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年来反腐小说的回热
2018-09-10北方工业大学北京100144
⊙游 玮[北方工业大学, 北京 100144]
新时期以来,反腐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但对于“反腐文学”的定义,学术界仍然没有最终的结论。一部分学者认为,“反腐文学”是指高举“反腐倡廉”的大旗,以“反腐败”为主调并作为线索贯穿全文的小说,这一类的代表作品主要有:周梅森的《国家公诉》(2003)、《人民的名义》(2017),张平的《抉择》(1997)、《十面埋伏》(1999),陶纯的《一座营盘》(2015)等等。这种观点主要是从狭义上去理解。而较为普遍的观点则是从广义上着眼,认为“反腐小说”的内涵只要满足以下任意一点即可:一是以“反腐败”为叙述的主要动力;二是注重对官场生态的具体描绘,从而表现权力争斗,反映腐败现象。简而言之,就是将官场小说、政治小说纳入了反腐小说的范畴。这一类的代表作品有王跃文的《国画》(1992)、刘震云的《官场》(1992)、阎真的《沧浪之水》(2001)以及近年来大热的《侯卫东官场笔记》(2006)等等。而本文对“反腐小说”的定义则选取前一种观点,不将官场小说纳入其中。
众所周知,反腐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曾风靡一时,但进入21世纪后,开始渐渐退去其热度。如今,经过将近十年的沉寂与积淀,近几年其又呈现出了回热的趋势。以《人民的名义》为代表,近年来出版的反腐小说在题材、叙事模式以及批判的深刻性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突破与创新,但同时,我们也应正视、直面其仍然存在的不足之处。
一、“反腐小说热”的兴起背景与时代使命
随着20世纪90年代党的十四大的召开,市场经济体制逐步确立、完善,国企改革速度加快,由于相关法律制度和规范未能及时跟上,个别党员干部利用手中的权力钻改革的空子,大搞权钱交易。权力腐败现象在日益引起广大人民群众的反感和不满的同时,也成为党和政府高度重视的一大问题。基于这种背景,一大批具有正义感、使命感的作家,以直面现实的勇气,抨击社会上种种腐败、贿赂等现象。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2003年左右,反腐小说创作进入了繁荣时期,许多经典的作品也大多于这一时期问世,在社会上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与讨论,如周梅森的《国家公诉》(2003)、张宏森的《大法官》(2000)、《抉择》(1997)等。而到 2003年后,这股热浪逐渐退却,许多曾经畅销一时的反腐小说和由其改编的电视剧也渐渐淡出各大出版社以及观众的视线。在随后将近十年的时间内,虽然偶有几部反腐小说出版,但始终没有改编成影视剧,也未能引发全民的关注和讨论,声势自然不比从前。
直到2017年,一部引发收视狂潮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横空出世,引发全国热议,单集收视率一度破8,创下近十年国产电视剧的纪录,其火暴程度有目共睹。而同名原著小说也数次脱销,甚至出现凭身份证购书的“奇景”。同一时期,丁捷所著反腐纪实文学《追问》也多次登上各大书店、网站的畅销榜,发行量已逾30万册。①由此可见,《人民的名义》极有可能带领反腐文学的回热。
与民间文学反腐相呼应的是,“反腐倡廉”也是党和政府多年来一贯坚持的方针和立场。自1989年十三届四中全会开始,党就加大了惩治腐败的力度;十四大直接将反腐倡廉建设从作风建设中单列出来,成为“五大建设”之一;十六大后,党和政府开始真正进入了制度反腐的阶段;直到2012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了从源头上遏制腐败的“八项规定”;同年,十八大主张“老虎苍蝇一起打”,标志着反腐手段的日趋多样化。但反腐倡廉的重担不应只落在制度建设上,还需加强廉政文化建设,这也是反腐小说的根本意义所在。
作为“主旋律”小说,反腐小说“受命于危难之际”,在我国反腐形势日益严峻的时候,配合国家铁腕治腐的决心以及相关宣传,通过描写主人公与腐败分子之间的斗争,重建起政府的公信力,释放了公众对于腐败现象深恶痛绝的情绪。同时,也展现了党和国家惩治腐败,从严治党的力度和决心,对广大官员起到了震慑、洗礼及教育的作用,有助于形成廉洁的社会风气。
