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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旺调查记(三)

2018-09-11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8年3期

欧阳无畏著,韩敬山校注整理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 北京 100081)

按 语:笔者依据“手稿本”为底本,并参考“铅印本”重新详尽校注此书。因原手稿几无标点符号,现予以断句和标点;原手稿为繁体字,现均改为对应简体字。对于其中因字迹潦草经多方反复查核依然难以识别的少数文字以□表示。由于此手稿书写至今已整80年,文中难免有与今天提法相左及错误之处,为忠实原文,以供研究,未予删减,望读者察之。

滩上有一个占基址很广的热塘寺(Re-Tang),风景和建筑都相当的可供游人欣赏,是隶属于四大藏王——第穆、大匝、热振、第翥——之一的第翥呼图克图(De-Dru-Hutu-Ktu)的。当然,这附近一带的胼手胝足的人,都是这庙上的农奴了!

由这寺向西走,尽是一草不生的沙壤高岸。在这高岸上,能够遥望业河的上游,从西北方的一个很大的峪地中流来,并且望到峪中一个村庄。我猜这个村庄,或许就是孜塘、翠南正式官道间的格惹,或者是尼东(Nyi-Tong)罢?

听说翠南的米市完全是由藏政府包办,他们用藏北的池盐来向不丹人、亹人换米;这盐通常就由藏北的游牧人民当乌拉差,用牦牛或是羊,驮负南来,就卸置于格惹或尼东两地,然后再由这两地,或竟是业河流域的全体人民接运乌拉,直送翠南。大约业河上游一点地方的乌拉,翻格如山(Ge-Ru-La)前往,比较下游一点儿的,就是经由我走的这条大道。

当我旅行至此时,沿途亲见运盐支应乌拉的骚扰情形,是不可言述的!

南山岗峦起伏,大道就顺着这些岗峦的麓侧,渐渐弯向西南峪中行去。峪中第一个村子,名为森必(Sim-Bi),村前有一排极长极整齐的嘛呢墙。过庄后,紧傍着峪水南岸仍向西进,涉过峪水,换到北岸行时,经过四五个小村子,皆不晓村名为何。再向西深进四五里,就看见峪水有两源,各从正西和正南流下,在两水会流交点的西南角坡上,有一夏札(Sha-Tra)小村,村后西向翻山的路,是经果(go)而赴不丹边境的拉康的。村前折而南进深峪,才是通翠南的大道。

傍峪水东岸行,约十余里路的光景,大道又岐出两岔:一条向高坡仍就南上的,是经夏尔铺(Shar-Pu)翻山而通这隅(Tre-Yul)和贾隅的路;一条在水边,走不几步,望到隔水的崖麓下有一小小嘛呢堆,这是人们故意叠成以指引行人赴翠南的路标。正对着这个嘛呢堆涉水,右折,进西向的山峪,坡势很陡,登翠耐山(Chu-Tci-La)逾山口后,仍是上坡的地势。渐上渐左弯折而登曲即山口(Tsoe-Nas-La),这才出离了业河流域的范围。这个流域中的特质,是沙壤特别丰富,灌溉上的效力很微,所以流域中的农村都是稀散得很,每每两村相隔在二十里之遥,中间不生一根草木,但是道路却很宽坦,崎岖的苦滋味是很少的。

曲即山口看到横排在前面迤丽得很长同屏风似的雪山,就是郭尔波拉(Gor-Po-La)。慢慢地折向南行,下山,左方有一个令人特别注视的圆锥形的小山峰,名为失麻比(Si-Ma-Bi)的。绕过峰前,望到一个很长很长的大湖,就是雅拉容湖(Ya-Ra-Yum-Tso)了。

山坡间有乱石堆叠的矮围墙,这就是牧人们避雨的羊圈地,它是不属于任何人的私物,所以任何过路人都可以随便进去席地休坐熬茶打尖。圈内铺满了尺余厚的干羊粪,这又是不费分文的好燃料了。像这样的羊圈,我一共发现了三个,一个较大的在高坡上,两个较小的在离湖边不远的底坡上侧。

大道是顺着湖的东岸走的,一直走到湖的南端,约莫有十余里路,这才微微地上一个小坡,我证明了这湖的四周附近完全是属于这湖的内流区域。湖的中心,还有一个很小的孤岛,这才使得这碧森森的寒潭的面色不过于单调,并且成了湖中的一个天然点缀,好像画龙点睛似的那么一点的味儿!

我又连想到去年于昂仁东南那个黑牛首湖北岸的走马扬鞭的我,情景实在是和今日差不多是一样的,不啻是重温重梦一般。不过,彼湖北岸多一栋红色的石头房子,并且有一带沙带将湖心的孤岛与北岸联系。此则空泠泠的没有房屋,而孤岛是隔绝了的。而人呢?去年是骑,今日是步,劳易也有天渊之别了!

两边山势抱拢得很紧,一条很狭很狭而且屈折得很利害的深峪,走进这里,人自然而然地会毫无声息地屏着呼吸沙沙地低着头只管往前走,两小时后到登学(Ten-Sho)。

这里也是藏政府安设的驿站,不过较雅堆札拉的驿房,要对于旅行者来得方便多了。因为这里人家虽只仍仅一户,但容许任何通往人畜寄宿。这里安置驿站的原因,仍也是因为道路荒凉。从夏札起,翠南止,中间也是两个整天的距程中,没有房屋,并且峪中的地势险恶,容易藏匿歹人做那“败者为”的事业,自然不能不于此卫要处设置驿站了。

过此仍就南行,约十里,西山一个大沟,沟水流出。据说骑马的人喜欢进沟翻山以赴翠南,因为路径捷些。但是步行的人是不愿意爬逾过多的山岭路的,所以仍就要涉过沟水,须峪南行。

逢到第二条沟水从西南峪淌出来的时候,这才右拐进峪去。这条沟水和前头的那条沟水合起来仍向东南流下,也不知是注入什么水后流出印度呢?还是下流有一个湖而注入湖中?那我就没有工夫去理会它们了。

进峪后,沟水上有一架小石桥,过桥,沟水的东岸行,方向还是正南,峪地中是一个大草滩,南北拖得很长很长,牧草也很丰茂。沿途远远地望到好几处黑色的牛毛牧帐,错落稀疏。一直走到沟水的尽头,又微微上个小坡岭,几步路就是雅作湖(Ya-Dzo-Tso)。才走完湖的西边缘时,又立刻看到了聂巴湖(Nya-Pa-Tso),这两湖都没有雅拉容湖大,不过不像雅拉容湖的四周尽是光生生的石山,聂巴湖的四周全是绿油油的牧滩。滩中成群的牛羊,都完全得到了他们自己的饲料,这湖比起雅拉容湖实际上要有用得多了。

