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文化批评视野下探析张爱玲的《金锁记》
2018-09-10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马 星[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一、引言
物质文化也即物质和文化的关联性。“物不仅对人形成压迫,还与人形成亲密的纠缠。早期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的名著《礼物:古代社会交换的原因与形式》为理解物质世界与文化的纠缠打开了一扇门:这里的物,在很大程度上和‘经久不衰的工具和建筑物’无关,而是食物、衣着、日常用品等人类行为的载体。这些物品可以成为负荷道德和情感内容的礼品,可以以非商品的方式交流保存。”[1]这样,物质就不再是外在的、非人的,而是成为记忆、时间、生命意味的负荷者。张爱玲的小说中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出现大量的物质细节描写,借助特定的或琐碎或连续性的物品渲染气氛、表现主题,书写着自己对物质生活、人性的体验。本文以《金锁记》为研究文本,从物质文化批评入手,用新的视角更好地解读文本。《金锁记》描写了在金钱和情欲中挣扎的主人公曹七巧,她从麻油店的女儿成为黄金枷锁里的少奶奶,再到一个疯子一样的小老太太的心路历程。本文将从月亮、服饰、财物三个方面探析小说中人物心理扭曲的过程和张爱玲的创作倾向。
二、月亮物象
月亮这一物象在《金锁记》中反复出现,首尾呼应,梳理了整个小说的发展情节,一开头就奠定了全文的情绪。三十年的时间变迁,月亮还是挂在天空,状如铜钱,似“湿晕”“泪珠”,色是红黄或圆白,但作为人生三十年艰辛道路的见证者,“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凄凉”是多么有力的形容词,整个文本即刻笼罩上悲伤、哀伤的叹息。
大幕徐徐拉开,故事慢慢道来:深夜姜府的两个丫头的谈话交代了那个动乱、迁移的时代背景,有着神秘色彩的二少奶奶,月光正透过窗子照着她,照着她入睡。黎明初晓,万物萌动,“扁扁的下弦月”“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太阳像是切开的西瓜。这是一个开始,月亮下去,太阳出现,一切都有新的可能和希望,文中的故事并没有一开始就是没有光的窒息的黑暗,蠢蠢欲动的生命力也曾绽放,整个节奏是舒缓的。
时光的流逝,曹七巧不断扭曲的人格不仅仅锁住了自己,也在钳制着她的儿女,长安、长白是她生命的延续,她不紧要阻碍生命的成长,还要亲手扼杀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一切生命之花的绽放。长安放弃新式教学并被取消与深爱的童世舫的婚约后,文中有大量段落描写长安痛苦的心理。模糊的月亮,淡淡的圆光笼罩中,复调式的手法,相似或是相同的句式“苍凉的手势”,口琴里吹着以前的故事,悲剧一再地出现,如此地绵延不绝。长安,一个年轻的生命,本来有着无限的可能和选择,去接受新式教学,也许她从此走上了和曹七巧、旧家庭不一样的道路,但最终母亲的阻挠和自己的退缩,她选择回到旧家庭中成了一个年轻的曹七巧。和童世舫的婚姻又是一次转机,但曹七巧扭曲的心理看不得别人这样幸福快乐,即使是她自己的女儿,与童世舫见面时有心机地故意流出长安抽鸦片烟的事,这完全摧毁了长安在世舫心中的古典美人形象,将长安推进没有光的所在,生命也在黑暗中沉寂。
曹七巧对儿子长白的占有欲更是到了变态的地步,她看不得儿媳妇芝寿和儿子的亲密,设计挑拨二人的夫妻关系,甚至用鸦片来拴住长白留在她的身边。长白给七巧烧一夜烟的那个夜晚的月亮,恐怖到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狰狞的面孔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气氛是诡谲的、阴鸷的,曹七巧此时扭曲的情欲形象外显化了。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世界,儿媳呐喊道:“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2]极阴暗的人的心理和极明亮的月亮同时出现在夜里,月亮这一物象将曹七巧内在的、心理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开头呼应的结尾,读者思绪被拉得更长,意犹未尽。悲剧的表现力度更大,这不是一个偶然的故事,是日常恒久的像月亮一样一直存在的未完待续……
三、服饰物象
张爱玲小说中的服饰描写自成一派,她独特的审美感受和对色彩的极致追求,服饰物象已成为小说靓丽的风景。服饰的颜色、材质、款式、搭配是张爱玲着墨的重点,服饰在小说中不仅是人物的穿着,它更能体现甚至它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一种心理状态。《金锁记》中主人公曹七巧的几次出场对应的是人生的几个重要的阶段,出场后的服饰作者每次都细致勾勒。从服饰搭配和颜色选择中读者感受到人物心理的变迁。
曹七巧第一次出场,“雪青洋绉手帕”“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蓝如意子”,颜色搭配很鲜亮,服饰材质也很讲究,曹七巧嫁进姜家还没几年,生活上是富裕的,心理上也是活泛的,即使在姜家不受待见,但是她泼辣、大胆,有着对姜季泽深切的情欲。这还是一个有正常情爱,有喜有忧的一个人。
