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十篇
2018-09-10王十月
67号马车
文/刘帆
67号马车。杜依依说,额尔古纳河的水声和马车的轱辘声一样好听。
一座低矮的房屋里,晋丰泰商行的杜掌柜,拨拉着算盘,一天的收入,并未给他带来特别的兴奋。突然,一声枪响,杜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秋之娟还没回来!
夜色渐浓。秋之娟应该快回来了!地窖里的六位同志必须趁夜幕走,到赤塔。杜掌柜注视着门外,希望秋之娟蓦然出现在眼前。
杜掌柜放下算盘,穿过跨院,到后面平房看了看,确认没有破绽后,轻轻放下布帘,退出门外。枪声使得街上空空的。关好门,坐在火盆边,望着高高的曲尺形柜台,杜掌柜无来由地抽泣起来:秋之娟不回来了!再不会说在白桦林等我了。
来办事的砂糖低声说41号界碑附近发生激烈枪战,秋之娟奄奄一息。
“67号马车……白桦林……”59年前,秋之娟断断续续说。她像白桦树一样高洁纯白。晋丰泰那间杂货铺,浸润着秋之娟的温馨和快乐,她是外人眼里甜蜜的老板娘,在杜依依心里,秋之娟就像美丽的山茶花一样漂亮,值得珍爱。
杜掌柜的心每天都在咚咚响。那声枪响既是给“老毛子”听的,也是给杜依依听的。
只有白桦代表的女儿说,那声枪响是给13个人听的。
情况万分危急!67号马车平安远去后,白桦的女儿小白桦务必安全护送到扎赉诺尔。
小白桦,从哈尔滨到额尔古纳河,几次出色地完成了掩护任务,杜依依必须平安送她到中转站。
长大的小白桦有一次说,杜掌柜带她转移的时候,喝了酒。
因为酒,杜依依的套马杆非常厉害,马像黑旋风一般,一阵风似的冲。
晋丰泰的杜掌柜出去进货了。接头的是高粱酒。杜依依从火柴盒中取出九根火柴,齐齐折断,对上了暗号。
高粱酒问:“草料没有了,需要加水吗?”
杜依依听到这句话,很激动,回答:“那要是遇到狼呢?”
高粱酒说:“你去白桦林。”
白桦林!杜依依没有听错,是“白桦林”。
秋之娟曾说过,阳光灿烂的时候,想她的时候,就去白桦林,山上有高高的敖包。
杜依依到了白桦林中一个叫猛犸的地方。
不得不说,猛犸人非常了得,杜依依的马桀骜不驯,那人只一声吼叫,就唬住了马。
但是,杜依依却不记得是如何进入帐篷的。
第一声响的时候,仿佛坐在67号马车上,去赤塔,太激动了:赤塔前往喀山的西伯利亚火车!
枪响又起,秋之娟倒下,没有起来,杜依依也没有起来,两个人隔得那么近,居然够不着手拉着手。
响声再起。
杜依依很想问谁在外面?九月底的扎赉诺尔,风呼啦啦作响,不对,好像不是风吹的响声。
响声没有停顿的迹象。杜依依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门外。他想爬起来,去把门拴住。
这样太危险!
也不对,1927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汉口,鸽笼似的小阁楼,漏出一丝丝缝隙,透过不太密实的门缝,地板下面的楼层,包括最底下的门楼入口处,下面的声音完完全全听得到,如果想看出点什么,那些缝隙,从往下漏出的光里,可以看清来人的穿衣打扮,甚至可以窥视鞋子的颜色。搜捕的军警不断从阁楼前经过,明里暗里晃动的便衣,那些日子,心提到嗓子眼。
背上的汗水,凉飕飕的。
响声还是没有中断,杜依依急了。
一路骑马飞奔,白桦的女儿此刻到了哪里?猛犸人,你搞的是什么鬼?
自己人,开什么玩笑?
不对啊,将白桦的女儿送到猛犸人手中后,理应返回,如何还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没有安全送到?不对啊,印象中,自己跟猛犸人还说了话。
这是一个揪心而难挨的时刻,比那年在小井红军医院第一次见毛委员还要紧张。那一年,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委员。从汉口到根据地,红米饭南瓜汤,心里却甜甜的。
偏偏要自己做交通员,还派美丽的秋之娟来做新娘子。离开高高的井冈山,真是不舍啊!