二、模式化叙事成规与多方位突破
由于反腐小说肩负着本质上相同的意识形态使命——“反腐”,因此其作为一种特定的小说题材,往往会具有一些程式化的叙事模式。而早期的反腐小说则更是如此,我们将其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围绕国企改革过程中出现的腐败问题展开故事情节。此类作品以《抉择》《苍天在上》为代表。主人公多为市长、市委书记等,经过一次意外事故,暴露出了本市某大型国有企业巨额资金流失等经济问题,由此牵扯出背后一系列的政商勾结、权钱交易等腐败现象。而这些腐败分子往往会涉及更高级别的领导(早期作品中一般是省级、副省级领导)。面对这群树大根深、老奸巨猾的腐败势力,主人公往往会受到许多威胁、迫害,以及各种蛊惑、拉拢,但始终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初心,在夹缝中一边搜集腐败分子的证据,一边寻求更高一级长官的支持,最终上下一心,齐力拔除了为害一方的腐败势力。
第二类则以公检法机关人员为主人公。此类作品以《国家公诉》《英雄无悔》《大雪无痕》《绝对权力》为代表。他们往往是通过接触到某一个案件,并以敏锐的洞察力发现了其中隐藏的贪腐问题。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主人公尽管受到了腐败分子的激烈反抗和阻挠,但最终凭借着自身的信念和机智一层层地剥开了腐败分子的保护外衣,将贪腐分子绳之以法。
不难看出,早期反腐小说在情节上模式化的痕迹较重,因而将其分门别类也较为容易。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由于“反腐”题材本身的敏感性,早期的反腐小说在情节上比较循规蹈矩,少有逾越,显得有些拘谨。小说中级别最高的“老虎”也仅仅止于“副省长”之位。而且对腐败问题的批判也往往只能是浅尝辄止,并没有直接触及到腐败的关键:制度本身的不完善、制度所理想的效果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其实大部分作家对这个问题是有意识的,但始终都只是在侧面含蓄地暗示、打擦边球,而无法直接正视它,不得不绕开,反而将腐败落脚于个别干部的私心、贪欲上,但这显然是非常片面的。正因如此,早期反腐小说的批判程度尚显得不够深刻。
而经过将近十年的沉寂,2015年前后问世的反腐小说相比起早期,则有了明显的创新和突破。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有陶纯的《一座营盘》、周大新的《曲终人在》以及周梅森的《人民的名义》等等。这些作品的“突破”,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首先,最明显的突破就在于对腐败问题揭露、批判的彻底性、深刻性远甚于以往,这也就是常说的“尺度”问题。从官员级别上看,《人民的名义》中,落马的官员最高级别直至副国级;《一座营盘》中也暗示了副国级“大老虎”孔家瑞被查处的结局。从反思的角度上看,周梅森在《人民的名义》中对腐败问题的叙述已不满足于传统反腐小说“通过对‘腐败’现象及其根源的有限度的展现和揭示,以想象的方式切除‘腐败’的部分,恢复完美的现实秩序”②,而是更深入地思考造成腐败的原因。如书中易学习和李达康就针对腐败问题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对于李达康的“唯GDP论”,易学习虽然明白他并没有包庇腐败分子的私心,可也严厉地指出:“但是客观上,达康,你就成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啊!你眼里只有经济,只有政绩,只有GDP。”③同时,作者的笔锋也直指“一把手”体制:“同级监督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有他这样勤勉奉公的纪检干部,也难以监督李达康这样的一把手。这种一把手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体制的必然产物。”④
