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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斧子的逼近
——我读《乡村医生》

2018-09-10贾美艳太原工业学院思政部太原030008

名作欣赏 2018年12期
关键词:马夫女仆斧子

⊙贾美艳[太原工业学院思政部, 太原 030008]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梦幻式的写作发挥到了极致的一部作品,也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然而许多人认为这部作品晦涩难懂,读了之后更加感到文学表达的奇异和不近人情。2007年日本自由动画导演山村浩二根据卡夫卡的小说《乡村医生》改编而成的一部长约21分钟的动画短片,曾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动画电影节短篇动画部门中获得了最高奖金奖。这部短篇小说也随之被推到了更广阔的舞台,有的学者从梦呓的角度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来理解人性,有的学者则从存在主义的理论诠释存在的理由,还有的学者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其焦虑的原因,有的学者则以道德救赎的高度来讨论心灵的救赎。

作者曾经在一则日记里提到,《乡村医生》是让他从中得到满足的一部。众所周知,他曾经流露出要把自己的所有文稿都销毁的想法,真可谓用心良苦。天才伟大的作品自然不会因晦涩难懂而湮灭无踪,但是对于卡夫卡的种种误读也使作者更加感到孤独和悲哀,所有的评论并不能抬高或降低一个作家本身的高度。当代女小说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说:“不要设想存在一位理想的读者——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不过他/她正在读别人的书。”这话说得俏皮,但也深刻。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距离,有时隔着重洋,有时就在咫尺。我一直认为,只有阅读的时候用心体会,反复咀嚼和涵泳,才能更深切地理解作家内心的感受,才是对作家和作品最大的尊重。古文如此,外国文学也不例外,特别是这一类晦涩的、充满了象征和寓意的作品。

我读《乡村医生》,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那时工作不太忙,好久没去的学校图书馆耸立在阳光下,发出熠熠光辉,忽然有一种想要进去转转的欲望。于是,在未曾周密计划的情形下,我与《乡村医生》不期而遇。而在那一段时间,我因为疾病的困扰,正好与多个医院多个医生打过交道,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有了一点点了解和认识。

但很显然,《乡村医生》的主人公只是有个医生的职业而已,他的焦虑和无力代表的是那个信仰缺失的时代许多人真实的心理状态:看不到未来,对现实充满困惑,对他人缺乏信任,对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感到怀疑。而好作品的广泛流传和深度理解分析,又把这部令人困惑的作品推到了跨时代的高度上。是的,说到焦虑和无力,这本身就是超越时代,也是超越空间的。如何实现心灵的救赎,是人类共同面对的难题,从而也就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我陷于极大的窘境:我必须立刻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但狂风大雪阻塞了我与他之间的茫茫原野。我有一辆马车,轻便,大轮子,很适合在我们乡间道路上行驶。我穿上皮大衣,提上出诊包,站在院子里准备启程,但是,没有马,马没有啦,我自己的马在昨天严寒的冬夜里劳累过度而死了。”首句,也就是整个小说的中心语。这句话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地方,不会有歧义,但肯定是个隐喻。人人都会有陷入窘境的时候,但显然,主人公遇到的窘境是“极大”的,不如此,怎么可能够得上“典型”?医生和病人之间,可以说是合作关系,也可以说是敌对关系。当一个医生必须,不得不完成某个救治任务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去执行,然而这种关系被隔绝了——医生和患者的关系被隔绝,人与人的关系被隔绝,不管是狂风大雪,还是没有马儿的情况。困难的出现,问题的出现,令人非常懊恼,就如生活中不期而遇的所有的烦恼一样。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极大的”“窘境”之后,有马了。两匹马仿佛是魔术师变出来的。读到这里,已经很像是一个梦境的实现。在梦里,我们总是幻想自己能够解决生活中遭遇到的困境。医生的马本来因为“劳累过度”累死了,然后,两匹健硕的马儿突然出现,它们漂亮,散发着热气,象征着生命力、热情,与脏乱差的猪圈和阴沉灰暗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想象是一种合理的方式,作者以此来缓解医生的焦虑,做梦的方式同样缓解着大多数现代人的焦虑。然而,只是缓解而已,噩梦还在后头,焦虑又以更凶猛的姿势扑来了。贪婪的、可怕的马夫提了一个过分的、可恶的要求来给医生增加烦恼。可怜的医生,他遇到了第一个矛盾,他开始挣扎。他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不管医生和女仆的关系如何,他都不能为方便自己而把女仆撇下不管。基本的责任、道义,都是我们坚持的理由。身边最亲近的人原来是他的女仆,这个事实看来以往完全被忽略了,而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亲人也令医生感到孤独的绝望,绝望的孤独。小说里比较含混地处理了这一现象,没有直接说医生放弃了,看上去是医生赢了,可是实际上他被马夫赶出门了。

