤脚,才发现血丝已经浸透了裤子的一角。他紧咬着牙,适才沉睡在他体内的疼痛仿佛瞬时苏醒过来。婶婶一脸心疼地帮他包扎好。几分钟后,堂弟又拿着玻璃瓶活蹦乱跳地追逐着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萤火虫。象棋错落有致落在桌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村里两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在窗前明亮灯光的映射下下棋,他们附着在墙的影子显得臃肿而空洞。时光飞驰的脚步突然紧急刹车,在他们身上慢了下来。他们终日靠下象棋打发苍老的时光。更远处,做木工的父亲在屋内挥汗如雨,电锯刺耳的声音穿透整个黑夜。

笼罩在半空中的湿气慢慢覆盖下来,年幼的我搬着小板凳回到屋内。暗屋里的那盏灯依旧亮着,我跑进去,看见祖父正脱下上衣躺在床上,那一根根横突的肋骨暴露在夜色里,只剩下沾满褶皱的皮肤包裹着,如此醒目。清凉的晚风透过窗棂跑入屋内,迈着轻盈的步履四处游弋,挂在床顶的风铃在暗夜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紧挨着祖父躺下,很快,屋内便响起他响亮的鼾声。年幼的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我侧身躺着,望着窗外在棉絮般的云层里穿梭的月亮。明月懸挂在高处,释放出柔和的光芒,大地沐浴在一层洁白的光晕里,嗜睡的故乡早已潜入梦境深处。

夜让世界变得有深度。夜的寂静让大地上细微的声音慢慢浮上来,如此清晰。窗外,蟋蟀、蛐蛐、树上的知了以及不知名的昆虫潜伏在草丛深处不知疲倦地鸣唱。卑微细小的生命在夜色中声嘶力竭地呐喊,试图与广袤的世界融为一体,寻找时光深处一刹那的存在感。更细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上响起。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夜半醒来,月亮已隐匿到云翳之中,世界深陷在一片黑暗里。我侧着身,试图把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才能抹去黑夜的神秘气息在我内心深处所刻下的恐慌的划痕。暗夜深处,我抚摸着自己瘦弱的身躯,年幼的我仿佛听见身体里传来竹子生长时发出的细碎而响亮的破裂声。生命成长的号角在夜里悄悄响起,它对应着祖父身上日渐衰老坍塌的骨骼一点点朝泥土深处掉落发出的响声。夜是穿着黑色衣裳的魔法师。许多东西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清晨,镜中自己下巴上忽然疯长的胡须,脸上冒出的痘痘,甚至脖子后面释放着危险信号的细小硬疙瘩。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当我们一脸虔诚地歌颂着夜的美丽时,夜却正悄无声息地把我们吞没。穿着黑色衣裳的夜,那一抹黑,带着宿命的色彩。在日复一日的夜色中,我们那堵肉身之墙一点点坍塌,直至某个深夜轰然坠地。

雪花纷纷飘落在地,世界寂静无声。纷纷扬扬的雪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裹着生命里苍凉的寒意。多年前的夏夜,在木床上酣睡的祖父,已走入泥土深处。我年迈的母亲在无边的病痛里挣扎着。老屋已坍塌在地,化为一片废墟。被大雪覆盖的老屋,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已过而立之年的我站立在飘扬的雪花之间,静静凝望老屋的每一块灰暗的骨架。站立在断壁残垣之下,重新打量,老屋变成了一副残骸。远逝的时光慢慢变成头脑里记忆的灰烬,在一次次弥漫着时光气息的旧物的刺激和点燃下,记忆的残骸在火红的烈焰里,重新散发生命的温度。一扇破旧的窗户还镶嵌在断壁之间。我站在窗户前,看见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踮起脚跟趴在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世界,昏黄的灯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窗户,是探望世界的窗口,带着超强的隐喻和深沉的哑语。那时,年幼的我在窗户里看见田埂上的父亲在柔和的暮色中扛着铁锹归来,年迈的祖父弓着身躯走出房门,慢慢走近黑夜,与它融为一体。夏季的夜晚,我静静地躺在床上,静听夜色里蟋蟀的鸣唱,透过窗户,仰望窗外高悬的那轮明月。冬季,年迈的祖父透过那一层单薄的窗玻璃,望见窗外凛冽的寒风四处游荡。现在,窗户单纯地变成一个被凿空的洞眼,风从里面灌进来,吹到我单薄的身躯上,渗透进我日渐苍老的骨头深处,我突然想起一个词语,寒风吹彻。

