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后期的宦官专权
2018-09-10张国刚
张国刚
我们在读《资治通鉴》这类史书時会发现,唐代的宦官十分嚣张。但是,他们好像又很容易被除掉,像吐突承璀、仇士良、王守澄、杨复恭,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后来却被轻易地除掉了—退休或者处死。此外,我们知道宦官内部会有矛盾,这种矛盾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外朝的斗争,那么,这种内部矛盾是如何形成的呢?有什么规律可循吗?
一、从敬宗之死谈起
敬宗皇帝昏聩而冥顽,有许多资料可以证明。在他即位之后,就有一些官员冒死谏诤其不上朝、不早朝的怠政行为。宰相牛僧孺主动要求离开朝廷,就是因为敬宗的昏庸不作为;李德裕也上书谏诤,但都是对牛弹琴。
在敬宗即位当年的四月份,就发生了一起暗杀皇帝的事件。谋杀者都是宫中不正派之人。为首的是卜者苏玄明、供役于染坊的张韶。
苏玄明对张韶说:“我给你算了一卦,你当升殿坐,与我共食。”还说:“如今皇上昼夜击球、打猎,多不在宫中,大事可图也。”
张韶竟然信以为真。于是,他与苏玄明暗中联络染工无赖百余人,准备起事。苏玄明负责出主意,张韶等人大概因为是做工出身,人多且有勇力,所以被苏玄明发动了起来。
这一天,他们把兵器藏在紫草里,装到车上,从大明宫东面的银台门(北边就是玄武门)进宫,准备夜间动手。入宫不久,有巡逻者发现拉紫草的车怎么这么沉重,便上前盘查。张韶一下子慌了,杀死了盘查的人,换上衣装,仓促动身。他们举着武器扑向禁庭。敬宗此时正在清思殿击球,宦者们见状,惊恐万分,急忙关闭殿门,跑去告诉皇帝。叛乱分子斩关而入。皇帝狼狈而逃,想逃往右神策军营,有人提醒说右神策军营太远,途中恐怕会遇到强盗,不如到左神策军营。于是皇帝急忙逃到了左神策军营驻地。
平日里两军竞技比赛,敬宗总是偏向右神策军,因为右神策中尉梁守谦有宠于皇帝。现在敬宗气喘吁吁地跑到左神策军营,左神策中尉马存亮急忙出来迎驾,亲自背起皇帝,跑入军中,并遣大将康艺全率兵入宫讨贼;马存亮又以五百骑迎二太后(太皇太后郭氏、上母太后王氏)到了军营。
皇宫这边,张韶升清思殿,坐御榻,与苏玄明同食,说道:“果然如你所言!”苏玄明惊曰:“事止此邪!”张韶惧而走。恰好康艺全与右神策军兵马使尚国忠引兵至,合击之,杀张韶、苏玄明及其党徒,死者狼藉。散匿在禁苑之中的其余党徒,也在次日悉数被擒获。
时宫门皆闭,皇帝宿于左神策军,中外不知皇帝所在,人情恇骇。不久,皇帝还宫,宰相率百官到延英门祝贺,来者不过数十人。起事者所经历诸门,监门宦者三十五人依法当死。敬宗下诏并以杖刑罚之,仍不改职任。同时,厚赏了两军立功的将士。
从以上的事件中我们可以基本判定,敬宗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皇帝。他有三大问题:第一是喜欢游玩,尤其是喜欢击球、摔跤、掰手腕;二是无节制的赏赐;三是动辄就虐待身边的侍从人员,包括宦官。
敬宗被杀的这天,犯了同样的恶习:“上游戏无度,狎暱群小,善击球,好手搏,禁军及诸道争献力士,又以钱万缗付内园令召募力士,昼夜不离侧。又好深夜自捕狐狸。性复褊急,力士或恃恩不逊,辄配流、籍没。宦官小过,动遭捶挞,皆怨且惧。”这是司马光的惯用笔法,在某事发生之前,要集中谈谈事情的原委。这里谈的原因是:第一,敬宗游戏无度,狎昵群小,身边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力士;第二,敬宗性格偏激,这些力士如对皇帝不顺从、不恭敬,就会受到严重处罚,包括流配、籍没为奴;第三,敬宗身边的宦官若有小的过失,也会挨打,他们与力士一样对敬宗又怨恨又恐惧。
宝历二年(826)十二月初八,敬宗夜猎还宫,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许文端及击球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从宽、阎惟直等二十八人饮酒。皇上酒醉醺醺,入室更衣,殿上烛火忽灭,苏佐明等弑皇帝于室内。
皇帝与身边的服侍人员游玩、喝酒,最后竟被服侍之人杀掉。更重要的是,刘克明等矫称上旨,命翰林学士路隋起草遗制,“以绛王悟权句当军国事”。次日,宣遗制,绛王见宰相百官于紫宸殿外廊。可以想见,如果没有事先的周密准备,一天多时间内,就换了一个天子,简直是不可思议!