马和马夫的出现是荒诞的,充满了戏剧性,看上去是个好事,解决了医生暂时的焦虑,却又产生出新的矛盾。这就是人生的荒诞之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当医生决定宁愿不去急诊也要救女仆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马车,马夫一声“驾”,“马车便像在潮水里的木头一样向前疾驰”,我们的思绪也听任马儿奔驰,医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裹挟而去,完全不由自主。

到达“十里之外”的村子,如梦般飞速。风雪已无踪,月光洒满大地。环境气氛的渲染、天气变化的无常,很容易让读者身临其境。月光洒满大地——急迫喧嚣暂时被安静平和替代。这是小说通篇最为安静的一段时光,月光洒满大地——听起来是如此浪漫,如此诗意。节奏顿转,急弦变成了慢摇,狂乱变成了安然。荒诞好像不再有,正常的夜色里,读者跟随作者的叙述进入了一个正常的情节故事里面。医生在忽然之间到达了另一个场景,一个平时经常要坠入的工作场景。与病人的相会,对于医生来说,应该是经历无数次了。这次的小伙子,“他消瘦,不发烧,不冷,也不热,两眼无神”。显然,他是健康的,但是他对医生悄声说道:“医生,让我死吧。”医生从内心同意了他的想法:“小伙子也许是对的,我也想去死。”忠于职守又“薪俸微薄”的医生,平日里乐于助人,却因为这次马儿死了,不得不搭上一个女仆的清白。他开始担心起那个女仆来,平时并没有多么在意,然而,女仆却是他身边最忠诚的伙伴、朋友、家人——与那个冰冷的世界、现实来对抗的话,只有女仆才是他的同盟。甚至可以说,女仆的象征意义不仅限于此,其实就是另一个弱小、善良的自己。医生做着治病救人的工作,但他在“劳累过度”的行医生涯里,早就疲惫不堪,认为自己才是需要被救治的那一个。是的,在这个残酷的不被理解的职业生涯里,医生的潜意识里肯定已经死了很多回。“我也想去死”,读到这里,兴许有着同样经历的读者会为其担忧。这句话实在是切中了“劳累过度”又无人理解的众人的要害。

小伙子是健康的,小伙子的健康让医生迫切地想要返回去救女仆罗莎,可是马儿不配合,马儿们“同时嘶叫起来,这叫声一定是上帝特地安排来帮我检查病人的——此时我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病”。小伙子是有病的,这个事实判断再次阻挡了医生离开,阻挡了对于女仆的搭救。

我们都是有病的。谁没有病呢?小伙子身上巴掌大的一个开着的洞,暴露了他只是看起来健康,实际上虚弱衰败的事实。此时,所有人的希望却都寄托在医生身上,医生,就像患者的救世主。谁又是医生的救世主呢?在梦里,“我被脱光了衣服,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这真是一种孤独的可怕的体验。病人的伤口,“玫瑰红色,有许多暗点,深处呈黑色,周边泛浅,如同嫩软的颗粒,不均匀地出现淤血,像露天煤矿一样张开着。这是远看的情况,近看则更为严重。谁会见此而不惊叫呢?在伤口的深处,有许多和我小手指一样大小的虫蛹,身体紫红,同时又沾满血污,它们正用白色的小头和无数小腿蠕动着爬向亮处”,简直就是一朵“恶之花”,不但有视觉上触目惊心的恐怖,而且有着继续蔓延的趋势。这个场景,也让我们触目惊心。玫瑰红色的伤口,就像一个可怕的黑洞,要吞噬健康人的心智和情感。作为医生,他当然不会被伤口吓住,但是他被那段残忍的歌声包围了:“脱掉他的衣,他就能医,若他不医,就置他于死地!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医生就是这么被病人和家属对待的,用完扔掉,过河拆桥。隐秘的、巨大的伤口需要治疗,谁是那个能够治疗人内心隐秘伤口的医生呢?

