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在港台意识流小说推广的一段公案
2018-09-10须文蔚
须文蔚
刘以鬯先生素有“香港现代主义文艺舵手”“中国意识流小说第一人”等称呼,前者推崇的是他在香港长期担任文学刊物守门人,无论是《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主编,还是《香港文学》杂志总编辑时期,在港台两J也推动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后者则是中国内地与香港的小说评论界,对刘以鬯的《酒徒》《对倒》等意识流小说创作给予的赞誉。
刘以鬯1984年论述香港在当代华文文学的地位时,就曾提出一个重要的线索:1961年《香港时报》“浅水湾”改为文艺副刊,台湾十月出版社将“浅水湾”刊登的二十五篇有关现代小说的论文编成《现代小说论》在台湾出版,证明香港作家领先台湾译介意识流小说理论,并借由跨区域传播的现象,影响了台湾文坛。刘以鬯在受访时说:“有人告诉我,台湾出版商要将‘浅水湾中的一部分文章汇编成书出版。不过,这本书我没看见过。”可见作为当代华文文学经典小说家的刘以鬯,在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推动“意识流”的观念与理论,在港台文学青年求知若渴的年代,在两地传阅。作家卢因一度提出“意识流”的中文译名首见于刘以鬯笔下。本文借由爬梳文献,讨论此一公案,以彰显刘以鬯先生推动文学思潮方面的贡献。
刘以鬯锐意改革《香港时报》副刊
刘以鬯继易文与易金两位主编,于1960年接掌《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这份由台湾出资与经营的报纸,在1949年后与香港文化活动关系密切,也颇能吸引台湾作者投稿。因为刘以鬯认为在香港很难找到适合的作品,加上《香港时报》当时也向台湾发行,也就稳定取得台湾作家如魏子云、叶泥、纪弦、张默等的投稿。香港作家崑南就曾表示,刘以鬯主编时期的《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是“二次大战”以后,香港水平最高的文学副刊,没有其他副刊可以比拟。
刘以鬯大量采纳现代犯义的前卫书写,但《香港时报》是.个中型的报刊,发行量有限,读者多半是喜爱其中的足球版面,喜爱文学的读者相对较少。特别是副刊改版后,销量没有提高,报社老板也因此归咎于崑南、卢因和王无邪的稿是“衰稿”,其余现代派作家的文章也曲高和寡。刘以鬯就指出:“当时《香港时报》有两位副总编辑,一个是刘念真,另一个是张继高。张继高是从台湾来的,他对我比较好。因为他看到纪弦、张默等人的稿,也觉得这些文章很好。”显而易见在经济压力下,刘以鬯的编辑政策受到很大的压力,幸而当时由驻台记者调任副总编辑的张继高,艺术与音乐涵养很高,是港台古典音乐的推手,他对于台湾作家纪弦、张默等人的稿件十分赞赏,替刘以鬯向報社老板做沟通,使其仍能坚持理念,突破编辑室的组织文化与常规。
也因为如此,刘以鬯担任副刊主编期间,得以自己喜爱的现代主义文学观,影响香港、台湾写手的创作风气。检视当年的副刊,不难发现一支现代主义的先锋部队,由刘以鬯领军,卜三妹、纪弦、张默、王无邪、昆南、秦松等组成,又另有一批介绍现代主义、存在主义理论的研究者与翻译家助阵,如卢因、马朗、李英豪、昆南等人。郑树森也肯定了其推动现代派文学发展,“能够自香港进入台湾,与台北现代派互动,都是较显著的贡献”。其中介绍超现实主义美学的论述,多从绘画理论人手,无论是崑南翻译《论五十年现代艺术》,还是李英豪介绍超现实主义绘画与精神分析,都不难发现要比台湾文学圈的具体论述要早。
我们可以知道刘以鬯大量采用台湾作家作品,并且受到台湾调派的副总编辑的支持,又加上《香港时报》半数以上销售至台湾,可被台湾读者接收,该报副刊作为现代主义的推手,必定和台湾的现代主义风潮有着紧密的联结。而刘以鬯在访谈稿中也提到,他找十三妹写有关现代主义文章之后,J漫慢影响到其他作者,如在台湾大力鼓吹新诗的纪弦。纪弦将稿件寄给刘以鬯后,刘以鬯便请他写关于新诗的文章,纪弦才写了“袖珍诗论”的系列文章。而当时刘以鬯要介绍意识流或存在主义的文章时,也会请纪弦等人帮忙写稿,“浅水湾”无疑成为港台现代主义文学交会的场域。
意识流译名先后的公案