然而,政变最终夭折了,因为刘克明等低级宦官想要换掉当时内侍中的掌权派—“四贵”(唐末,对两枢密使、两中尉的称呼),这谈何容易。“克明等恃功,将易置左右,自引支党颛兵柄。”a于是,枢密使王守澄、杨承和,中尉魏从简、梁守谦议定,以禁卫兵迎江王涵入宫,发左右神策、飞龙兵进讨贼党,尽斩之。刘克明赴井,出而斩之。绛王为乱兵所害。
显然,刘克明等是敬宗为太子时的身边宦官b。而枢密使王守澄等人则是体制内先皇时期留下的宦官。当时,担任枢密使和中尉,须有一定的资历,太子身边的小宦官一般不会有机会升任到如此高的职位。换掉皇帝,是利用其贴身近侍的位置,容易得手,也容易封锁消息。但是,要换掉执掌军政大权的权阉,就不容易了。
敬宗之死告诉我们,太子的贴身宦官成为戕害皇帝的人;先帝时期的权阉成为决定皇帝人选的人。
二、两股宦官势力
关于东宫宦官与先帝时期权阉发生冲突的事件,我们还可以举出如下例子。
顺宗即位,他身边的宦官是李忠言,王叔文等人正是通过李忠言而获得皇帝旨意的。俱文珍等谋夺王叔文的权力,奏立太子,就是剥夺李忠言在皇帝身边代言的权力。
“俱文珍,贞元末宦官,后从义父姓,曰刘贞亮。……顺宗即位,风疾不能视朝政,而宦官李忠言与牛美人侍病。美人受旨于帝,复宣之于忠言;忠言授之王叔文。叔文与朝士柳宗元、刘禹锡、韩晔等图议,然后下中书,俾韦执谊施行,故王之权振天下。”在这个权力运作系统中,俱文珍等完全靠边站了。“叔文欲夺宦者兵权,每忠言宣命,内臣无敢言者,唯贞亮(即俱文珍)建议与之争。”李忠言(背后是王叔文)与俱文珍的冲突,就是新老宦官的冲突。俱文珍“知其朋徒炽,虑隳朝政,乃与中官刘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等谋,奏请立广陵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大事”a。即通过拥立新太子来剥夺李忠言、王叔文一派的权力。
再看宪宗时期的例子。吐突承璀是憲宗在东宫时的宦官,元和时期权力最大。“吐突承璀,幼以小黄门直东宫,性敏慧,有才干。宪宗即位,授内常侍,知内省事,左监门将军。俄授左军中尉、功德使。”b元和朝平定藩镇的战争,宪宗最信任的军事统帅就是吐突承璀。不管朝臣如何交章论奏,宪宗赋予其军权之意不改;即使后来吐突承璀的部下发生了贪腐不轨之事,皇帝被迫将其贬到地方任职,依然恩顾不衰。李绛反对吐突承璀,元和八年(813),“欲召承璀还,乃罢绛相位。承璀还,复为神策中尉”。
宪宗在东宫时还有一个宦官是仇士良,“顺宗时得侍东宫。宪宗嗣位,再迁内给事,出监平卢、凤翔等军”c。有一次出使时,仇士良与御史在驿站住宿问题上发生了冲突,宪宗坚定地偏袒仇士良。但是,对于拥立自己有功的宦官,宪宗则是“终身无所宠假”a。宪宗对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分得很清楚。元和时期,正因为宪宗从东宫带来的宦官掌控着朝廷大权,加上宪宗本人尚能掌控大局,才有了“元和中兴”的事业。
然而,在立太子问题上,吐突承璀与宪宗意见不一致。吐突承璀要立澧王宽,宪宗坚持立遂王宥,即穆宗。穆宗即位,吐突承璀因此而被加罪诛杀。b而王守澄等人是支持立穆宗的,因而掌权。
三、事情发生了变化
穆宗因服用丹药而驾崩,敬宗以太子身份继位,却被自己身边的贴身宦官所杀。敬宗之后的皇位继承之事在悄然发生变化,即太子东宫宦官被排除在外。为什么呢?因为文、武、宣、懿、僖诸帝的即位,都不是先帝的意志,而是从王宅迎立的王子。这些临时找来的嗣君,身边没有可以利用的宦官势力。文宗就是这样被拥立的。
如果说文宗之立,尚属事起仓促,并非宦官预谋,那么武宗、宣宗、懿宗、僖宗的登基,无一不是宦官刻意排除既定接班人的结果。
文宗的两个儿子都不得天寿而终,继嗣人选有皇弟安王溶,但宰相李珏等反对;开成四年(839)十月十八日,乃立敬宗少子陈王成美为太子。