现在,自己在干什么?才秘密送走67号马车的同志,不能倒下啊!秋之娟临终说了,你不把党的女儿平安送到交通站,你就不是好汉,即使我回到了白桦林,也不会再见你。
杜依依努力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处安静又安静的地方。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睡着的,恍惚中那些门响,不过是秋之娟被枪击的声音在梦里响起,天亮前最晦暗的时刻,一直在杜依依耳边响起。
猛犸人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扔在这里?
难道“在劫难逃”?
如果是这样,杜依依应该为党做点什么?说六位同志安全通过交通站到了赤塔?不,这不算什么,那说什么好呢?应该努力成为党代表,见到国际的同志,不,这是不能说出的心里话,尽管内心十分向往。
“嗨!掌柜的,又见面了……”杜依依抬头,猛犸人和六位先生出现在眼前。猛犸人朝自己嘘了一声,杜依依习惯性地闭了嘴。
猛犸人小声说:“掌柜,不,同志,祝贺你成为党代表!”
杜依依愕然。
猛犸人伸出手:“你负伤了,小白桦安全。组织决定,你去喀山,第十三位代表。”
67号马车会载你们去远方。
杜依依忘不了,那年那月那远方。
莫斯科的冬夜
文/张俏明
高考落榜后,我、灰灰、排骨成立了乐队,在沙苑街1/3拐角处一个叫海洋馆的酒吧驻场,美其名曰:LV三人组。灰灰主唱,排骨是架子鼓手,我是萨克斯手。一曲Richard Marx的《Right Here Waiting》被我演绎得缠绵悱恻,酒吧老板海洋常常叼着雪茄眯缝着小眼睛说,当初要不是被你这小子的萨克斯忽悠,谁敢要你们这种非主流组合?
“LV,就是Loser Verge,失败者边缘。”我作秀一般向一个微信名叫西北狼的客人解释。
“这名字怪怪的,而且也牵强,你英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我利索地接过他抛来的俄国香烟,熟练地点燃,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这烟怎么这么怪?甜丝丝的,像吐鲁番的莫合烟。”
“你这人才怪!”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也就没有了然后。记不清他连续来了十五天还是二十天,只是这天以后,我也离开了酒吧,以及LV三人组有着共同记忆的南方城市。
这天西北狼一并带走的,还有灰灰!
除了简单的行囊和那把半新不旧的萨克斯,我几乎一无所有。离开的那个晚上,《Right Here Waiting》硬是被我糟蹋成悲怆的唢呐曲。酒吧老板海洋很是窝火:“垃圾!再这样吹下去,我这酒吧就真特么的要撒纸钱了!”
撒?我就撒给你看怎么着?我把半年的出场费像撒冥币般撒向酒吧柜台的四眼,歇斯底里地吼道:“给老子来瓶路易十三!”
我仰着头奋不顾身地灌下了好多酒,把自己给喝得晕头晕脑。
“你大爷!有本事把灰灰找回来,别在我这里撒野!”海洋摇着头依旧吧嗒着雪茄眯缝着小眼睛,慢条斯理地将要离去。
我喝红了眼,手一挥,把酒瓶砸到吧台上,握在手里的半个酒瓶变成锯齿形。
排骨见状,一个飞身扑过来。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骨比赵飞燕还轻盈,额头居然准确地撞到那个锯齿上,血流如注!
排骨命大,流了那么多的血居然只是皮外伤,简直不可思议!
“你小子也命大,不然你不进地狱谁进地狱?”头部缠着白纱布的排骨轻轻地喂了我一拳,“真的要走吗?”
我把西北狼给的俄国烟摔到地上,狠狠地躏碎:“走!明天就走!”
隆冬时节,南方的阴郁潮冷得让我心碎!
后来,在北方老家的一个小城镇,在父母严厉监管下,我考取了莫斯科的一所大学。在莫斯科漫长的四年中,灰灰音信全无。毕业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南方城市工作。
当我再次来到沙苑街1/3拐角处,海洋馆换成了一家叫吉米的早餐店。我要了一碗茅根竹蔗粥,外加两根油条、一个红豆钵仔糕,差不多全部消灭掉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这不是西北狼吗?即便换了发型我也一眼认出他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你不是去了莫斯科吗?灰灰呢?”
他一脸惊愕:“你放……放手,谁说我去莫斯科了?”
“当初灰灰一直嚷嚷说要跟你一起,去莫斯科听教堂的钟声!”
“可是,我从没离开,她是知道的呀。你小子当年脑子进水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像极了当年把灰灰一并带走时的感觉。这让我很不爽!