作者在小说里真正要表达的主题出现了,那就是——谁救我!当医生在救女仆还是救病人之间心思恍惚,左右为难,最终感觉他自己的无力,谁也救不了的时候,更大的无力感出现了,那就是医生自己谁来救的问题。事实上,医生在这里就是作者本人,医生遭遇的矛盾、困境、焦虑,就是作者本人遭遇的矛盾、困境、焦虑。现实中的作者,渺小又孤独,他在他的故事里表现着他感受到的荒诞和绝望,也在读者的共鸣里实现了虚弱的理解和释放。我们读经典的时候,感受到如此多的心理体验,从而也丰富了我们对于人生的认识。

如果说贸然出现的两匹马只是用来推进情节表现人物的媒介,那么,和马儿一起贸然出现的马夫则有着更深刻的象征意义。在故事里,我们能说马夫有错吗?马夫只是粗俗,没有道德,也许,我们可以说他只是听从现世情欲活着的一具行尸走肉,然而也正是因为马夫的意外出现,唤醒了医生内心的焦虑不安、激动担忧等种种情绪。在那些疲于奔命的岁月,医生兴许已经没有了七情六欲,然而,在这个做梦般的接诊经历里,他内在的情感和情绪被唤醒了。马夫对于女仆的占有,在意念的层面让医生痛悔不已,他平日里没觉得女仆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显然都不是。他感到了自己的冷漠无情,没有爱。他也感到了自己的无用和无能——相比于患者,这是一种先验的、永远的无能,也预示了人类对于现实的普遍的无助感和绝望。谁能真的妙手回春呢?我们必然在缺乏信任、无人可信赖、找不到信仰的泥潭里挣扎且沉沦——结局只能是不言而喻。

马夫的粗俗对照着医生的道德感,马夫的真实对照着医生的因道德感带来的伪善,马夫的直接对照着医生的矛盾,马夫的不计后果对照着医生拯救世界的无力。马夫的出现和行为正说明了这个世界的无序、混乱、粗鄙和荒诞,而作者甚至不愿意正面正视这个世界,把这些想法观感都通过做梦的形式表现了出来。然而作者又是充满了理性的思考的,在他智慧的笔下,需要救赎的女人、病人,不断捣乱造恶的马儿、马夫,医生本人孤独、绝望、渴望救赎的吁求,营造出一个荒诞却合理的故事,通过作者富有感染力的描写和叙述,表达出了人类共同的渴望和需求。

“许多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向他们逼近。”斧子的出现,让这篇小说终于落到了一个实处。虽然这斧子人们听不到,看不到,却不代表不存在。我们可以联想到《圣经》中关于斧子放在树根上的故事,“凡不结好果子的树,都砍下来,丢在火里”。这句话代表着末日的审判。有人认为,卡夫卡的作品其实一直是以写作为救赎之路,传达他的宗教信仰的。卡夫卡说过:“活着的作家同他们的书有一种活的关系。他们本身的存在就是捍卫它们,或者反对它们的斗争。一本书真正独立的生命要在作者死后才开始。”卡夫卡已死,没有人能为他的作品做出正确的注解,即使他本人尚在,也未必全部理解自己的作品。正因为如此,后人对他的作品进行了丰富多彩的解读(无论正确与否),使那些本该销毁的作品具有了鲜活的、独立的、永恒的生命。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欧茨认为:“对许多读者来说,卡夫卡还是一个永恒的谜,要‘解开’这个谜就意味着‘解开’人生的真谛。”卡夫卡说:“有信仰的人无法给信仰下定义,没有信仰的人下的定义则笼罩着被嫌弃的影子。因此,信徒不能说,非信徒不应该说。先知一向只说信仰的支撑点,从来不说信仰本身。”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身上打着犹太民族的烙印,信仰问题不需要提及,却不能不潜伏在他的作品里。

小说的结尾,医生开始了自我解救的过程。然而救赎的过程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马儿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神速——自然,来的时候是依靠了梦境。而回程呢?缓慢,不确定。马和医生一样慢慢地走过荒原,崭新的歌谣也已经诞生,欢乐吧,病人们。是的,没有了救世主的人们,没有了信仰的人们,貌似都在经历无神的狂欢,我们打倒了一切,破碎了一切,并没有重建的欲望和决心,新的和旧的,又有什么区别?昨天和今天,又有什么区别?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斧子在向我们逼近,末日的恐慌却还未曾意识到。在那个不幸的时代,作者敏感地意识到了活在人间的荒诞、无趣和不幸。他的呼喊是否能唤醒一些人,在作者看来是不重要的,作者只是表达了自己的真实心理。他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误读,然而,不管是当时还是在今天,误读的人太多了。我又岂能认为,我所理解的就肯定正确呢?我只是读到情深,忍不住提笔写写自己的认识罢了。

[1]刘芳.无力的救赎[J].电影评介,2011(14).

[2]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

[3]古斯塔夫·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M].赵登荣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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