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功夫与世界眼光
2018-09-10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张 莉[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一、文本细读与文学教育
不久前带学生到高中去实习,大部分学生比较认真,一个多月下来,每人讲了七八次课,已经能熟练地把一堂课进行下来。不过,他们的成就也大都仅此而已,很少有人能把课讲得生机勃勃、让人印象深刻。高中里的指导老师说这是缺乏激情使然,大体上是这样。作为中文系的学生,他们能处理好课文中字词句、背景等知识性的内容,却不能引导中学生进入作品的情感和思想世界,这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能将人生体验与作品中的世界连接起来,不能与作家、作品发生共鸣。这种欠缺也常会出现于毕业论文的写作中,大多数论文的基础都不是作品带给自己的感动,学生喜欢用一些概念去切割作品,简单地罗列相关内容,这样的论文简便快捷,却触及不到作品真正的内涵,学生自己也将毫无所得。
实习和毕业论文是对学生几年学习情况的初步检验,上面的情形至少说明我们的文学教育不怎么成功,而且这种状况并不少见,很多学校都存在类似问题。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讲授的主干课程是外国文学史,现在我就结合自己教学的体会,分析一下外国文学教学中存在的问题,并试着找一些可能的解决办法。
和中文系的其他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文学课程一样,现在大多数学校外国文学课程的核心是文学史方面的知识,课程设置、教学和对学生的考查都是在围绕这个中心进行。课程设置方面,外国文学内容广博,从古希腊到19世纪的欧美文学史是一年必修课的内容,一年中来不及讲的东方文学史或20世纪西方文学一般设为半年的选修课,这两种课是很多学校中文系外国文学课程的基础。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老师的主要工作就是带领学生熟悉各种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了解重要作家的生平、思想和创作特色,学生的任务则是尽量记住这些条理清晰的知识,大体上把握住东、西方文学发展的脉络。
这种文学史教学能在短时间内让学生对浩博的世界文学有一个粗略的、框架性的了解,不至于阅读起来一头雾水。不过如果把它作为整个教学活动的中心,老师“只重史迹重现、概念的宣教和理论的灌输”,而学生没有大量的文学作品阅读作为感性支撑,这些条理清晰的文学史知识就很难避免空洞浮泛,与学生的体验和情感相隔膜,学生在很大程度上沦为机械的记忆者。而任何研究都是对具体文学现象、作家、作品的一种论述,不可避免地对研究对象的丰富性有所简化,本身就有局限性,文学史教材总结这些研究成果,要面面俱到,更是如此。这样,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就使得学生与作品之间隔了两层,几年间他们学到的大都是僵化了的知识,少有作品带给自己的大量的、直接的感动,也就只能在外围徘徊,很难进入作品真正动人的深处。
要改变这种状况,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文学教育的目标究竟是什么。陈思和教授几年前就开始思考中文系课程改革的问题,认为文学教育的真正目的是“提高教育对象的审美素质和审美能力”“帮助受教育者更自觉地认识自己、认识人性的全部复杂性,帮助受教育者在日常生活中张扬人性的善和美的因素,而扼制人性中丑陋的因素”。的确如此,文学对人类来说之所以必要,就在于它所蕴涵的人文精神。“教育首先关乎雕琢性情,而非单纯学门手艺”,文学教育更应该承担起引导学生体验和把握人类情感与生存智慧的重任。
要实现文学教育的目标,必须改变原来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转而以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为教学活动的中心。那么又如何做到以经典为中心呢?我觉得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工作要做:一是要改变考查学生的内容和方式,通过讨论、学期论文等方式促进他们对于经典作品的阅读,文学史知识还需讲授和学习,但它们只是引导学生进行阅读的背景性知识;二是老师在讲授的过程中要以对经典作品的深度研读为中心,不是对作者和作品的简单介绍,而是仔细地去阐发作品的“隐在意义”和“衍伸意义”,引导学生把文学理解为“串联和评论他们自己生命体验的东西,是在想象中扩展阅历、探索自我可能性的一种途径”。有这样“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的研读,经典作品才能呈现出各种活生生的精神世界,生发出陶养和提升个体精神的巨大力量。
二、外国文学课程背后的世界性视野
对外国文学经典作品的研读和讲授,就必然会触及外国文学课程的特殊性和必要性的问题。外国文学课不是中文系从来就有的,也不像中国古代文学或现代文学课那么天经地义,它在中文系的存在或多或少需要辩护。当下人们就普遍有这样的疑问:你们外国文学教师不精通外文,只能靠翻译的二手资料,能研究或教得好吗?的确存在这样的局限,许多老师也力图熟悉某种外语,改变现在的状况,不过人不可能熟知所有的语言,对于有交流欲望的个人和民族来说,翻译永远不可或缺。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有理解的渴望和足够的努力,通过翻译或一两种中介性的语言,理解,甚至深度理解其他民族文学是可能的。对于外国文学课来说,更根本的问题是:它为什么要在中文系开设?回顾外国文学课的历史,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缘由。