从文献资料观察,意识流理论最早引介到香港,是由马朗1960年3月30日在《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上的译介为先声,同时透过主编刘以鬯的企划编辑,作家崑南、卢因等人的评论与翻译,次第形成较有系统的讨论。
马朗在介绍当代小说时,论及乔伊斯、纪德与卡夫卡的小说,都以描述20世纪人类生活的新状态为背景,势必动用现代小说的技法。他引用英国批评家J.M.哥衡(J.M.Cohen)的看法:
由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思想、柏格森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发现,再加上社会的重压,求生存的机械性的挣扎,对人的思想行动具有深沉影响的无意识生活,都会开始需要小说家较大部分的注意,把他从人们的关系的戏剧拖开,驱使他趋向思索和印象主义,趋向社会理论的建立,或是趋向一种对于书中人物底十分随意不定的“思索的潮流”所抱有之非逻辑以及半诗意的成见。小说家再不能单叙述一个平易的故事算了。
马朗从哥衡《西力文学史》(A history of Westemliterature)一书中,借用了“失去焦点的现代小说”的观念,说明在现代派小说中,注重心理分析,小说家将人类意识活动视为零碎的断片之连续,没有目的和逻辑,也没有程序,等于十分随意不定的潮流。以新的叙事手法表现出来,恰似没有对准焦点的摄影,没有一定的中心,看似失焦,却有诗意。马朗以“思索的潮流”的概念,说明意识流小说的发展趋势,虽未能区别思索与意识的差异,但论理详尽,也旁及超现实主义小说、心理分析小说与法国反小说派的发展趋势,应当是香港最早有系统地介绍意识流理论的文章。
紧接着马朗的介绍,卢因以笔名“马娄”,于1960年4月5日写作了《意识流小说的理论与技巧》一文,刊登于《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上。其后两个月内,“浅水湾”副刊次第刊登了山谷子的《心理分析派小说的三杰》与《浅谈心理分析派小说的渊源》,以及崑南以另一个笔名“叶冬”翻译的两篇文章《现代小说的意识流》与《意识流的自觉JL,灵活动》。据卢因的回忆,这一系列关于意识流理论的介绍,背后的推手就是《香港时报·浅水湾》文学副刊的主编刘以鬯,企划编辑了意识流小说介绍的专文。原本卢因依据1959年11月初版的郑易里编《英华大辞典》“意识之流”的译法,但刘以鬯与卢因都觉得读起来不顺畅,在刘以鬯大笔一挥下,把“之”删去,于是第一次在香港报刊上出现了“意识流”的翻译。
在刘以鬯主导的意识流理论介绍中,多半以R.堪富利(Robert Humphrey)的《现代小说的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ModernNovel)一書,加以改写与译写。因此,将意识流小说的思想渊源上溯到詹姆斯的意识流理论上,主要讨论的是小说中心理现象的特质。堪富利很严谨地依照詹姆斯的心理学理论铺排关于“意识”的定义:“意识是指整个自觉的精神范围,从心灵上的非意识开始,包括理性的,可传达的最高自觉性。这个范围,几乎与所有的心理小说的差别就在于它比那较理性的语言表现得更原始接近自觉的边缘。”因之,“意识”与“智力”“记忆”等概念并不相同,小说叙事动用大篇幅回忆,并不算意识流小说,借以冰山为意识譬喻——整个冰山,意识流小说是指冰山表面下的一切,换言之“其重点在意识的非语言同位的探索上,达到去泄露每个人物的精神实在的目的”。
同时,堪富利也进一步指出,意识流小说家通常可见到下列四种技法:直接内心独语、间接内心独语、无所不知的描写和独语。卢因译为“直接内心独语”是修辞学的名词,也是小说运用的一种技巧,其功能在表现小说人物中的心理活动之全部过程,作者完全退出,只借小说中人物的“说”和“想”传达其意识状态。“间接内心独语”是由作者传达感觉,感到作者本人不断地出现和存在。至于“无所不知的描写”是指作者对其描写的人物之内心活动是无所不知,客观润创各其活动报告给读者。而“独语”也可译为“独白”,是很古老的文学技巧,用以表现主角内心的思维。值得注意的是,堪富利不认为运用“内在独语”技法的文章,就应当一律归人意识流小说,毕竟意识流小说主要是讨论心理状态的文学,因此要能展现精神的经验,包括知觉、记忆、想象、概念与直觉,并能够将心理状态透过象征,表达出个人感觉以及联想的过程,才能列人意识流小说中。