曾经耳鬓厮磨的老屋变成了一摊破碎的瓦砾,围墙的皮肤皲裂,过往附着在上的坚硬的水泥剥蚀掉落在地,露出围墙灰暗的内里。裸露的泥土,慢慢诉说着世界最本质的真相。我一脚踩在掉落在地的水泥块上,它立刻坍塌在地,柔软成泥。曾经,年幼的我在夜色中疾驰,撞击在坚硬的墙壁上,头破血流。黄昏时分,我年迈的祖父蹲在墙脚,默默地望着天边的那一抹晚霞发呆。黑夜慢慢覆盖下来,直至把他淹没。再坚硬的东西在巨大的时光面前,都会弯下身躯,呈现出屈服的姿势。乌黑的门板此刻横躺在地,沾满灰尘和水渍,洁白的雪花马不停蹄地掉落在它身上。我从一旁找来一把破烂不堪的扫帚,清除门板上积落的雪花后,年幼时用小刀在门板上留下的划痕立刻呈现在我眼前,如此清晰,像是从时光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慢慢浮上来。像一个打捞者,我在时光的深海里打捞带着私密气息的物什。其实,更像一个蹩脚的刻舟求剑者,我在时光之舟上刻下印痕,多年后又试图在凹陷的印痕里寻找丢失的那把“剑”,那把曾经被时光打磨得寒光闪闪的剑。那块单薄腐蚀的门板曾经承载了那么多的欢乐。盛夏的夜晚,年富力强的父亲把门板卸下来,搁置在两条长凳上,我们跟着父亲躺在上面,门板立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静静的院落里,我们酣然入睡。暴晒一日的门板,在夜色里散发出阳光温暖柔和的气息。

在废墟的旮旯里,我看见生命的细节和触角。那些过往温润的时光,以坍塌的形式,呈现出悲剧的美。戛然而止的生命,时光的脚步在他身上画上一个休止符。悲剧的震撼力,使美达到极致。我在感伤中怀念过去的时光。雪簌簌地下着,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寂静无声。雪花一片片落下来,带着固有的节奏和脚步,大片大片聚集在一起,像是在谋划什么。果然,俯仰的一瞬间,只听一声剧烈的咔嚓声,一根巨大的树枝崩裂开来,脱离母体,掉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声音沉闷而又清脆。无声的雪花,在寂静中不断汲取力量,最终呈现出惊人的暴力。雪,通过万事万物,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它看似纯洁无辜的神情里,却隐藏着无法预料的悲伤。

树断裂的伤口很快愈合,在春天来临之际,重新生发出绿芽。光秃秃的树枝在时间的轮回中,重新披上绿装,绿油油的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微波荡漾,释放出扣人心弦的生命生机。树是沉默的。它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默默承受风雨。这让我想起我年迈的祖父祖母,他们也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生于斯长于斯,至死也未曾离开半步。微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像在窃窃私语。暴风雨袭来,锯齿形的闪电在昏暗的天空劈开一道口子,满树的叶子浑身战栗,瑟瑟发抖。雨后,树被折腰,横躺在地。我静静地蹲下,看见树木茎干的韧皮部里,荡漾起岁月的涟漪。在那一圈圈的纹路里,属于树的年龄和成长的隐秘暴露无遗。

秋天,在盛大的秋风里,满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在半空中飘荡着,慢慢降落在地。枯黄的落叶,在秋风里,集体落下,浩浩荡荡,仿佛一场盛大的葬礼。落叶的枯黄在夕阳柔和光线的照耀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震撼力,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忧伤。它让我想起远逝的亲人。秋风吹起满树枯黄的叶子,它们在风中哗哗作响。树叶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发出生命里的最后一声嘶喊。我捡起一片树叶,放在手中,看到干枯的树叶清晰的纹理,锯齿形的叶子边缘残留着虫子的咬痕。