由于外国文学,特别是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结构性影响,1917年蔡元培聘周作人为文科教授主讲欧洲文学史课程,此后燕京大学、安徽大学、山西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等学校的国文系都曾开设过此类课程。1930年,朱自清主持清华大学国文系,认为“中国文学系的目的,很简单的,就是创造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要实现这个目标,其课程必须“一方面研究我们自己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他主持制定的课程体系将西洋文学概要设为必修课,并开设了多门西方文明和文学的选修课,有意地促进中西方文学、文明的比较。作为新文学的参与者和研究者,朱自清等人充分认识到西方文学和文明在中国文学转型时期发挥的重要作用。在这个课程体系中,西方文学课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整个体系的基础之一,它的存在使得中文系的文学教育有了世界性的视野,中西文学间的比较研究“不独供给新方法,且可供给新眼光,使学者不致抱残守缺,也不致局于一隅”。1938年民国政府教育部委托朱自清等人编制“中国文学系科目表”,这一课程设置的思路得到延续,“西洋文学”成为所有国文系必需的课程,扮演着“以资借鉴”的重要角色。1952年院系调整和课程改革之后,中文系基本上继承了原来的课程体系,“西洋文学”课程被扩展为“外国文学史”课程。具体实施方面,由于当时的历史条件的限制,师范院校中文系设立外国文学教研室进行教学和研究,而综合性大学的此类工作则由外语系承担。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外国文学早已在中国人的文学教育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滋养着许多作家的创作,其影响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过了“民国”时期,但外国文学课在中文系课程体系中的作用和地位却远没有20世纪四五十年代那么重要,很大程度上只是中国文学的补充材料。出现这种情况,最主要的原因是外国文学的教学和研究日渐肤浅和孤立,一方面它更关注介绍性的工作和热点文学现象,研究触及不到其他文明传统的核心;另一方面,它又不反观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位置和现代进程。而这两点正是从周作人开始的外国文学课程的根本意图。
近代以来,中国被迫进入世界性的现代化进程,中国人的生活世界处于“整体性断裂与重建中”,现代性的图景由西方而来,我们的现代道路需要不停反思和回溯,西学和传统是必须依靠的最重要的思想资源。1910年《国学丛刊序》中,王国维“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皆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认为“中西之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这大体上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认识。外国文学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进入中文系的课程体系的,其核心一直都是西方文学,是西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阅读和研究它,不只是为了旁观不同民族和作家的风情,更重要的是重塑中国文学,也更好地理解古代文学,进而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
对于现代中国中文系的学生来说,外国文学课是必要的,尽管地位大不如前,但它所扮演的角色却没有改变,越来越多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熟悉外国作品,他们有意无意中都有一定的比较意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外国文学课已经失去了用武之地,系统地引导学生研读外国经典作品,进而触及西方传统核心的责任只能由外国文学课来承担。1997年,教育部将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合并为中文系下面的一个二级学科,实际上延续了朱自清等人的课程设置理念。现在的外国文学课应该承担起自己特殊的责任,在细读作品的过程中解答关乎其他民族生活、思维方式的问题,同时对照我们自己的文学和文明。具体到课程安排,一方面可以与文学理论、世界史等课程一起促进学生对西方大传统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可以开设比较文学课或与古代文学等课程,相互协调引导学生在比较中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学的特别之处。有了这样的外国文学课,我们才可能熏养出有世界眼光的学生。
三、结语
由于现在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教学活动的改变或课程的添加,在短时间内还很难实现,不过更重要的是老师的改变,重新考量文学教育的目的和外国文学课程的必要性还是工作的开始,接下来深度理解异族文明(主要是西方文明)、思考中国现代生活世界的重建问题才是真正的重任。有这些工作,外国文学课程才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老师和学生也才能在教学过程中共享教与学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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