聂巴湖的东边缘上,有一个黑帐房,从它的门口经过南行,渐渐地登坡,看不出在登山,已是到了朵哥拉(Do-Ko-La)的山口了。山口是两条大路的分歧点,东路正是翠南赴贾隅的觉髯(Jo-Ra)的大道,据说由翠至觉不过仅仅只有三天的路程。山口南下,才是翠南的大道。

下坡的路又陡又窄,幸喜不多一会儿就下到峪中平地,沿着溪水东边行,一连过两道石桥,就出至峪口,现出一大片草滩来。四围的山,团团圈圈地拢裹,南尽头左右迤突两个山嘴,东嘴坡上是一个寺院,名为贡巴则(gon-Pa-Tse),西嘴脊上就是翠南宗的官衙建筑,高高地耸立着。

图片说明:这是欧阳无畏1938年10月1日手绘的《中国西藏达旺调查地图》局部图,比例尺为500000:1。

由朵哥拉山口到峪口的粗隆(Tsu-Lung)小庄,统共还不到十里路,由粗隆经这草滩到望见翠南宗的所在,怕还不止十里。虽然老早望见了翠南,还是够走,喜得这草滩的地势很平坦,并且绿草地如茵,落步柔软,走起来是很舒服的。

滩中从东、西、北三面流下来的涧水很多,纵横错乱,任性地,毫无纪律地横淌,布满了这个草滩。最后在东南角,贡巴则寺的山麓下聚拢起来望东南淌出去,所以经过这滩的时候,不知要涉过多少阻路的涧水。在两股最大的涧水上,还要过三道小桥,才能走拢翠南宗所在的山嘴的坡麓。一直弯进山嘴的南麓时,前面又成了一个东西向的山峪,峪口亦即翠南宗麓,虽然聚居了百余户的民家,但这还不是一般人常常莅临的翠南,一般人常到的翠南是个市集,藏话谓之丛堆(Tsong-Due),还要西进峪中五六里路才到。不过到宗麓时,已能一眼望到它——丛堆——也一点困难都没有,眨眨眼的功夫就走拢了。

(五)翠南[1]

年前梦想翠南游,身到翠南反觉愁。

行脚原非皈礼佛,雄心顿不羡封侯。

哞吽低远哀笼野,嗾吠张狂乱入楼。

七月黄云高塞草,半天白雪覆荒秋。

向往已久的翠南是到了!但是,我看到此地的情形后,心情中一点儿也不起劲!我在拉萨有时吃到翠南来的新鲜辣椒和桃、杏,以为这两种东西必定是翠南的土产,心里存到一个到处都是菜园佳畦的翠南的影子,好久就想离弃那寒凉的拉萨,而一到翠南来大餐一顿。但是今天身在翠南的我,好好一调查,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也没有。虽然有几家菜园子,也不过种着几畦瘦瘪瘪的青菜,莴笋细得和笔管一样。葱呢?还是用洗脸盆栽些供自己的食用。此外,什么蔬菜也没有了!这才使我大大地失望起来!这才知道从前在拉萨所吃到的桃子、杏子、新鲜辣椒等等,完全不是翠南的土产,[2]是由亹隅[3]或不丹两地转运过来的!

在夏季,因为能够吸收到印度洋北上的高空雨气,所以雨量是很丰富的。[4]这时,整个的翠南是笼照在彤云或淫雨之下,难得有一天,一天难得有二小时可以看得见阳光。虽在盛夏,屋中还要烤火,不穿皮衣,是无法出门的!峪中所有的涧水,完全是才溶下的冰雪,滔滔地从贡巴则寺[5]的山麓向东流出,表示出来这地是一个可以接受印度热带气候的门户,然而事实上的寒酷反是如此!

一到每个岁尾年头——十二月、一月、二月的三个月中,整整百余天的大雪,整个的翠南就完全埋葬在深深的雪墓中。[6]山完全封闭了,没有道路,这里的居民完全迁移得远远的,每户只丢下一个甚至一个也不丢下,让房屋空空的给大雪淹没。就是丢下看屋的一半个人,也是终日躲在黑屋里,大大地堆起木柴来烤火取煖,除了登厕以外,是永远看不到天空的。直等到三月间,春阳融和的时候,眼看着房顶上堆积着的五六尺厚的雪,自己慢慢地消融完了。迁移避雪的人们,才开始慢慢地迁回来。来时,有些经过的大道上还免不了雇人凿冰开道,扫雪登山之举呢!

雪期过了,凄寒的广滩,尽是牛羊。人类所分得的仅仅是北山麓下的那么一小块地方来种植。可怜分得的平地上的那么一点儿,完全只好种苜蓿,收获后仍是归于畜生享受——供给来往商旅们的牲口的饲料——而人们吃的粮食,反而栽植在北山坡的斜倾地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南面的那山太高了,阳光被遮隔得不能充足地将热力射到峪中平地来,所以不能不将麦田、青稞田、菜子田,垦在比较能多吸收阳光温热的北山坡去了。

在西藏,一块木板是极珍贵的东西,很多的大建筑是吝于多费木料来修葺的。但是,翠南因为接近盛产木材地亹隅的原故,木材并不稀罕,几丈长的横樑和成排的木板墙发现在二三百家居民的大院房屋里。可是每年冬春间的大雪积在房顶上从不打扫,听它融化浸渗房顶的缘故,在翠南找不出一间不漏雨的房屋出来,就饶他这样破陋坏烂的房屋,当房主的人还舍不得住,宁肯亏屈自己拣一间很小的黑屋容身,而腾出大部分的空房子来,租给市集期内的贩客们住宿,以图博点房租来受用,这些都是当地有钱的居民的情形了。