夜幕垂下沉重的眼帘,四周响起均匀的鼾声。暗夜里,挣扎在睡梦边缘的我忽然被一阵刺耳的破碎声惊醒。竖起耳朵倾听,是隔壁的兰花正和她丈夫在剧烈争吵。我重新躺了下来,适才积攒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隔壁镜子摔落在地发出的咔嚓声,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着。那块长方形的镜子,边缘镶嵌着许多装饰品。它是那个年轻女人的陪嫁品。许多个日子,我从明镜的窗户前走过,看见兰花端坐在巨大的镜子前,静静地梳妆打扮。乌黑的长发沐浴在晨曦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梳妆完毕,她靜静地站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美丽的身姿。伴随着镜子破碎的声音,是暗夜里她长久的抽泣声。地上,每一块破碎的镜片,映射出她披头散发的身影。她美丽的身影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面目狰狞。

兰花比我略长几岁。在贫病交织的村庄,她是村庄少有的坚守者,这些年她像一个钉子一般坚硬地固定在故乡的大地上,寸步不离。她在家里一边侍弄着那两亩地,一边照顾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逢年过节,两个年幼的孩子步履蹒跚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在风土飞扬的马路上翘首等待从远方归来的丈夫。兰花她老公在深圳搞装修,一年回来两次。

孤单的坚守,最后换来的却是情感的背叛。在丈夫隐秘的短信里,兰花看见的是躯体膨胀的欲望和疯长的情感之花。一个陌生的女子气势汹汹地在电话里跟她争论着,她拿着手机,却一直没有吭声。她长久地按下免提,让肆无忌惮的声音响彻房间。兰花记得,曾经,她和丈夫相依在屋里的沙发上,说着永远也听不腻的甜言蜜语。丈夫长久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抢过她手里的手机,朝电话那端咆哮着。电话那端顿时寂静无声。她紧紧地抱着自己,内心坚守的情感阵地瞬间坍塌在地。

几天后,雨水弥漫的清晨,兰花红肿着双眼,目送着丈夫背着行李再次踏上远去的汽车。晨风中,只剩下她单薄的身影。

夜沉下来,都市的声嚣浮上去。我躲在城市深处偏僻的一隅——阴暗潮湿的出租屋内,昏黄灯光的映射下,静静地翻看一本书。窗外,霓虹灯闪烁,近处的迪吧里,灯光迷离,涌动的人群里,弥漫着暖昧的气息,欲望的气球蒸腾到半空中,发出爆破的响声。远处建筑工地上,昼夜不停的机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我隔壁的老乡,在电子厂繁忙的流水线上,变成一尊沉默的雕塑。脾气暴躁的车间主管,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他们身后,巡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工厂的她,胆怯、谨慎,寡言少语。工作了一天的她,深夜归来,一脸疲惫地躺在床上,沉重的工作已让她丧失说话的欲望。她只是个刚成年的孩子。我想起在故乡的夜晚,她领着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奔跑,朝着寂静的夜空呼喊,对面传来她响亮的回声,显得空旷而悠远。像一尾鱼,她从激荡的流水里,游入一潭死水之中,原本轻盈游荡的身姿变得迟缓,表情变得呆滞、凝重。喧嚣的尘世里没有我们的声音。

尘世的喧嚣淹没了时光行走的声音,时光迈动脚步在时钟上孤独地行走。在书里,我静静聆听时光的脚步声。

幼时,每逢干燥的季节,村支书就会在夜色降临时敲起锣,坚硬的木棍敲击在金属锻造的锣中央,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一个人影在暗夜里挨家挨户走着,嘴里大喊着,天气干燥,小心火烛。村支书行走的姿势和敲锣的声响,让我想起古时的更夫。古时的更夫,负责报时,他们是时间的使者。