我发微信给灰灰的闺蜜。半个时辰后,她才语气简短地回复了我:“知道的呀,她压根儿就没去莫斯科!”
我一下子蒙圈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年公司的春茗宴会设在邻市一个叫何家沟的私人生态旅游区内,到地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进入园区已经觉着气温比外面低几摄氏度,晚霞把低矮的山体勾勒出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因为得准备会议,我无暇细赏,待全部安排妥当,已经月上枝头,也更觉得寒冷。我急匆匆跑回房间想要加上那件焦糖色的中长毛呢大衣,在前台冷不丁碰到一个拄着行山拐的男子。男子明显愣住,等我再下楼穿过大堂时,那男子居然高声喊了我的小名!看到我一脸愕然,他用力跺了跺脚:“我!排骨!”
他指着左额角那道伤疤大笑:“还记得这个印记不?”
天呀,眼前这名男子体形横向发展数倍于记忆中的排骨,才多少年,这变化也太玄幻了吧?
除了那道“之”字形疤痕!
酒吧里响起了排骨独一无二的架子鼓演奏,是大壮的《差一点》,主唱的歌声竟是如此熟悉!是灰灰!
坐在酒吧旁边那棵木槿树下,借着下弦月清冷的微亮,我刷出以前在莫斯科所有为灰灰拍的照片:圣伊撒基耶夫大教堂,彼得大帝夏宫,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克里姆林宫,谢尔盖耶夫三一教堂……360度无死角。
灰灰把嘴巴张成了O形,随后凄然一笑:“没有了你,莫斯科的大教堂与我何干?”
“我喜欢上你那么多年,可笑的是,你却一无所知!”灰灰呜咽道。
那晚,我一夜无眠。脑海里满是当年那个在莫斯科徘徊的懵懂少年,在无人认识的古老国度熬过无数个漫漫冬夜,迷失了方向一般。
绝 技
文/袁有江
即将大难临头的王老板,每天晚上,都要躲在斋堂里,苦苦参悟。斋堂的装潢摆设,是华首寺的老和尚指导完成的。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准入内。他闭目念经时,渴望爷爷故事里的奇迹出现,希望将脑子放空。但,他一直无法化入万事皆空的境界。
作为凡夫俗子,他往往还没念到一百遍,脑子里就又想起乱七八糟,将“阿弥陀佛”错念成“平安无事”。他为此苦恼不已,开始怀疑爷爷故事的真实性。
王老板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个让他痴迷了大半生的故事。
说是在河南嵩山少林寺,从前有位身怀绝技的老和尚。一天,老和尚监督小和尚们练功。中间休息时,有个小和尚问老和尚,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练得像传说中的身轻如燕、穿墙越壁无声、走水皮子不响、走草叶尖儿不打弯?
老和尚没理小和尚。只见他合掌闭目,整个人突然从蒲团上,像一朵云慢慢腾空而起。小和尚们傻傻地看着老和尚,他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在空中纹丝不变,越飘越高,牵引着小和尚们的脑袋转动,慢慢飘过屋顶,飘进那棵千年杏树的树冠。其间,有个调皮的小和尚,伸手在老和尚蒲团上方,抓了好几把,但只抓到空气在手。
老和尚飘进树冠深处,没了踪影。正当仰脸张望,鸦雀无声的小和尚们要呼喊时,老和尚又飘飘悠悠地从树冠下来,慢慢往蒲团上空落。先前那个调皮的小和尚,还不死心,又伸出胳膊来划拉老和尚身下。老和尚干脆停在离地一丈高的地方,等小和尚划拉够了,才继续往下落,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小和尚们都张大嘴巴,嘴角挂着黏丝丝的口水。老和尚慢慢睁开眼,展开双手,一只惊慌失措的云雀,尖叫一声,倏忽飞往天空。小和尚们醒过神后,一起问老和尚,此功夫是如何炼成的?老和尚只说,阿弥陀佛!心无杂念……
阿弥陀佛!上个月,局里下来人,从他公司采水样回去化验。前几天,一个被他收买的内线透露说,你们这次水样超标,这是两年内的第三次,按照新法规,估计你要涉刑,请早做准备吧!王老板问他怎么化解?内线说,我已被调到人事科,插不上手。王老板惊恐不已。内线又说,倘若你会飞檐走壁,夜里潜入检验科机房,抢在化验报告下发之前,将你们的报告修改成合格,也许就没事了,否则你只能去“求人”了。