镇东头大片沙地,地上搭着一百多顶芦席帐篷,镇日贾钉钉铛铛的砧声响个不息,是一些借着补锅或其他手艺混日子的贫民窟的所在地。无论穷富,不经营些小本生意是无法维持生活的。街上虽只看见三五个杂货铺子,但是只要你肯诚心照顾他们的买卖,差不多这二三百家居民,谁都可以接待你进去谈交易。自然最大的商号,还要算藏政府的拉楞羌锥(Bla-Brang-Cham-Dzoe)——西藏政府的金库——所设立的米栈了。这种米栈,藏话叫做哲康(Dre-Kang),他们做的买卖,是不许老百姓们分润的。他们大量地贮盐,拿盐换米,又大量地囤米,然后再出卖。盐二斗换米一斗,这是目前的市价。但是,随时涨落,完全由他们任性地操纵着来规定价格。你如不遵守他们所规定的价格来做买卖的话,他们就要重重地处罚你了!别人无论做任何别种买卖,都要依照他们所规定的盐、米价格来推估比例来作生意,因为不是这样就不便于他们大量的收买亹隅、不丹两地运来的辣椒和桃杏等别的东西!可是,他们又不让老百姓们自己直接地并且还是依照他们所规定的价格来作盐、米交易!如果你要私自作了盐、米交易时,所有的财货就要完全充公,并且科以很重很苛的罚款或拘禁笞杖的滥刑。即使是旅行者所随身携带的自用盐、米,也是有限制的。盐不准过二升,米不准过二斗,一逾此限,便认为有影响于他们的营业,所以就是身犯王章了!照字面上讲,米栈不过是一个商业机关罢了。不料翠南的米栈,居然还是一个财务税收机关,所有来往商货都要由他们照牲脚驮数或照苦力人数来抽税,并且也没有一定的税率,无非临时随他们任性地估计而已。为了防止偷漏起见,也还养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郭尔哥娃”(Kor-Po-Wa),专司逻哨巡缉,就是我们内地税卡的卡丁同一作用。“天下的老鸦一样黑”,这般“郭尔哥娃”的行为如何,我也不愿多说了!

翠南完全是个商业地方,自然也有它的地理环境。它是个四至之地,东面顺着贡巴则寺峪东进翻山,通到农产很丰富的这隅和贾隅,这两地不能不找翠南销售他们剩余的农产品,所以在翠南所吃到的面粉和糌粑,大半都是由这两处运来的。西面有一个尼寺,由寺进峪翻山,四五天就到董尬尔(Dong-Kar)和拉康,那是羊卓雍湖东部的畜牧区域,要找翠南来销售肉类、酥油、奶渣、毛皮等等。南面咫尺之地的亹隅和不丹,北上就是孜塘通拉萨。这些地方对于翠南都有急迫的需求,除了这隅、贾隅和羊卓雍湖东部对于翠南需求日用物的供给外——这点,不丹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自然他们也发了财,因为他们替英印销售了不少的布匹、棉纱、糖烟等物——需求急迫得最厉害的,还是拉萨方面对于翠南的米的供给。因为在拉萨每年正月和二月间在大昭(寺)开的两次无遮大会期内,每日有二三万僧侣的粥米的消耗,还有三大寺每年需用的格喜粥米,完全都要由此运济,米栈的设立也完全为此。但是,亹人和不丹人对翠南也不是没有需求的。他们到此来的目的物是收买毛织氆氇或褐子[7],因为这两族人是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面的丘陵地带,一年中差不多有十个月的长期间受到季候和地形雨的压迫,印度的棉布制成的衣服,是不适宜于大雨下跋涉或作农事的,并且布料还浪费,一经雨水淋过不几天就烂了、破了。所以,印度虽产大量的布匹并且价格又便宜,但是对于这两地的居民是没有多大帮助的。他们必得要耐久和温暖——丘陵地带一下雨,是非常寒冷的——衣服材料,所以不得不求之于西藏的毛织物了。翠南的大宗氆氇和褐子,都靠着北路的孜塘和札囊两地运来,这样就供给了亹人和不丹人衣服上的需要。由此看来,翠南本身虽然是个毫无生产能力的山僻之区,就是靠着这点地理环境,在经济上配得上个适中转运之地的缘故,所以不失为西藏境内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站口。这就是他在拉萨方面能够享受盛名而居然冒充辣椒和桃、杏的出产地的由来了!

虽然说翠南是个完全商业性质的地方,但也不是一年到头有买卖可做,固定的三个月间——五月、七月、十一月——才有大集,适时四方商贾赶集来的,真可说是辐辏如云。大量地贸易,附近各区的人在这时期内各各满足了他们自己这一年中所有的需要,翠南真正的热闹起来。但是一过这三个集期,便又筵终人散,翠南重复回落到荒凉的境地中去。实际说来,它还不过是一个大集市而已。常年不息地在干着买卖的,只有那个藏政府特设的米栈独家罢了!

在政治上设立了一个宗,惟一的职务是替藏政府催解亹隅的木板——自然别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往昔西藏政府属下贡纳木料的地方,原很不少,后来都被英、尼两国慢慢分别侵吞,现在只剩下这一块亹隅了。所有从前各地分匀贡纳的木材,现在藏政府不得不极力独向这一隅地方责令担负,亹隅的木材一年年地减少,而藏政府的需要反一年年地增加,所以藏人加于亹人身上的木材的压迫,是令亹人吟呻得简直丝毫不得动颤![8]更因为交通不便的关系,只有骡马牛骡才能负载运输,随你有多大多长的广厦大材,也无法运到拉萨,只能将木材分裂锯成六七尺高、寸把厚、尺余宽的木板才能搬运。像这样的细屑琐事,不知想个彻底解决的办法,徒然糟蹋大材锯为小板,板的尺寸的限制也要麻烦藏政府来用法律加以规定,算做政治事业范围以内的事情,真正是天下的大笑话了!

然而,西藏政治上有一种比笑话还要笑话的事,就是——出仕的人得到外放实缺时,每每自己不愿去上任熬苦,视缺的肥瘠,估价卖与顶替的人。如现在的这个翠南宗听说是六年任,原主以六千秤藏银——三十万两约合国币六万元——卖与一个罗赛林札仓的有钱的喇嘛。这样的干法,自古以来,西藏政府是从不过问的!岂非比笑话还要笑话的怪事!卖主在六年以内,可以不劳而获地白白得着六千秤,而六年任满,凭空添层资历,又可作为第二步升官的阶梯,照这样干法往下干,他就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坐在拉萨舒服享受做大官!

反过来,那个买主自然唯以设法捞本和赚钱为目的,当然要加紧剥削敲煎。这样一来,这个翠南属下的木板压迫之下的亹人,真正是没有生路了!所以我说:“木板!木板!逼得亹人造反!”[9]

官府对于亹人压迫得还不够,连翠南的藏人对于亹人还存着一种极大的民族歧视——歧视,就是压迫!

翠南是我最初看到亹人的地方,我就开始注意这地的藏人和亹人间交往的情形。翠南的藏人,无论男女,都会亹语,能听能说,他们用种种诡诈的商业骗术来赚亹人的钱。五年前,我在湟源看到的汉人骗“番子”的种种把戏,重复地在这里搬演而射进了我的眼幕:他们在用酒把亹人灌醉,然后才开始谈交易,在斗和秤上使鬼,在算总账的时候故意混乱账目,拿着亹人不懂的算盘打得滴溜溜圆,空下来,就和亹人赌博,常常有些亹人,背一篓辣椒或者桃、杏到翠南一宿后,明早会空空地一无有而归。因为他所得的辛苦的售价,昨夜已完全花费在宿处的痛醉的代价上头去了!