相较于崑南摘译意识流小说理论局限在詹姆斯的心理学理论,卢因介绍意识流小说的理论框架,则扩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以及电影方面的蒙太奇,观点更为辽阔,也显得周延。卢因认为,按弗洛伊德的学说,人类意识领域中之潜意识尚隐藏着意识以外的意识层,仅这隐秘意识层即有无限的“无意识”,不断地渗透到意识之内而显出特异的作用。在现代小说的领域中,“意识”并非指有限度的心理活动,它是指运用“意识技巧”,以一个或更多的人物之意识为主要题材,被叙述的意识是一块大幕,使作者的主题活现在这块大幕上。换言之,“意识”是指心理活动的整个领域而言。从先意识始,经过心灵各层,直至那最高的、理性的、能用语言表达的了解。
因此,意识流小说要探寻的是精神分析上人类意识中的“先语言层”,并以“意识技巧”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同时,他还指出,利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以慢镜、倒述、淡出等技巧,转换到写作上,也成为意识流作家的技巧,尤其是蒙太奇的剪接手法,有助于表现人、事、物多方面的结构。
刘以鬯推动意识流理论对台湾影响的实际
意识流理论的翻译与介绍,台湾媒体上出现的日期,事实上要比香港略微早一年。1959年4月7日《联合报》副刊介绍《法国的反小说运动》,提及“意识流”小说的特色。同年7月《文学杂志》刊登了朱南度所翻译的《现代英国小说与意识流》一文,相当详尽与体系化地介绍了意识流小说的内涵与经典作品,殊值重视。
1959年4月7日《联合报》副刊上介绍《法国的反小说运动》一文,是目前在台湾文学传播媒体上较早出现“意识流”的文献。这篇文章并未署名作者,主要介绍1956年开始,反小说派,又称为法国“新小说”派的主张。由于反小说强调描写和表现人的心灵的、心理的“内在世界”,因此并不注重人物的外在特征与形貌,而是致力于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意识,描写主角在事实与想象间摆荡的意识,意识流就成为此派作家倚重的手法。
在20世纪50年代末,台湾学院出现了《文学杂志》,创刊于1956年9月,主编夏济安对西方思潮的介绍相当着力,并获得“台北美国新闻处”的支持补助。《文学杂志》秉持着自由主义的创作精神,希望摆脱政治的枷锁,使文学回归于文化与美学的生态中。其中系列地翻译和引进西方现代主义的文艺理论最为脍炙人口。《文学杂志》译介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理论,是华文文学出版环境中的“现代派先声”,对其后白先勇、王文兴、余光中等人组成的《现代文学》作家群,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以朱南度为例,在1959年间,就翻译了两篇长文,分别是《现代英国小说与意识流》和《现代艺术与存在主义》,均为台湾现代主义小说风格的奠基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朱南度本名朱乃长,台大外文系毕业,1964年取道香港回到大陆,在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任教,1994年退休。朱南度的《现代英国小说与意识流》一文,系翻译美国文学理论家亭德尔(William York Tindall)的论述,他分别从心理学、哲学与文学的角度,介绍意识流小说的理论与特质。在理论上也分别从詹姆斯、柏格森与弗洛伊德的理论,建构意识流小说的理论基础。比较特别的是,亭德尔认为,在詹姆斯、柏格森提出理论之前,小说家屠格涅夫、契诃夫与托思妥耶夫斯基都曾运用过类似意识流的小说手法来探索主观、意识与非逻辑的叙事风格。而英国的奇幻小说类型中,在通俗文学的领域,书写多重人格,不无开创意识流小说风格的引导作用。
亭德尔与堪富利的论述模式不同,堪富利是依照思想、功能、形式与结构等条件,条析缕陈意识流小说的特质。亭德尔则以名家作品的分析为主,广泛介绍与评析亨利·詹姆斯、康拉特、摩尔、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等人的经典作品,借以说明意识流小说的特质。朱南度翔实的译介,为当时贫乏的文坛注入一股新的力量,也点燃了台湾现代主义小说家诸如白先勇、陈若曦、欧阳子、王文兴、七等生等人实验现代派小说的火苗。