曹七巧守了丈夫十几年,老太太的去世,这个大家庭的产业终于有了她的一份。被黄金枷锁锁了十几年,可钱财一分也不是她的,现在到了分家产的时候了,曹七巧有着得到财物的兴奋,但也有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的担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揉红了的眼圈儿,烧热的颧骨。这是在老太太死后不久,分家产时曹七巧的描写,守孝的装束,还有那哭丧揉红了的眼睛,那是对钱财的渴望和欲念。
在分家后,曹七巧拼命守着用一生的青春换来的遗产。几个月后,姜季泽上门献殷勤,毕竟是她爱过的人,曹七巧心里还存在依稀的念想,她穿着佛青色的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一条玄色的铁色纱裙”是曹七巧最后仅剩的一丝火苗,那是青春留下的感情,和钱财无关。但是,姜季泽浇灭了她最后的一点正常情欲和生命力。
还在世上的曹七巧已经不是个人了,而是一个疯子。世舫看到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老太太,穿一件清灰团龙宫织缎袍,醒目的是那大红的热水袋,然后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暗灰却不失森严的缎袍穿在没有光的小老太太身上,越发显得大红热水袋的醒目和恐怖,这个红色是曹七巧血液的红色,是情欲之火的红色,却再也不属于她。
四、财物物象
曹七巧身上,一直有着两股对立力量的抗衡,财物和情欲,最后她选择了金钱,一个黄金锁,锁住了她的一生,也扭曲了她的心理、困住她的生命。
在金钱和情欲对抗中,她纠结、挣扎过。和姜季泽调情失败后,她失声大哭,倒像是在呕吐。插在发髻里风凉针上的钻石闪闪掣动着,钻石千斤重,钳制着她不能追求人生的一点情欲,而是常年守在一个没有生命的骨痨病人身边,这是内心的斗争,是青春生命的追求。
后来,她安分了,认命了,变成那“鲜艳而凄怆”的“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华而不实,金钱架起来的空架子,眼睛是心理世界的投射,我们看到的泼辣的曹七巧已经失去灵动的生命,只是眼睛直勾勾朝前看着。原因就是那醒目的戴在她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把铜钉把她钉在门上。“小金坠子”这一物象,已经战胜了曹七巧的情欲,她还是一个人,不过是有着人的皮囊罢了。
用生命守着这些财物的曹七巧,具有肉感的生命已经离她而去,年轻时戴着的镯子原来是她三十年来一直戴着的黄金枷。“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时间是这么残忍,不留一点情面,圆滚的胳膊现在是骨瘦如柴,过去的就再也不会回来。
五、张爱玲追求物质的永恒稳定性
以物质文化批评视角看张爱玲《金锁记》中的物质生活,它们承载着小说人物悲欢离合、承转起伏的命运。张爱玲小说创作中对物质生活特殊的喜爱是她区别于其他作家明显的标志,也是我们了解张爱玲创作的一个重要入口途径。物质具有恒常性、活化石性,张爱玲又是一个对时间、永恒和短暂特别敏感的作家,她的时代感、命运沉浮常常流露在作品中。孟悦曾剖析过张爱玲小说中的时空关系,即“意象化空间”,他指出:“她是从中国的生活形态去观察时间,把时间写入中国‘参差’的空间的。”时间就在物里。
张爱玲在《谈音乐》一文中,一开始就是一句:“我不大喜欢音乐。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使世界显得更真实。“气味总是暂时的,偶尔的;长久嗅着,即使可能,也受不了。所以气味到底是小趣味……颜色和气味的愉快性也许和这有关系。不像音乐,音乐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3]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或许可以理解张爱玲小说中为什么偏爱物质,它是实在的、恒久的、让人感到踏实的。
[1]孟悦:《什么是“物质”及其文化?(上)——关于物质文化的断想》,《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1期,第65页。
[2]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47页。
[3]张爱玲:《谈音乐》,选自《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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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悦.什么是“物质”及其文化?(上)——关于物质文化的断想[J].国外理论动态,2008(1).
[2]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
[3]王晓明主编.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
[4]张爱玲.张爱玲全集·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