翠南的藏人警告似地语我,要我时刻提防亹人的蛊毒,亹人是最善放蛊毒来毒死商旅们图财害命的!他们自傲着说,凡是在西藏佛地生长的人,都是有夙根的,福气很大的,享受很丰满的生命或灵物,亹人所以要蛊死藏人的原故,为的是中蛊而死的人的夙根里所具有的一切福报和享受,立刻会移降于放蛊的人灵魂中去!所以他们认为亹人是最没福,最没享受,最下流的贱胎种族!

在翠南,像这样的藏人对于亹人的压迫,是处处可以见到的,有时把我气得恨不立时抓到个藏人给他以同样的压迫行为以资报复!

但是反过来看翠南的藏人,究竟比亹人高尚了多少?他们完全是鄙吝成性的。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承认,比如一个藏人到亹地,无论认识与不识,亹人招待他的膳宿,供给柴炭,颇为丰盛,并不取他的分文。而西藏人则多烧了一块牛粪,也是舍不得而要心疼的。

亹人没有作乞丐的,但是西藏成千成万的乞丐,沿门托钵的游僧,每年去亹的不知有多少,这会使亹人疑惑藏人都是些不爱脸的大哥!

西藏人也知道整个的亹隅地方是没有盗劫和偷窃的行为的,有之除非是到亹隅去的西藏人所干出来的,亹人所以瞧不起藏人的,完全是因为这方面。

到亹隅的藏人,看到亹人在大雨下精赤下体钻到泥里头去插稻秧的时候,他们会感觉到亹人这样受罪是前世里没有拜佛修德的报应。反称之下,自己是比亹人安逸,究竟是个有福之人!

他们认为自己的最大的劳苦,就是每年冬天到印度,及其余非集期内到各地做买卖时的奔波跋涉了。

翠南的男子,每年仅五月、七月、十一月三个月的集期内住在翠南,但是无论他们在与不在,都是无时或息地营谋着怎样赚亹人的钱!他们整年地或竟是终身的吃着亹人的米,烧着亹人的柴,闲谈时还要尽力来诬噬亹人。这个地方终久的危机,就是这个民族仇视!

我们看到翠南那些拥有大院房屋的人,每年的五月、七月、十一月三个月间是他们最忙的时期,也是他们最发财的时期。房租钱装满了衣袋,饲草完全出卖了,经营的商业也赚钱,于是相率着上贡巴则寺去放布施,报答三宝被佑的恩德,并且祈祝着来年也照样顺利。这时,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但是这些翠南的财主们,并不都是本地生长的土著。真正的土著,是那个宗麓下聚居着的百余户中还能找出些来。他们都是外来人,在此地发迹后才安家落户的,所以在翠南找不出一种固定的本地方言和异于其他各地的特殊风俗,因为翠南根本就是一个四方杂凑的所在。如果说到翠南有异于其他各地的本地的特别风俗的话,那就要算翠南妇女淫污出家僧人的本领了!

那个贡巴则寺的活佛——名为贡巴则朱古(Gom-pa-Tse-Tru-Ku),他和他庙上的僧人,如赴拉萨学经的话,应该住在哲蚌寺、罗塞林札仓的擦康参——当他由拉萨学成,考毕拉然巴格喜回来的时候,发觉到他的庙里的三百多个僧人有一半已经是犯了波罗夷戒[10]的坏僧了,马上统统革斥,所以现在该寺只残剩百余人。

如果我们更深刻一层来观察,任何人肯在翠南住过五天以上的话,这些本地富人檀越们,虔诚的佛教徒的狐狸尾巴,是不难立刻露出来的。因为他们中的一大半的原来面目,都是拉萨三大寺或其余各地寺院中出来的游方僧人,在醉后自娱而沉溺的人!当他们藐视着说亹人不信佛时,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佛的叛徒了啊!

(六)点灯山

破衲斜拖扣晓关,红罗素蕊绿苔斑。

风迷舞草人迷醉,梦思柔情意思还。

筇杖愁看秋月雾,忧心莫变少年颜。

悽惶无奈登峰后,雪拥云环又一山。

由翠南出来过桥后,傍着山麓行,渐渐弯入西南峪。峪口有一个三户小村,村西横跨涧水一座小石桥,过桥后就步步升高爬登点灯山(Den-Den-La),迎面四周都是云和雪搅乱了的银色的山峰。有时云和雪上下分离,并排簇列的山峰,才一个个从云深处透漏出雪堆成的峰尖,下头空出一截是黑色,腰间又是白云如练,长长的,像一根白绢,把这些山峰一股脑儿捆做一堆,实在好看极了!

山上绿草如茵,铜钱大的红花、白花随意生长,牛羊遍峪,岩石上也是长满了青苔,扶着手杖,缓缓彳亍着,简直是在画图中啊!到山口,折向南行,在这里岐出两条路,一条对直南去,是经由勒卜(Le-Bu)、邦钦(Pang-Chen)往达旺的,多绕一天还远路,只有冬天因为冰雪小些才取这条道。夏秋的路,却由山口起,左折拐向东南行。下坡,坡下一股涧水,水是由周围雪峰溶流下来的雪水潴为南面乱山洼中的一个很小的湖里流下来的,向东北方流出,大概是和贡巴则寺麓下的那股峪水会合而流往夏武(Sha-u)。水上过桥后,立又登坡,望望前面的岭脊,有鄂博,向前直登坡,坡间还有一溪热水潺缓地淌着,就知道不远的东北深沟里有温泉。[11]一爬上鄂博,那个腰圆形的错尼湖(Tso-Nyi)就摆在足下。蒸腾的云气,在湖面吹来吹去,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波声,人从湖的北缘向东绕去,连涉两道涧水,到湖的东南缘时,又立刻登坡。坡前涉一条沟水,坡上是个斜面的岭脊。向南行,约莫十余里路,微微地又下坡,一条自东向西流的涧水横阻。过桥,又登坡,这一坡就崎岖得很,而且很陡,涧水乱流,时常要铣足跋涉,不久看见道右有两间破屋,赶宿不及的人,就可以免费在这两间破屋里过夜,地名是叫做贾嬷杆嬷(Ja-Mo-Gen-Mo)。这个地名的译意,是叫做“老母鸡”,据说这两间破屋是很古的时候,有一只成精的老母鸡所修建的。直到现在,在这两间破屋里宿夜的旅客,每每一到黎明的时候,就听到一只老母鸡下蛋的啼声催人起身呢!