其次,小说题材上的突破,这一时期反腐小说的切入点已不再仅仅局限于国企改革或是政府腐败,而是把目光放得更深更广,如《一座营盘》触及军内反腐问题,被称作“军队反腐题材文学的开山之作”。而《人民的名义》虽然是以“反腐”作为叙述的主要动力,但其所涵盖的内容远远不止于此,还包括了懒政怠政、世道人心等一系列政治、社会问题,反映的是整个中国当前的政治和社会生态。
第三,叙事模式上的突破。《曲终人在》打破了以往反腐小说以第三人称限知视角顺叙和“正邪斗争”的模式,以类似碎片化叙事的方式来讲述。围绕省长欧阳万彤的离世,用采访实录的体例,通过26个形形色色的人物对欧阳万彤的不同评价,从不同角度还原出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及其正直而富有担当的立体形象,在反腐小说的叙事上具有很强的创新性。
显然,不论在文体上还是思想上,近几年反腐小说都具有相当强的革命性。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这种革命性的突破不仅要归功于作家自身高度的现实关怀意识和历史责任感,还有赖于党和政府在腐败问题上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勇气。
三、突破的契机与枷锁
周梅森曾在采访中说:“过去一段时间,我们有一种认识,认为蒙上眼睛就没有腐败了。文艺创作涉及反腐就严防死守,一些文化官员成了维稳官员,而一些主旋律的片子播一轮就扔到片库里去了。这并不是人民真正需要的东西。”⑤自2012年十八大召开以来,随着“八项规定”的出台,中央以前所未有的铁腕狠抓腐败问题,严惩贪官污吏。2013年至2015年,从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人数和审查高级干部的人数看,连年创下改革开放以来的历史新高。不论查处贪官人数之多、级别之高、行动密度之大,还是涉及领域之宽、挖掘问题之深,都是前所未有的。⑥
正是中央掀起的这股轰轰烈烈的“反腐浪潮”给了作家们突破原有框架的勇气,使得近几年来反腐小说获得革命性突破成为可能。堪称“史上尺度最大的反腐剧”《人民的名义》,就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影视中心副主任范子文“三顾茅庐”的成果。“十八大之后,对反腐这一举国关注、举世瞩目的大事,竟然还没有一部像样的电视剧。”⑦正是他的这句话打动了周梅森,于是才有了这部引起全国热议的反腐小说,才有了这部引发收视狂潮的现象级电视剧。在接受采访时,作家也曾坦率地表示:“剧中(《人民的名义》)的很多对话,过去是要被剪掉播不出来的。这实际上也体现了党反腐的决心。党反腐的决心才是我创作的根本动力。”⑧同样,陶纯曾在《一座营盘》的后记中提到:“我下决心写《一座营盘》,有一个重要的契机——十八大以后,风向变了,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反腐,这回是真反,不是忽悠。”⑨《曲终人在》的作者周大新也明确地说过:“原解放军总后勤部副部长谷俊山的落马,直接催生了《曲终人在》的写作。”⑩可见,中央掀起的这场“反腐风暴”无疑给触及主流意识形态敏感区域的作家一剂强有力的镇心剂,让他们能够大展拳脚,真实客观地反映当下社会现状、政治生态,创作出能贴近时代脉搏,呼应国家反腐浪潮的优秀作品。同时,也能在意识形态方面向大众传递出中央这次铁腕反腐的真诚和决心。
然而,必须看到的是,这种“突破”是在与过去的纵向对比中呈现出来的,但就横向对比来看,反腐小说的“尺度”始终只能与现实中的反腐力度保持同步。因此,反腐小说的看似“突破”其实是在被允许的前提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无法突破。
四、《人民的名义》:多面辐射与包容姿态
《人民的名义》作为近几年最具“革命性突破”的代表作品,它最重要的突破其实并不在于“尺度”。结合当前中央大刀阔斧的反腐败运动,以及文化意识形态方面对反腐小说主动接纳的态度来看,反腐小说“尺度”的突破已成必然之势。但《人民的名义》的独到之处在于,它虽以反腐为主调,但同时也能全方位地辐射当前中国的社会乃至政治生态。显然,周梅森已不满足于只是单纯反映腐败问题,在谈及《人民的名义》电视剧时,他说道:“它不是一部反腐剧。我要讲的是政治生态,是大中国的故事。”[11]现如今中国政治生态上的问题有很多,腐败只是其中一种。而小说反映出的问题和现象即使远远不如电视剧涵盖的范围广,但也是反腐小说创作上一个革命性突破,其不仅谈到腐败现象,还涉及当今政治生态许多屡见不鲜的问题。