求谁?怎么求?王老板脑子里一片茫然。为了达成“两年不超三次”的处理目标,他已经穷其心志,濒临破产。连一直以来,喜欢跟他对着干的工会主席,都对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主动要帮助他了。但下面的操作员,还是触了霉头。现在的世界,要求人做事的正确率,必须达到百分之百。他只能求助于佛陀了。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某天凌晨,王老板终于屏气凝神,进入了类似老和尚的境界。他一时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一阵微风似的,从窗子飞了出去。
他落定在检验科的电脑前,像《王牌特工》里的哈利那样,迅速打开电脑,找到他们公司的记录,修改成了合格。
仗着时间还早,他多看了一会,发现竟有一大批企业,都有三次以上的不良记录,但后面都打了一个特殊的记号。他琢磨着这个记号的含义,很快明白,这都是要等企业反应,然后再处理的。他查看了电脑里储存的其他的文件和电脑主人资料。
阿弥陀佛!他凝神参悟出,这些不合格的企业,要是“表示”丰厚,就一改了之,要是不懂“配合”,就直接交法规科处理,该抓人抓人,该关停关停。他还发现,有家企业被盯上了,拿自来水来化验,也不合格。真是一群害人的苍蝇。想到苍蝇,他立即感觉周边有许多苍蝇,嘤嘤嗡嗡地围绕他飞。他抬手挥舞几圈,抽身离开检验科。
下一步该去哪里?他想到了局长,决定进局长室。他掏掏口袋,发现前几天看电影收获的那种特效药剂还有一包。他将药包打开,抖一些到饮水机里,涂一些在局长的茶杯上,还放了些进茶叶桶里翻翻。这样,只要局长明天喝水,就会中毒。两天后,他就会有轻度咳嗽,呼出的气体,只要被其他人吸入,就会传染开来。沾染这种病毒的人,一周后都会不治身亡。王老板想,我就不信那些副局长、科长等人,不来找局长汇报工作。这些人带了病毒后,还会进一步传染……很快,就连这座楼里的老鼠、苍蝇都会被感染。
如此,他也许就彻底安全了。
做完这些,他喜不自禁,慢悠悠地往斋堂飞。大约因为想多了,有了杂念,他一头磕在窗框上——事实是头磕在了地上,磕醒了。原来,这是南柯一梦。此梦让他恐惧不已。他坐在蒲团上,静静地想,这些人真要中毒,首先遭殃的会是他们家人。他们的父母在早晚遛弯时,会将病毒带给更多的父母。孩子上幼儿园、学校,会将病毒带给更多的孩子。老婆会传染给她的闺蜜、情人……他不敢往下想了,他怀疑最后会传染给自己。
他无望地将视线从佛祖的脸上转过,看着空空荡荡的窗口。曙色染白了窗棂。一只云雀在窗边蹦跳着,叽叽喳喳地叫几声,又倏忽飞走了。
被雨淋湿的陌生城市
文 / 大 海
早上从酒店出门,下午结束会议从大学出来,天一直是好的。
大学建在山丘上,围墙之外是条孤独的坡路。她先用右手将包顶在头上挡雨,左手拎着开会时发的资料袋。很快又变换姿势,左手将资料袋顶在头上,右手将包夹在腋下。
包是新买的,不算昂贵,但花了她三分之一月工资。那是人生第一个拿得出手的真皮提包,她惜之如金,担心被雨淋坏。资料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何况她本就不想参加这个会议。她只是个讲师,参加这种哪怕小型的学术会议,也少有发言的机会。再说只开一天,匆匆赶来这座城市,来不及观光一下,又要匆匆赶回工作生活的城市。
细雨飘在脸上,迫她加快脚步。无奈职业裙装配上高跟鞋,无法疾步。她骂,“鬼地方”,数次前后张望,没见出租车的影子。很多城市的大学路段出租车不多,可能学生消费力不强。她上班的那座城市学院,周边也是这样,出租车不常去。骂完之后,一辆摩托擦肩而过,她下意识地想,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下雨,哪怕坐上摩的也是一种幸福。
她见惯父母清贫拮据,长大之后,非常渴望过得从容。她在婚后的出行,是老公开车相送;后来她自己攒钱买了辆小车。老公是市直机关公务员,和她一样矜持。家里没添小车之前,他们宁肯坐公交,也不愿搭乘摩的,甚至连同事的摩托也不愿坐……
雨,淋湿裸露的胳膊和双腿,也淋湿她的回忆。坡路拐弯处,一棵榕树从墙内伸出茂密的身姿。她小跑冲进树底,掏出纸巾擦拭脸上的雨水。有风刮过,榕树抖动,雨水从树叶缝隙滴答掉落。她打了个冷战,挪动身子躲避。
终于有辆出租驶过,呼啸卷起的树叶,失去灰尘的味道。地面彻底湿了。她伸手拦截,车已远去。她沮丧地张望,500米的前方是红绿灯,往前1000米就是下榻的商务酒店。这次会议也小气,主办方只在饭堂安排午餐,不提供早晚餐和住宿。她也舍不得住星级酒店。
她用纸巾轻轻擦拭包上的雨水。包的外皮质地柔软,手感舒适。她已经39岁,中年知识女性,正当优雅从容。但此时此地,优雅算个屁?雨水越来越密,雨再下得大些,肯定淋成落汤鸡。她甚至想脱鞋飞奔,套裙又箍住双腿。总不能卷起裙子到腰狂奔吧?