更往南的坡,更窄更陡,到处都是乱石,一登格尔钦山口[12],看到东侧有两个湖,大小形状差不多一样,远的那湖要比近的地势高些,衔连处有一道罅口,高处的湖水就由这罅口朝下倒注于低湖,据说这是一连并排同样大小的湖,共有七个,天然的生成为耶刺香波的净水供。我于是爬上高崖上,用望远镜直向东瞧,只能看到五个,由近而远,一个比一个的地势要差高。除了最近的两湖外,其余都无涉水,倾灌的罅口,虽然觉得净水供的神话可嗤,但是像这样天生成的巧景究竟稀有,也不禁暗暗地纳罕称异不止了。

再往南不几步,就是格尔钦湖(Ker-Chen-Tso),据说从前有一个名为诺布桑波(Nor-Buzang-Po)的大财主——他是这一带许多神话中的主人翁——有一块要费一只牛仅能驮得起的大绿玉,遗失在这湖的中心。直至现在,每当天气晴朗,走过这湖边的人,还能一眼看到湖底中心的绿光,就是这块大绿玉的宝气了。时常经过这湖来考察的外国人,很有些动念想打捞的呢!可是我今天经过这湖的时候,正是天空阴霾,凄风惨雨,并未望着丝毫的宝气!

由湖北首行东缘绕至南首时,就顺峪水下坡,落到峪地,峪中水草丰富,有好几处牧帐,峪地中要走很大的时候,才遇着第一座小桥,桥东块的崖坡上发现了一个山洞,这洞也是个赶站不及的免费宿处。自此因为峪势和崖形的关系,在同一峪水上,一连来回地过了三道木桥,最后又碰到两块大崖石叠在水上,差不多要合拢来,中间距隔只两三尺宽,恰好一迈步可跨过,岂不是道天然桥梁么!

快到峪口地,又有一间免费赶宿的空屋,是石头建筑,屋前也有一道木桥。跨过桥去,就由东岸出了峪口,峪水就于此注入夏武水(Sha-U-Chu)。夏武水的北坡台上,就是翠南和达旺半程中间的粗康(Tsu-Kang)和夏武了。粗康就在峪口,夏武村和夏武寺在粗康之东里余,但在粗康已能望到。夏武水东下后,据说流向提朗宗(Di-Rang-Dzong),所以由夏武走提朗是有一条捷路的,不过四天就到。

这个粗康的意义,就等于雅堆札拉山口和登学两处的驿房一样,由公家设立派人驻此,以利上下行旅。粗康的原来藏语应做丛康(Tsong-Kang),意为售肆或商铺,粗康是亹人所说的不准确藏语。

统共只得两户人家,如果是冬季的话,因为由此南去达旺途中的几个高山,完全被雪葬埋了,行路断绝,这两户人家没有事情可做,也是要预先搬往达旺或更远些的地方去避冬,直到来春冰雪融化道路情形恢复时才搬回来。这两户对于附近三五天路以内的亹人,还要算是个头目或吏人,亹人时常要给他们上些例规的需用物品。

当我走拢这儿的那天,正逢着翠南宗的官人们也来到此地收纳亹人的酥油税和人丁税。这两户房屋统共还占不到一亩地,到聚了好几百亹人,战战兢兢地捧着大块大块的酥油,放进秤盘子里去,那种涩缩鄙蹇的态度,令人看着实在可怜,巴不得听到一声“直松”或“马久!”——“中了!”或“滚下去!”——这才欢欢喜喜地出来,向这两家来缴呈例规。一小方酥油和新鲜奶渣,这两家的主人妇接过来,随意地一看,轻轻说个“谢谢”就丢进竹篓子里去,立即掏出几个桃子,给亹人作为回礼,并且招待亹人们进屋来喝酒。亹人肚子饿了,还可在这里烧火做饭。

这一天,这两户人家除了实收二十几克[13]酥油外,还可卖得不少的酒钱和柴钱,逢着有过夜的人的话,还要收些宿费。不过在我看来,这两家对于来往的客人,并没有什么苛刻处,因为我在其中的一家住了一整天,别的不算,单是两顿饭炊用木柴,在拉萨须合到两块钱国币的代价才能买到手的,而在这里,我只付不了到一毛钱的代价,便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七)千人山

千人岭上望亹隅,一线羊肠入岫嵝。

探险喜经穹禹贡,安边悔不习阴符。

投荒日种空搔首,落地云根任裹肤。

惟恨今朝刀不利,暂容秃发号单于。

粗康的坡麓下,过了木桥,进西峪,上朔夏武水。靠北山根走,几里路的光景,北山不远的地方,望见一个大雪峰,流下一股雪水涧来,也跨过这涧上的木桥,前面有一条横阻而隆起的岗峦。走到岗上,这就看到一个石头峰尖。这个峰尖,天然长成一顶帽子的形状,据说当年莲花生大师度化至此,把他的帽子在这尖峰上一搁,就把石头模印成和他帽子一样的形式,所以这峰也名莲花帽峰(Pad-Ma-dBu-Shwa-Ri)。

除此峰之外,附近百里路内,还有不少莲花生遗留下来的圣迹。最出名的,要推大仓(Tak-Tsang)、洞仓(Dom-Tsang)——“虎洞”和“熊洞”两处。可惜我这趟出来,是醉翁之意,没工夫去特地拜访一下,实在歉然!

从岗上渐渐地自西而南,爬登朋拉(Bung-La)的半坡上,在这里回首朝北仰望半空,很远很远的两峰峰尖夹持的罅口处,冒着蒸沸似的毫光,似云、似雾、似烟,那就是格尔钦湖的所在了。

拿我身立的地点和格尔钦湖一比较,知道地形上的高度已经差得很大,由此推测,愈南去尽管翻山,还是一山低过一山。原来我已经是到了喜马拉雅山的南坡面了。坡间已有成林的丹玛木(Tam-Ma-Shin藏语,木材可以挖椀),可惜都矮瘦得很,仅仅分布于两道旁。但是从拉萨一直到此,这还是初次接触的山林呢!不由得我喜欢得叫了出来!登时精神抖擞,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爬登朋拉山口,原来山上仅是光生生的石头,不见一棵树木。那个莲花帽峰,就在山口的西面不远,此时看去,哪里像顶帽子,不过极平常的一座石嶂罢了。据说朋拉山口的东背后,就是夏武走提郎的路,沿途尽是竹箐,情形颇困难。