首先,干部队伍素质问题。文中,沙瑞金“狠批干部作风问题,毫不客气地指出,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已经远远低于一般国民素质”[12]。如此直白、通俗而犀利的语气,既振聋发聩,又一语中的地表明了当下政治干部作风问题的严峻形势。
其次,权力凌驾法律。祁同伟、赵立春这些腐败分子自不必多说,就连正直清廉的沙瑞金也难免犯这种错误。面对影响大风厂工人上下班的法院封条,本只有法院才有权撕掉。可沙瑞金仅仅一挥手,就让人将其撕去,“用省委书记手中的权力强行打开了大风厂的大门”[13],即使他是出于公心,但也违背了依法行政的准则。可见“权力”的观念早已深入官员的思想中,尤其是位高权重的领导干部,在长期以来更是习惯了权力的任性。因此,权力凌驾法律的现象虽已是老调重弹,但从这一角度来看,也仍然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
第三,纪委同级监督问题。上文已提到,《人民的名义》最重要的突破在于探究腐败现象滋生的土壤,在于对其形成原因的反思,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纪委同级监督的问题。在易学习被任命为京州市纪委书记后,面对李达康的强势作风,着实难施拳脚,两人为此还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这反映了纪委在干部监督上的尴尬处境,未能切实履行对同级干部的监督职责。关于干部监督问题,其实陶纯在《一座营盘》中就已明确地提出过:“在孟广俊眼里,纪检也好,审计也好,都类似于挂在墙上的画中的猫,对老鼠的威慑力有限。他对审计处长说:‘什么时候你们独立了,人家才怕你,你不独立,首先我就不怕你。’”[14]此处,陶纯在指明制度漏洞的同时,其实也给出了改善的建议。
除以上三点之外,《人民的名义》还涵盖了裸官问题、懒政怠政,甚至还有世道人心、家庭婚姻等社会问题,高度切合了当下的政治生态和社会生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因此,我们可以从主题上说《人民的名义》是一部反腐小说,但是在其观察、思考的视野上,它所呈现出的包容的姿态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反腐小说。
五、工人形象的前后变化及其社会隐喻
《人民的名义》中还有一个值得推敲的地方就是其所描摹的工人形象。反腐小说在20世纪90年代和近几年的对比中,工人的形象变化是鲜明和突兀的。在早期的反腐小说中,工人几乎都是正义勇敢、善良朴实的存在,对企业(大多是国企)、国家有着高度的责任感。他们善恶分明、不畏强权,既吃苦耐劳又敢于反抗,是作家全力讴歌的对象。如《抉择》中给市长李高成家做保姆的中纺集团女工人夏玉莲。“她天生好像就是来这个世界上受苦的,饭菜总是挑最次的吃,活儿总是挑最重的干。平时不管他们夫妻在家不在家,放在家里的好吃的东西,从来没动过一分一毫……一件衣服可以从买下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补,烂得不能再穿的时候才脱下来。不知道什么是时髦,也从来没用过什么化妆品。”[15]她和劳模范秀枝、高级技工胡辉中、老厂长原明亮以及原总工程师张华彬一样,善恶分明,有情有义,虽然生活困窘,饱受腐败分子的压迫,但对党和国家却始终抱着坚贞不渝的信任。而在其他一些小说中,虽说没有像《抉择》这般对工人浓墨重彩的描写,但也大多是受压迫的弱者形象,只有到忍无可忍时才会奋起反抗,总体上呈现的还是正面、积极的面貌。
然而,《人民的名义》所呈现出的工人形象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和大多数反腐小说中的工人一样,他们的生活也十分艰难,家里贫困不堪,婚姻生活不和谐,本来都指望靠着手里的股权改善生活,没曾想一夜之间股权没了,还成了下岗工人,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他们护厂心切却愚昧无知,用点燃汽油这种残忍的方式对抗拆迁,其中最偏激的代表就是王文革。工厂中尚且有人会担心烧出人命,但王文革却说:“烧死了活该!他们冲进来,我们肯定得自卫。他们要往火里冲,我们有啥办法?”[16]此言一出,竟得到了许多人的应和,最终酿成失火悲剧。而且,对于政府的介入,他们总是抱着完全不相信的态度,即使面对“九一六”大火后奋不顾身前往平息矛盾的陈岩石——他们曾经爱戴的老领导,也抱以怀疑,非得等到陈老以性命担保后才对他敞开心扉。后来,为了讨回股权,王文革甚至像个亡命之徒一般想要绑架蔡成功的儿子。