转年正月初二,又诏立颍王瀍为皇太弟,应军国事权令句当。而且说太子成美年尚冲幼,未渐师资,可复封陈王。
这份诏书是宦官矫诏而发,“时上疾甚,命知枢密刘弘逸、薛季稜引杨嗣复、李珏至禁中,欲奉太子监国。中尉仇士良、鱼弘志以太子之立,功不在己,乃言太子幼,且有疾,更议所立”。宰相李珏说:“太子位已定,岂得中变!”这样的话,在德宗驾崩的时候也有人说过,当时就震慑住了宦官,故顺宗得以顺利继位。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在帝位继承这件事上,完全由宦官说了算。仇士良、鱼弘志遂矫诏立瀍为皇太弟。“是日,士良、弘志将兵诣十六宅,迎颍王至少阳院,百官谒见于思贤殿。瀍沈(同“沉”)毅有断,喜愠不形于色。与安王溶皆素为上所厚,异于诸王。辛巳,上崩于太和殿。以杨嗣复摄冢宰。癸未,仇士良说太弟赐杨贤妃、安王溶、陈王成美死。”a
由此可见,权阉最在乎的是太子(嗣君)是否为自己拥立。这种情况下即位的武宗,与文宗一样,都没有自己的宦官系统。因而,体制内的宦官成功地控制住了挑战者。
再看唐武宗的情况。武宗至少有五个儿子,都不曾被立为太子。在武宗病危时,“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然后下诏称:“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句当。”
这里的“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把什么都讲清楚了。宣宗即位后,没有自己宠信的宦官。
宣宗末年,他属意的夔王滋不得立,因为左军中尉王宗实不同意。王宗实拥立懿宗继位。
值得提出的问题是,武宗、宣宗为什么不早立太子呢?很有可能是宦官故意阻挠其事。如果立了太子,就需要有东宫的配置,包括宦官的配置。这样,太子即位之后,会再度威胁到现有宦官的权力体制。
懿宗在咸通十四年(873)驾崩,同样未立太子。懿宗有八个儿子,僖宗排行第五,宦官舍长立幼,僖宗的拥立也是宦官们的
主意。
再看僖宗的情况。文德元年(888)三月初五,僖宗病危。皇弟吉王保,长而贤,群臣属望。但是,十军观军容使杨复恭对此不顾,而立懿宗第七子寿王杰为皇太弟,李杰(后改名李晔)继位,是为昭宗。杨复恭因此执掌大权。
四、宦官与昭宗之废黜
昭宗之立,是宦官的主意,已如上述。其后,昭宗对杨复恭的专权跋扈颇为不满,剥夺了其军权,迫使其退休,这主要是利用了凤翔节度使李茂贞等的外力作用。杨复恭愤然说,哪有门生天子废黜定策国老的!a藩镇的介入,说明这个时候宦官在中央权力体系中的位置发生了很大变化。
昭宗是一个很想有作为的皇帝,这一点要超过懿宗和僖宗。昭宗是立了太子的,但他却被两军中尉废黜,被迫禅位给太子。宦官的权力陡然强悍起来,不再遵行此前的权力规则了。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昭宗本来就很憎恨宦官,宰相崔胤与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在内廷议政之时有颇多冲突。光化三年(900)六月十一,在任命崔胤为宰相的同时,把宋、景二人派到地方作监军,两天后又下诏将二人流放赐死。这是因为有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在背后支持崔胤。宦官专权体制由于藩镇势力的介入而发生了新的变化。崔胤的行动、特别是两位枢密使的下场,引起了宦官们的恐惧。史称:“上自华州还,忽忽不乐,多纵酒,喜怒不常,左右尤自危。于是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等阴相与谋曰:‘主上轻佻多变诈,难奉事;专听任南司,吾辈终罹其祸。不若奉太子立之,尊主上为太上皇,引岐、华兵为援,控制诸藩,谁能害我哉!”