自朋拉向南下坡后,顺着一条东西向的峪水折向东行,看到四山聚流的涧水,潴成一晶莹的碧潭。峪水仍由潭尾流出东下,汇入夏武水,这时路径再折向南行,渐渐地走上千人山去。这段完全是两山间的盘坡路,路上崖壁的风景,是兼有雄伟和俊秀的美丽!最妙的是有天然的调和着的色素,一种苍风、野啸、翠滴、寒流的滋味,是描写不出来的。

爬几步,道东两个左右并列的小潭。潭侧就望见突然矗立在半空中瘦怯怯的千人山口了,好像进了个窄窄的关门,登时四周的层峦叠嶂,团团转转排起,竖立得很高很高,有些不可仰望的气概。中间一滩平地,东边一个大潭,一条石板铺平的道路从中破开,半水半田,再加滩中的清流潺缓,小树错缀,苍苔滴石,幽径迷人,衬着山高天小,云娇日丽的幕景。

哟!我陶醉了!陶醉了!

一步接着一步地踏着人工砌成整齐的花岗石阶梯,终于踏上了千人山口。据说从前有一个藏人,在某处杀死了一个不丹人,这就起了重大的交涉。办理结果,西藏承允赔补一千人给不丹,就在肇祸处的附近某山头交割,后来把肇事的地方名为杀人山(Mi-Sad-La),赔人的地方名为千人山(Tong-Mi-La),就是这个山口了。

山口有几堆石头堆成的鄂博,站在鄂博前面南望,对面黛山横列,一条往亹隅的盘坡大路,自山麓由北而南拉成一根直线,冉冉上升,没入云端里去。向南下坡,盘绕的石阶磴是很不少,屈折不一,兼有些乱石。在坡面高低两处,有两池潭,在它们的西边缘经过,就到了对山的北麓,慢慢地上登蜜蜡山(Mi-La)。渐登石磴渐多,丹玛树渐茂,已经不像朋拉北坡那样的矮瘦了。

毫不费力地一会儿就到了山口。回首望望那千人山口,已是“云深不知处”了。峪中的水,是由那千人岭坡下的两个池潭中流下,向东淌出,下游也注入于夏武水。望到峪水下流不远处的北岸山坡间,有很大的森林,据说那儿还有一座寺院,不过我没有望到那儿有什么房屋的影象罢了。

过蜜蜡山口,向南下山,踏完几步石蹬,也有一泓清潭。回首山口,恰在两个同样大小的石荀罅边,好像并立在半空中的一对金童玉女垂下一根飘带。人在带上走上来,两旁的小刺树,苍翠可爱,还有许多对生叶树,夹杂着许多异样的花草,可惜我对于植物学完全是个外行,不能一一举出名字来。

下行几步,道旁一块崖石,中间嵌凹下去,成了一个足印,据说这印是当年第六世达赖沧漾嘉错经北上时遗留于此的。当时沧漾嘉错还说:“我还要回亹隅来一次呢!”

再下行,丹玛木又高又大,黄土层也由薄而厚起来,云雾时起足跟。虽不雨,也有些衣履潮湿。落至半山腰时,看到圆针杉林,道旁有三间板房,都空着,也是预备给来往赶宿不及的人的憩宿炊尖之用的。过此后,杉林又高又大,显露给人这是亹隅的一个富源的表示。

穿过深林,一种幽高雅素的空气和轻舒爽逸的和风,实在是枯坐于拉萨寺中几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渐渐地听到黄莺的歌声,步入夹道生长的翠森森的瘦竹林子,出了竹林,看到两处高崖间筑成的白垩楼阁,都是尼寺。万绿丛中一堵白墙,配上黑瓦红栏,那些尼姑,或凭窗俯坐,或曳裾登梯,望到她们的飘衫环裙,真不胜琼楼玉宇发乱钗横之感啊!

最后,顺着一溜山嘴下坡,这个嘴尖稍稍向西,一拗头,颈脖脊上连排的宫殿,殿瓦上袅起丝丝白云,隐隐的重楼复阁,千门万户,真正是洞天福地,廻绝人寰,这是什么所在?唐僧朝西天取经的大雷音寺[14],我访亹隅的达旺寺是也!

(八)达旺

蜜蜡山根恶水流,訇庞南去几时休。

提朗未至非徒险,达旺行吟每句羞。

林木依稀空布峪,梦魂怕到瓦龙[15]沟。

朝来一椀不丹米,又惹乡愁并国愁。

长游万里恨成墟,没个雪山好结庐。

身毒亡时伽湿县,班洪猎后麦隅渔。

野人山北高黎贡,藏布河南亲猰狳。

不待吾禅调水火,吐蕃有日见兵狙。

整个的达旺是分作好几部分的:

(一)达旺寺(Ta-Wang-Dra-Tsang);

(二)雪(Shod),是一个二百余户的小镇,这两处都在一个山嘴尖的东坡面,寺在嘴脊上,而雪比寺约莫低下五十公尺;

(三)比雪又下五十公尺的模样,是一片很宽广的坡台,或竟可以说它是个滩。滩的东南隅的乌尖林(U-Gyen-Ling),是一个小寺,也附属着有钱几户人家;

(四)由乌尖林向东下坡,到峪水岸,就有一个绛喀(Jang-Kha)村,是初见稻田的所在,这些是完全要属于达旺范围以内的。

地形上是西北高而东南低,北面背负蜜腊山,西面是蜜腊山上流下来的一条沟水,把达旺的这个山嘴和西面的一支平行山嘴冲破,隔作两支,所以西面是一个俯视深峪的一堵很高陡的悬崖。这条沟水就在崖麓的西南角折流向东,所以达旺所踞峙的山嘴和南面的那山也是隔此水以相望夹峙,这沟水继续向东流,在达旺看得见它的时候,它还有些偏向东北流出的样子,它的下游和夏武水会合,大概自翠南至达旺间,这段路中所有山峪里的溪涧诸水,都要和夏武水会合后东流往提郎,再南折而流下印度。

在达旺寺的窗户中,就可以望到东下那个宽广的坡台的正中,一条路经过乌尖林下坡,这就是东去提郎的大道。对正南山有一窝栽满杉林的浅坡,那就是木垜(Mu-Tok)村,由村上坡向南走,就是去不丹和印度交界的札什岗(Tra-Shi-Gang)的大道,再由札什岗经荣不拉(Yum-Bu-La),就是通印度的大路。另外还有一条经与噶戎(Shin-Ga-Rong)赴印的小路,不过少有人走。西南在崖麓过一竹索桥,向西去,是赴不丹中心的中萨[16](Trung-Sar)和首城的布那克[17](Pu-Na-Ka)的大路。提郎南下到印度的鄂多拉古利(Otoraguri)和札什岗南下到印度的古丹(Gudam)两处都有汽车通至纳拉巴帝(Narapati)或戎噶(Rongga)后,可以搭乘火车南下加尔各答或西赴希日古利[18]了。