如果说王文革一人的癫狂不足以代表大部分工人,那么大风厂最终破产清算后的工人群访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因为老工人郑西坡不愿和他们一起投机取巧地赚钱,打法律的擦边球,就渐渐受到工友们的冷落,并从原来的“工人领袖”变成他们口中的“工贼”。他们明明知道手中股权变得分文不值实为奸商蔡成功所害,跟政府没半点关系,且政府待他们早已仁至义尽,可工人们还是不管不顾、三天两头到政府群访,无疑是另有所图。最后,还用“激将法”半劝说半强迫地架着郑西坡到政府门口群访,并故意把群访的牌子举到他头上,让他做“群访”的“领导者”——俨然一副无理取闹、嫁祸他人的闹事者形象。
《人民的名义》中的工人形象是复杂的,既有热心、坚强的一面,也有可怜无助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多疑而精明、冷漠又自私、愚昧固执、反复无常,对政府怀有极深的芥蒂,有时候甚至有一些刁民的影子——这跟90年代反腐小说中的工人形象有很大不同,而这一现象所折射出的社会生态问题大概有以下三点。
首先,是道德的滑坡,现实的参照。众所周知,当今社会面临着一系列的道德问题,而工人们从《抉择》中的正直、淳朴,再到《人民的名义》中的冷漠、自私,其中折射出的或许正是当今社会的道德现状。况且,当前贫富差距日渐加大,许多穷人为了生计只能铤而走险。工人们为了要回自己的权益而去绑架老板的孩子,这类事情在现实中也确实存在。周梅森如此着笔或许也有其深意,而非刻意去抹黑某一群体。
其次,是反腐局势刻不容缓的侧面烘托。文中的工人群体对政府官员极其不信任,并带有很强的抵触情绪,反映了当下政府的公信力危机。而出现这种危机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官员的腐败。腐败问题长久以来屡禁不止,极大地损伤了人民群众对政府的信心和尊敬。因此,反腐败斗争势在必行、刻不容缓,如若不然,“九一六”大火和工人群访闹事的情况将会只增不减——这不仅仅是一种讽刺,更是对政府的警醒。
其三,“共享艰难”成为文学与社会不得不面对的尴尬问题。工人阶级作为国家的领导阶级和主人翁,一直以来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还代表着党的形象。因此,在早期的文学中,往往会把工人阶级塑造得正面而积极。但随着社会、经济体制的改革与转型,工人的“铁饭碗”被打破,“老大哥”地位逐渐消解,并且面临着生计、子女教育等诸多现实问题。而反腐小说中工人形象的变化恰恰折射了当下工人阶级与社会、国家是否还能、还会“共享艰难”的尴尬问题。
六、对高官、清官的高度依赖问题
通过《人民的名义》所涵盖的内容及其所引起的热烈反响,可知近几年来反腐小说在逐渐回热,非但没有因为十年的沉寂而落伍、空虚,反而紧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并且呈现出了更加成熟、包容的姿态。从社会生态的角度来看,近年来反腐小说所折射出的社会内涵固然值得深思,但在文本叙事的层面上,反腐小说也同样存在着许多不容忽视的局限性,如情节上的“模式化”“媚俗化”[17]以及人物形象“单一化”等等。此外,值得我们关注的还有其对高官、清官的高度依赖问题。
几乎所有反腐小说都暗含着动态的正邪双方力量的对比。一般来说,在前期的对抗中,面对着树大根深的腐败势力,代表“正义”一方的主人公往往处于绝对的弱势,在敌暗我明、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不仅会遭到腐败势力的威逼利诱甚至是迫害,还要承受着斗争中必须经历的流血牺牲。但到了后期,通过主人公不懈的努力,最终争取到了更高层领导的介入和支持,从而夺取了这场反腐败斗争的最后胜利。