细雨迷蒙,织成一张巨网。她的优雅内心开始烦躁。
又一辆摩托开过时,她果真伸手拦截。她心里清楚,有些不是摩的。摩的佬会在车把挂个头盔,那是通行全国的揽客标志。她已无心思分辨,拦住一辆,就能避开该死的雨。
遗憾的是,连续四辆过去,没有一辆停留。就在她想放弃时,一辆蓝色女式摩托停到身边。城市的家用摩托多半是女式,只有拉客摩的佬才买男式。穿着雨衣的摩托司机单脚支地,右手掀开头盔面罩,冲她惊喜地喊:嗨……是你啊!
久远而熟悉的声音让她怔住了。是他!尽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人确实是他。声音没变,神态没变,除了长相变老。她有些眩晕,他们已经分开好多年了!
好多年前,他和她是情侣,从同一所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她成了那座城市学院的教师,他进了外地的事业单位。后来,他为她放弃单位编制,去了那座城市的企业。再后来,她认识一个家境尚可的本地公务员,坚决提出分手。他问原因。她说为了各自过得幸福。他最后发来短信祝她幸福时,已离开那座城市。
他递来头盔,“雨好大,去哪?送你”,声音已经淡然。
她清醒过来,觉得没有理由拒绝和怀疑。接过头盔戴上,扶着他的肩膀,坐到身后。他将雨衣往后撩了撩,盖住她的身体前部。往前开时,他转头问去哪里?她竟然想不起来。
她的脑子里全是往事,他们失去联系整整十年!十年里,她为人妻、为人母,工作稳字,生活安逸,达到了她要的从容。头几年,她曾经想去找他解释:我们都出身农村,又是外来者,结婚如果房子都买不起,苦了大人也苦了孩子。她想告诉他:你可以找个更好的女人结婚,大家都好才是真好!后几年,她与丈夫吵架受委屈时,也曾想过要去找他……
有些心思,她自己也弄不清。但有点可以肯定,她经常梦见他,问他过得是否幸福!每次醒来她都泪流满面,以为今生陌路。万没想到,竟然在这座陌生城市与他再见!
车到红绿灯,他转头又问:你要去哪?她反问:你要去哪?他说先送你,再回家吃饭。她脱口而出:老婆在家等?他笑了笑,说是啊!她突然若有所失,说过了红绿灯就是。
雨下大了些。他伸手后撩,将雨衣往她身上遮盖。她闻到他的体味,心刺痛一下。多么熟悉的味道,曾经无数次让她身心摇曳。
他将她送到酒店门口,轻轻问:来出差?她点点头:你……好吗?他的鼻音突然变重:还好……多保重!他加大油门转身去时,头盔面罩里的眼圈已经发红。
她开始恍然,没进酒店,而是冒雨前行。她边走边想,这座被雨淋湿的陌生城市,怎么有了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里既有疼痛,又有温暖,既有愧疚,又有希望……她越想越乱,雨越下越大,淋湿她的头发,淋湿她的身体,淋得她泪如雨下。
老两口
文 / 胡 玲
老太太买菜回来,路过公园,看到公园广场上很多老人在跳舞。大庭广众之下,男男女女搂在一块,像什么样子?老太太愤愤地想。
出公园时,老太太斜眼瞟瞟那帮跳舞的老人,她愣了,自家老头子正和一个花枝招展的老妖精翩翩起舞。这老妖精她认识,叫刘慧娟,文化局退休的演员,经常在市里各大文艺活动中露脸。老太太气得血往上涌,扭头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老太太把菜一扔,躺在沙发上生起了闷气。年轻时,她辞掉了工作,辛苦操持整个家,让老头子专心扑在工作上,他才做到了某单位领导的位置。现在好了,退休了竟然跟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她越想越生气。
中午时,老头哼着小曲回来了,家里冰锅冷灶,与往常截然不同。
老婆子,今天怎么没做饭?