这些道途,在夏天的时候,因为雨水过大,溪涧桥梁都被冲毁,仅能东至提郎,南及札什岗而已。西面简直是一步也走不动,直待秋后水退,又重新来搭桥。单单由提郎去印度的那条路,就要搭一百余座桥。这个地方的人,年年修路,年年搭几百座桥,是永远不嫌麻烦的。

达旺寺一共有五位活佛——噶点蚩答(Ga-Dan-Tri-Tak)、大朴伯(Tab-Pe)、阙桑(Chos-Zang)、隆拉(Lhung-La)和古如(Gu-Ru)五个。达旺寺是古如的前辈修建的,现一辈的古如,赴达布札仓学经去还未回来,所以不在庙中。大朴伯已死,新的呼毕勒罕还未找到。阙桑在拉萨色拉寺学经,所以五位活佛中在寺中的只有噶点蚩答和隆拉两位,这就是全亹隅精神的最高寄托所在了。

现任堪布是一个甘丹寺的拉然巴格喜,并且在密宗下院(Rgyud-Smad)住过四年,资格品学都还过得去,但是寺中的亹僧是恶霸极了,五百个僧人里藏人只有一个,差不多都是富裕的。因富而骄,恃势凌人,寺中管事的人悄悄地告诉我,他们有许多是犯不梵行婆罗夷[19]戒的。

藏人来到达旺经商,还要先上寺向他们的头目报告,得到允许后,始准在雪里借民家住宿,并且还要向他们派出来的把夏尔(Ba-Shor)僧人——巡逻者缴纳买路钱,藏语叫做“萨辣”(Sa-La,是地租的意思),这真是闻所未闻了。

雪里的房屋,完全是板墙、板地、板房顶。板房顶上再铺以石板,就算做瓦,四缘团团转转,插上很多很高的经幡。院子都是蔑蓆篱笆圈成的,一把火可以在二小时内把雪烧成一片灰。西藏南下的乞丐,很容易在这些板房的外头伸进手来偷盗,不过雪里的居民多半是藏人,亹人很少,所以他们对于自己家乡来的人物也很会防范,还不至于吃大亏。

绛喀才是亹人聚居的村落,这个村里的人,提起藏人来是谁也会头痛的,谁也要摇头的,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西藏人是到处被人厌弃了的!此外,在达旺寺南一箭之遥,还有一个翠南宗设立的米栈,所干的事情和拉楞羌锥在翠南设立的米栈是一模一样的。大概准是翠南宗眼红着米栈的油水台丰富,白白地瞪着眼睛看拉楞羌锥发财,痒得实在熬不过去,也想照样的捞摸一下,但是又不能同在翠南开办而闹成一洞不容两虎的互斗之局,于是改设于达旺,既可避去两雄相扼之危,并且还可以赶先摘道尖儿呢!

亹隅全区中,达旺是个首镇,其次是数提郎宗,再次就是塔克郎宗(Tak-Lung-Dzong),那两地出产大量的手工搥成的纸张和丹玛木挖成的木椀。这两宗东西,在西藏方面的销路,是很可观的。这两处的东面一两天路外,都是野人区域,据说通过野人区,有路直通藏江折角的白马岗[20],很有不少人走过这条路。这个地方的野人时常越境杀掠滋事,西藏政府对他们毫无办法,只得由提郎宗于每年夏秋之交,散些牛、羊、盐、铁、烟、布等物给野人,以餍其欲,不过是一种苟且偷安的羁縻办法而已。但是这样一来,就把野人骄惯得常常夸示着对西藏人说提郎是他们的臣服之地!

整个的亹隅在政治组织上是很疏漏的,他们的中心,应当是达旺六座(Ta-Wang-Dru-Drd),就是达旺寺堪布一人,达旺寺僧众公推代表一人,达旺寺商上管事二人,绛喀庄的庄头二人,共六个人所组成的委员会。但是,全亹隅的政治重心,还是翠南宗的宗官,所以偌大的一个亹隅,在系统上还要受制于翠南宗。

我们在地图上看到提郎宗和塔克郎宗(这个宗名读准了应作答隆宗)两个地名,以为是两个宗了。其实不然,整个的亹隅没有一个宗治的设立,提郎不过是一个小庙,堪布还要由达旺六座公议放缺,塔克郎仅有乡村中办事的头人罢了。这个达旺六座,也是各有各的系统,达旺寺堪布是由哲蚌寺的罗塞林札仓放缺。因为达旺寺僧众完全是仇藏的亹人,所以他们公推的代表是无论何时都与藏人站在反对的方向。达旺商上论理是达旺寺的财务附属机关,应归达旺堪布简放及节制。但是,这个商上不知从何年为始,就归拉萨的最大的四族世家之一的然巴(Ram-Pa)族世袭经管了。商上的主人翁既是然巴,无论何人想得这个缺的,须向然巴族运动。现在商上的主事人,就是然巴的亲戚。另外一家世家名为拉接日(Lha-Gyal-Ri)族府中的一个上等仆人。绛喀的庄头是归翠南宗官放缺,所以仅仅只有六个人,门户却非常复杂,管理地方政治的效能也就低微得很了。

(未完待续)[校 对 赵海静]

[注释及参考文献]

[1]今译为错那,属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藏语意为“湖的前面”。错那是西藏自治区的边境县,西邻不丹,南与印度交界,全县政区总面积34979平方千米,其中包括被印度非法占领的“麦克马洪线”以南的门隅地区,实际控制面积为10094平方千米,边境实际控制线长268千米,共有边境通道17个。错那地势北高南低,最高海拔7060米。最低海拔18米。气候分为喜马拉雅山北麓温带半干旱高原季风气候区和喜马拉雅山南麓亚热带山地半湿润、湿润气候区。错那宗在西藏民主改革前属西藏地方政府洛喀基巧管辖。20世纪40年代之后,门隅的大部分地区被印度非法占领。“1953年开始,印军先后侵占了错那宗勒克节郎45个牧场,邦金、尔尼罗、东嘎罗、马布挺步和龙那等地。1958年,印军在勒布与印占区交界处砍倒长5000米、宽1米的树木,作为界务标志,并在一转经墙上写有INDIA(英文印度之意)。1962年9月,印军挑起边境事端。10月20日,按照中央军委下达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进行自卫还击。边防部队奉命在错那县境内对印度进行反击,在错那县所属的达旺等地区,给印度侵略者以沉重打击。自卫反击作战取得胜利。按照当时的特定环境,中国政府采取了撤军策略,与印方商定按传统习惯线各后撤20公里,但在人民解放军后撤过程中,印度不但不撤,反而采取前进政策,非法侵占了大片中国领土”(西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总编、西藏自治区错那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撰:《错那县志》,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3年1月,第12页)。