静谧的夜晚,两个更夫结伴而行,一人持锣,一人持梆,围绕着整个村子自由穿梭着。他们边走边敲,时间的脚步声通过他们手中的锣与梆传到人们的耳朵里。打更的人一夜要敲打五次,从落更一直敲到五更,每隔一个时辰敲打一次。一夜之间,更夫发出的声音由慢到快,声音的节奏仿佛在暗示着夜的脚步声。打落更(即晚上七点)时,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声音平衡;打二更(晚上九点),打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声音开始均匀密集起来;打三更(晚上十一点)时,要一慢两快,声音有着一丝急促;打四更(凌晨一点)时,要一慢三快,声音更急促起来;打五更(凌晨三点)时,一慢四快,节奏飞快。穿着朴素的更夫,沐浴在时光的河流里,手握时钟的钟摆,他们浑身仿佛散发出一种无比神圣的光芒。这种与时间同行的工作,在寂静的夜色里,肃穆而又充满诗意。穿过历史的重重迷雾,我们仿佛再一次听到更夫悠远的脚步声,这种从容的脚步声,处处流露出古人对时间的敬畏。

墙壁上悬挂着的时钟,弥漫着工业时代惯有的冰凉与冷漠。秒针按着固有的频率旋转,它在墙壁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圆圈。行走时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响声,像一个安装在暗处的定时炸弹,每一次响声都是一次意味深长的预警。工厂里无情分割的时间,被锻造成一座无形的牢狱。我异常怀念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暗夜深处打更时发出的响声,因为更夫这个鲜活生命的存在,时光匆匆行走的脚步声也开始慢慢温润起来。

窗外那块废弃的菜园子,疯长的杂草里,一只青蛙躲在杂草深处冲着辽阔的星空呜叫着,断断续续。零落的蛙鸣声让一墙之隔的夜变得轻盈悠远,适才空气里弥漫着的欲望气息仿佛瞬间隐遁而去。

我躺下,季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洁白柔和的月光下,稻田里的青蛙潜伏在泥土深处,灌满气体的声囊,发出此起彼伏的呱呱声。青蛙的鸣唱,喧嚣了春之夜,让炽热的夏夜弥漫着一股清凉。暗夜里,青蛙像身材微胖,身着一席黑西装的男高音歌唱家,声音高亢洪亮。清凉的月光下,置身于无边的稻田之间,静静倾听青蛙的鸣唱,你会发现它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合唱队。它们绝不兀自歌唱。一只青蛙带头歌唱起来,声音清脆嘹亮,瞬间穿透黑夜的迷雾。紧接着,我听见众蛙用厚实而低沉的低音跟着合唱起来。沐浴在月光之中的苍茫大地,顿时响起一阵悦耳的夏季合唱曲。洪亮的歌声慢慢穿透远方的黑夜,陶醉在乐律中的雌蛙春心荡漾,开始迈动轻盈的步履,跋山涉水而来。

青蛙的阵阵鸣唱里,季节的声音如此响亮。屋檐下,身披黑色晚礼服的燕子,发出悦耳的呢喃。山坳间,布谷鸟低沉的叫声,像极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农人,催促播种的声音。季节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大自然浓郁的气息,亲切而又温暖。这些带着大地体温和表情的声音,在夜幕下,与村庄里摇曳的灯火遥相呼应。一种宏大的旋律藏匿在时空内部,随着季节的脚步慢慢裸露出来。上帝无形的轮廓,通过细微的事物和它们悦耳的歌喉,以有形的方式呈现出来。

季节的声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回响。它们穿越时空,依旧响彻在故乡的大地上。黑漆漆的村庄,两三盏灯火零星地点缀在大地之上。曾经在村庄里大声说话的人们,一脸疲惫地躺在城市逼仄的出租屋里,默不吭声。曾经表情丰富的他们,在城市的颠沛流离和日复一日的操劳中,眼神空洞,神情木然。没有了村庄温馨灯火的点缀,季节深处,青蛙的鸣唱显得空洞而落寞。伴随着阵阵蛙鸣的是村庄深处化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以及烟囱里排放出的烟雾。那浓浓的烟雾犹如人类的欲望妖怪,不断膨胀。在贪婪的欲望里,我听见人性坍塌破碎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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