当宦官需要引外兵为援的时候,他们自身的权力基础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十一月初的一天,皇上在禁苑打猎,猎后置酒宴,喝酒到深夜,酩酊大醉而归,手杀黄门、侍女数人。次日上午十点多(辰时、巳时),宫门还没有打开。于是,左军中尉刘季述找到中书省,对宰相崔胤说:“宫中必有变,我内臣也,得以便宜从事,请入视之。”乃率禁兵千人破门闯入宫中,了解到昭宗醉酒滥杀无辜之事,出来后对崔胤说:“主上所为如是,岂可理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之,为社稷大计,非不顺也。”崔胤畏死,不敢违抗。初六,刘季述出面召集百官,陈兵殿庭,拿出一份以崔胤等领衔的连名状,请太子监国,让崔胤和百官签名,崔胤及百官不得已皆署名其上。昭宗退位,皇太子登基。据说,把昭宗囚禁在少阳院(太子所居处)时,“季述以银画地数上曰:‘某时某事,汝不从我言,其罪一也。如此数十不止”a。这形象地展示了宦官对于不听话的皇帝的极度不满。很显然,这次宦官的得手与凤翔节度使的干预有关,而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则拒绝了刘季述的联络,他采纳了李振的意见,在昭宗被废时暂且作壁上观。
昭宗退位大约有两个月。在这期间,刘季述、王仲先等大搞恐怖活动,杀了很多皇帝的亲信,本来也想杀宰相崔胤,但是,他们怕因此而招致崔胤背后的朱全忠的报复。于是,崔胤暗中联络神策军将孙昭德(即李继昭)设计杀死王仲先、刘季述,使昭宗
复辟。
刘季述、王仲先死后,崔胤、陆扆上言收回宦官兵权:“祸乱之兴,皆由中官典兵。乞令胤主左军,扆主右军,则诸侯不敢侵陵,王室尊矣。”皇上犹豫两日未决。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闻之大怒,认为“崔胤夺军权未得,已欲翦灭诸侯!”
皇上召李继昭、李继诲、李彦弼(“三使相”)谋之,他们都表示反对,说“臣等累世在军中,未闻书生为军主;若属南司,必多所变更,不若归之北司为便”。昭宗乃对宰相崔胤、陆扆说:“将士意不欲属文臣,卿曹勿坚求。”a于是以枢密使韩全诲(前任凤翔监军使)、凤翔监军使张彦弘为左、右中尉;以袁易简、周敬容为枢密使。
刘季述等废黜昭宗时,就曾联络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而朱全忠则采取观望态度;刘季述等被杀之后,崔胤等想由南衙统领禁军,不仅遭到北军将士的反对,也为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所忌惮。也就是说,藩镇干预了朝廷禁军的设置,不再只是宦官内部的问题了。后来昭宗之死和哀帝之立,都是朱全忠主导的,已经与宦官没有关系了。崔胤引朱全忠诛杀宦官,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五、综论
唐代宦官专权以掌握兵权、废立皇帝,而区别于东汉和明代。这种情况从德宗时候开始制度化和常态化。德宗所亲信的两位宦官窦文场、霍仙鸣就是他在东宫的旧属。
最初,新老皇帝更替之际,会发生宦官之间的冲突,即掌控着大权的两中尉和后来的“四贵”,与新即位皇帝从东宫带来的宦官发生冲突。顺宗时期,这种情况已经表露无遗。宪宗朝受到重用的宦官不是把他推上皇帝宝座的中尉们,而是他在东宫时的宦官吐突承璀、仇士良。
敬宗死后的皇位继承,已经展现出皇帝身边宦官与“四贵”之间的冲突。因此,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僖宗时代,六十多年间有五次皇位更替,没有一次是按照先帝的意志安排的,宦官完全控制了皇位继承人的选择权。宦官会选择没有背景的王子继位,从而杜绝了东宫宦官执掌政权的可能性。
昭宗之后,唐朝進入了风雨飘摇的末世,最大的变化就是黄巢起义被镇压之后兴起的藩镇裹挟着朝廷的政治势力,宰相和宦官都要依附藩镇才能保全自己。尽管宦官利用藩镇的势力一度废黜了唐昭宗,但是,这只是宦官势力灭亡前的猖狂一跳罢了。掌权的宦官随后被全部歼灭,而唐朝也就随之灭亡了,昭宗的被弑和哀帝时代的政治,都是朱全忠操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