显然,在这场反腐败斗争中,制约腐败分子的并不是主人公们的努力,而是取决于权力高过腐败分子的高官、清官。正是因为他们的干预,正邪双方的力量才开始逐渐向主人公倾斜甚至是逆转,才直接促成了最终的圆满结局。如《十面埋伏》中,罗维民等人为了查出罪犯王国炎背后所牵涉的腐败官员的利益链,遇到了重重阻碍,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因此,他们一度陷入绝望的困境中,直至见到省委书记肖振邦,获得了他的大力支持,反腐斗争才开始出现转机。《人民的名义》也是如此,如果没有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暗中帮忙,京州市的腐败分子赵瑞龙、祁同伟以及高小琴等都将逃出国门以躲避法律的制裁。就连《一座营盘》中清廉正直的布小朋最后被提拔为基地副司令,也是早已退休的老司令员私下向冷新上将推荐的结果,其中有着很大的人情因素,并非出于制度和规范的考量评定。可见,反腐败题材的文学创作对高官清官的依赖问题,对于作家来说是连以想象的方式都无法修正、切除的。同时,这种依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畸形,不仅在现实中有着极大的偶然性,且势必将阻碍我国的法治化进程。但需要承认的是,法治意识不足,人治传统根深蒂固,这一点无论在现实还是艺术中,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综上,近几年来反腐小说的复兴,既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一面,也仍延续了一些早期反腐小说遗留的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反腐小说在当今中国文学普遍丧失“政治自觉性”,回避宏大叙事,追求个人化、私人化的“纯文学”,而鲜有关乎时代脉搏、国家精神的大主题的背景下,回归了文学的“政治自觉”,“让文学重新进入历史和现实以恢复其批判性的力量”[18],具有相当强烈的现实关怀感与社会责任担当意识,为当代中国文坛注入了一股强劲的生命力。正如陶纯在《一座营盘》的后记中这样写道:“真正的力作,应该是深刻反映社会矛盾的”[19],“真正的作家应该勇立于潮头”[20]。
① 《反腐题材大热,掌阅火速上架,〈追问〉等重磅作品》,《科技与出版》(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4期,第35页。
② 刘复生:《历史的浮桥》,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③④[12[13][16]周梅森:《人民的名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74页,第375页,第67页,第295页,第54页。
⑤[7][11]任珊珊、程龙:《周梅森自述〈人民的名义〉:改善政治生态就是收拾世道人心》,人民网,http://society.people.com.cn/n1/2017/0329/c1008-29177847.html,2017年 3 月29日。
⑥ 罗忠敏:《保持党的纯洁性——十八大以来我党反腐败斗争取得重大成效》,人民网,http://cpc.people.com.cn/n1/2016/0629/c404684-28509611.html,2016年 6月 29日。
⑧ 黄瑾、杨丽娜:《深聚焦:〈人民的名义〉,反腐的成果》,http://fanfu.people.com.cn/n1/2017/0406/c64371-29191157.html,2017年 4月 6日。
⑨[14][19][20]陶纯:《一座营盘》,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93页(后记),第172页,第172页,第172页。
⑩ 路艳霞:《突破雷区,反腐小说的逆袭》,《北京日报》2015年6月25日,第017版。
[15]张平:《抉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9页。
[17]江胜清:《近年来反腐小说的文化透视和反思》,《江汉论坛》2005年第9期,第125-128页。
[18]何言宏:《当代中国文学的“再政治化”问题》,《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