在学院之外,台湾关于意识流小说的介绍,不仅取材于西方理论的翻译,还从香港媒体上取材。1968年10月,十月出版社出版《现代小说论》,列为“十月丛书”第五种。内容绝大多数摘录了《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的评论文字,焦点集中在意识流小说、心理分析小说的理论与批评,由诗人辛郁校对,画家李锡奇设计封面。由此可见,香港的系统介绍对台湾文坛产生了相当的吸引力,卢因就指出:“‘浅水湾则是介绍‘意识流较早的香港刊物。我译出后,台湾马上移用。现在这个名词,早已脍炙人口了,国内作家亦经常挂齿。当时,香港的文学工作者,不但比台湾的文学工作者先走十几步,更比其他地区华文文学工作者,先走几十步。”
事实上,《现代小说论》一书发行时,刘以鬯离开“浅水湾”副刊编辑已经近八载,此书的出版并不能证明台湾“马上”移用了香港的翻譯。如对照朱南度的翻译,更可以发现,台湾文坛使用意识流一词,要早于“浅水湾”副刊。
不过《现代小说论》的出版,自有其文学传播上的意涵,当年担任该书校对的辛郁,实际上正是十月出版社幕后的推手。辛有}接受笔者访谈时曾提及,《现代小说论》文章的主要来源是《香港时报》《星岛日报》,还有香港的《祖国周刊》。因为那时候卡缪、沙特,这些存在主义作家的作品,在台湾刊物上还不太能看到,在香港则看得到。台湾大学里的学报一般社会大众没机会看,那时候叶维廉也在台湾,除非靠他去借出来给大家看看,不然没有机会接受这些新知。可见对于求知若渴的台湾文艺青年而言,学院的刊物并不容易接触,反而是国民党经营的《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当时同步在台湾发行,刘以鬯系统引介西方现代主义的文论,在跨区域文学传播的架构下,意外为台湾的小说理论注入了重要的养分。
实际考究《现代小说论》的发行,命运相当乖违。辛郁指出:“当时运气不好,我们在一年半之内编了十八本书,三十二开本,其中有一本是两本,上下册,另外两本是最新的,总共二十一本,去借了个仓库,碰到有一年葛洛里台风,八月份,七月份印好,等着十月份上市,因为叫十月出版社,仓库塌了。这些书有一部分,大概每.种书都有一百多本,在我们这里,其他一千九百多本,通通泡汤。”除此之外,出版监:察机关很快就提醒辛郁、丁文智等人,要求翻印大陆小说的十月出版社停刊。随着十月出版社的昙花一现,《现代小说论》一书也隐没在了茫茫书海中。
刘以鬯以作品呈现东方诗化意识流小说
从现存台港文学媒体的文献中可以发现,“意识流”这一个名词最早出现是在1959年《联合报》副刊上一篇介绍《法国的反小说运动》的短讯。而台港两地意识流小说最完善、最早的翻译,当属朱南度1957年《现代英国小说与意识流》一文,发表于《文学杂志》上。而并非如刘以鬯、卢因等人所指出的,华文文学出版界第一次出现“意识流”的译名与理论介绍,是始于1960年的《香港时报·浅水湾》副刊。在当时台港两地,确实已经有较成熟的社会学、心理学的发展背景,对个人主义的追求,更是新兴都市化过程中,作家反映都市人苦闷心理,现代胜义成为当时文艺的卜流,意识流手法广泛用于小说的写作,自然有其时代因素。而刘以鬯与卢因对“意识流”的翻译纵使并非第一人,但刘以鬯却以意识流手法写了《酒徒》一书,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香港商业社会逐渐形成时期,社会对文学艺术的抑制,以及作家所感受到的现实的痛苦,直接以经典作品为例证,让万千读者体验了他“东方诗化意识流小说”的创新手法。
刘以鬯《香港时报》是国民党在香港创办的报纸,20世纪60年代能够在台港两地发行,其读者自然要较多些。在刘以鬯主导的一系列意识流理论的介绍中,马朗、卢因、崑南、山谷子等人的翻译与译介,观点纷繁多样,不仅译写了英国的当代理论,也扩及讨论欧洲的心理分析小说,乃至于电影蒙太奇技巧的影响等,均为台湾20世纪60年代文学媒体相形失色的。这也就不难解释,何以当辛郁、丁文智等人筹组月出版社,希望介绍前卫小说理论时,会大量引用、翻印香港报刊上的文章。
在书籍出版、杂志编辑、戏剧剧本挑选刊行上,无不可见守门行为产生的一种“无声”的文学评论与价值判断。刘以鬯一生在报纸副刊与杂志编辑室中,以“无声之声”发挥了文学媒体守门人的非凡力量,证实了一个卓越的编辑人,不但可以提携新锐的作家,更可以掀起文学风潮。刘以鬯在20世纪60年代为意识流理论扬帆,只是他众多编辑伟业的一环,还有更多精彩的编辑台故事,等待传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