[2]错那县现在的经济结构系半农半牧,农、林、牧、副并举。农作物以青稞、小麦、油菜、豌豆、蚕豆为主。副业为采茶、药材采集。

[3]今门隅。

[4]错那县雨季为6-9月,且多夜雨,其降水量在西藏自治区山南市属于最丰沛区域之一,亦是西藏主要的水汽输送通道。

[5]今译为贡巴孜寺,位于西藏自治区山南市错那县错那乡夏日村北侧的山坡上,海拔4360米,始建于1420年,创寺人为门巴族活佛丹巴嘉措。寺院现存壁画中有一幅“谒见图”,绘有来自印度、尼泊尔和内地汉蒙等地的朝拜群像,“人物神态专注恭敬,服饰动作各异,由此反映出贡巴泽作为边疆地区的宗教活动中心在历史上曾占有显著位置”(《错那县志》,第736页)。门巴族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曾在此寺学经,两年后被西藏地方第司桑结嘉措选定为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

[6]在错那县,每年10月至次年2月,寒冷多雪,“县境内雪灾、霜冻灾害频繁,历年最低气温-38℃,降雪日数为256天”(西藏自治区地方志办公室编:《西藏年鉴2015》,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第368页)。

[7]用牦牛毛织成的黑色粗毛布。

[8]国家民族问题五种丛书编辑委员会《中国少数民族》编写组对此做了具体的描述:“不管是寒风呼啸的严冬,还是泥泞难行的雨季,三大领主不顾农奴死活,强迫他们去支乌拉,所占时间,每年多达一百一十多天。许多门巴农奴,活活冻死在大雪覆盖的路上,或掉进深谷激流里,狠心的农奴主根本不予理睬。有的门巴人被迫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山谷密林中,被三大领主污蔑为‘拉罗’(野蛮落后的人),对他们规定了数不清的清规戒律,进行掠夺和压迫”(《中国少数民族》编写组:《中国少数民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第280-281页)。

[9]门巴人在西藏民主改革前“忍无可忍,多次起来以破坏运输、拒支乌拉、抗捐逃亡等形式,反抗三大领主的罪恶统治”(《中国少数民族》编写组:《中国少数民族》,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3月,第281页)。

[10]波罗夷为梵文音译,意译为极恶、断头、堕、弃。波罗夷戒为比丘、比丘尼所受持具足戒的核心,即戒律中之根本极恶戒。修行人若犯本戒,即“失去比丘、比丘尼资格……自教团中放逐,不得与僧同住……死后必堕地狱。此罪如同断首之刑,不可复生,永被弃于佛门之外”(星云大师监修、慈怡、永本主编:《佛光大辞典(增订版)5》,高雄:佛光出版社,2014年7月,第4214页)。比丘为二百五十戒,称四波罗夷;比丘尼为三百四十八戒,称八波罗夷。

[11]错那县地下热水主要以湿泉、地面放热冒气等方式排泄于地表。错那县热水化学分析表明:热水具有矿化度低、偏碱性的特点。

[12]今译为杰庆拉山口,海拔4812米。

[13]克为西藏传统重量单位,1藏克约为28市斤。

[14]今称为那烂陀寺,它是全世界佛教信众的圣地,位于今印度比哈尔邦首府巴特那市东南200千米处。该寺修建于5世纪,12世纪被奥斯曼帝国军队毁灭,目前只有约1平方千米的遗址。那烂陀寺现有的“玄奘纪念堂”是1956年“周恩来总理提议中国政府向印度赠款50万卢比开始修建的,经过风雨飘摇、世事变迁,终于在2007年2月落成”(樟叶:《那烂陀寺祭》,《中国宗教》2007年第4期,第48页)。

[15]今译为瓦弄。1962年10月,中国西南边防中印边境地区发生大规模武装入侵,西藏公安总队奉命参加对印自卫反击战任务,“同年11月,54师161团在瓦弄地区对印自卫反击战中,一举攻克了印军在瓦弄扎公、曲子扎公踞点,在兄弟部队的大力配合下,歼灭印军达1250名”(牛志忠、宋自发:《光辉的历程 不朽的丰碑——纪念西藏和平解放50周年》,《西藏日报》2001年5月22日,第5版)。

[16]今译为通萨宗。

[17]今译为廷布。

[18]今译为西里古里,属印度孟加拉省,为印度边境的交通重地,有公路、铁路、航空交汇于此。

[19]欧阳无畏所称的“不梵行婆罗夷”亦称“非梵行婆罗夷”。“非梵行”又作不净行,“指染污净戒而退失圣道之不清净行。故禁止比丘与人或畜行淫”(《佛光大辞典(增订版)3》,第2221页)。其意指犯了淫戒,“比丘、比丘尼犯此,将遭僧团摈逐,属于四波罗夷罪之一。对此,非梵行戒乃出家之淫戒”(《佛光大辞典(增订版)5》,第4687页)。对藏传佛教而言,即所受持四种重禁——“(1)不应舍正法戒,禁止舍离正法而起邪行。如来之一切正教皆当修行,并受持、诵读,无厌足之心,犹如大海吞纳百川;若分别诸乘之了义与不了义,而产生弃舍任何一法之心,及造作邪行,即触犯第一波罗夷罪。(2)不应舍离菩提心戒,菩提心为菩萨六度万行之标帜,犹如世间大将之旌旗;旌旗丧失则三军败北,堕于他胜处,菩萨若舍离菩提心则万行败坏,即触犯第二波罗夷罪。(3)于一切法不应悭悋戒,诸胜法皆如来于因位舍弃童仆床座乃至身命,勤苦修行所得,为一切众生父母之遗产,而非属某一人所有。若行者不舍正法,不离菩提心,却悭悋于正法,不愿见机惠施,其罪如同盗取三宝物,即触犯第三波罗夷罪。(4)勿于一切众生作不饶益行戒,菩萨发菩提心修万行,愿普遍摄化一切众生;若造作不利于众生之行,即生起障道之因缘,违犯菩萨之四摄法,乃触犯第四波罗夷罪”(《佛光大辞典(增订版)3》,第2222页)。

[20]今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墨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