谁规定我该每天给你做煮饭婆和保姆?老太太没好气。
你今天是怎么了?吃枪药了?老头子走到老太太跟前,摸摸她的额头,不会是生病了吧?头不烫啊。
没原因,不想做就不想做。老太太别过头。
好好好,那我就叫外卖,你天天忙里忙外,也该休息几天。
吃罢午饭,老头又往外跑,老婆子,我去公园转转。老太太没吭声,心里像火在烧,哼,又去和老妖精跳舞吧!
她打电话给女儿。妈,怎么了,听你语气不对啊?女儿问。
我天天在家忙里忙外,你爸倒好,和那个刘慧娟搂一起在公园跳舞!老太太哽咽起来。
女人扑哧一笑,妈,你这是封建旧思想,多大点事啊?不就是跳个交谊舞吗?都什么年代了?老爸退休了,应该有自己的娱乐生活,谁叫你不会跳?我早就说了,叫你别整天闷在家里,也该出去跳跳舞唱唱歌,多参加一些活动,有益身心健康……
死丫头,真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她气呼呼挂掉电话。
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才回来。老头问她做什么去了?她说,没做什么,这些年我成天侍候你们一大家子人,现在老了,我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了,以后啊,我不做煮饭婆了。老头哭笑不得,你这两天是怎么了?转性了?老太太懒得搭理他。
睡觉前,老头打开衣柜,说,老婆子,帮我挑件西装,月底市里有个交谊舞比赛,我要穿去参加比赛。老太太说,老了还讲究什么?你自己选。
老太太依旧每天早出晚归,穿得讲究起来,神神秘秘的。老头问她在忙什么。她说,认识了一帮姐妹,和她们在一起玩。
市第五届“夕阳红”交谊舞大赛隆重举行。老头和刘慧娟身着盛装参赛,他们的探戈跳得流畅自如,优雅大方,赢得了现场观众和评委的一致好评,老头信心满满,胜券在握。岂料,后半场突然杀出一对程咬金,一对选赛者的华尔兹吸引了所有人,台上的他们风采迷人,动作轻盈优美,宛如一股温柔的清风在舞台上飘荡,现场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老头定睛瞧了瞧那对老人,觉得有些面熟。他们下台后,老头走过去凑近一看,原来男的是老年大学的校长王鸿生,那老太太妆容精致,一袭雪白舞裙端庄典雅,天,竟是自家老婆子。老头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老婆子,是你?
老太太一笑,是我,怎么了?我不能来参加比赛啊?
王鸿生对老头说,老领导好!原来我的舞伴是您的夫人啊,怪不得人这么有气质,舞也跳得好。
老太太笑着看着老头,一脸得意扬扬。
大赛揭晓,王鸿生和老太太夺冠,而老头和刘慧娟屈居亚军。
晚上,女儿回来了,老妈,你实在是太棒了,真是深藏不露啊,我在电视上看到夺冠的是你,惊讶得目瞪口呆,那风采那气质,不愧是我老妈。对了,老妈,你什么时候学会跳舞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每天练,每天跳,他们都说我很有天分。我啊,还学会了化妆和插花。
老太婆,你以后别跟那个王鸿生一起跳了,他没我跳得好。老头满脸堆笑。
怎么了?你想让我更换舞伴啊?你不是有刘慧娟吗?
刘慧娟是跳得好,也比不上你啊。以后,咱俩一起跳。
跟我跳可以,不过,我丑话说在先,做了我的舞伴,就不能更换了。
不换不换,一辈子不换,以前是你不会跳,现在会了,当然要跟你跳。哟,时间不早了,公园的舞会又快开始了。
老太太款款起身,优雅地亮出一个舞蹈动作,说,走,跳舞去。
老两口手牵手,出去了。女儿坐在那里,笑着直摇头,嘿!这老两口,真有点意思。
三更月呜咽
文/肖建国
那年秋天,我在湘西一个叫瓦拿的小山村住了几日。
“瓦拿”是方言,意思是贫穷的山坳。这村子也确实太穷了,至今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土路连通外面的世界。我从小镇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来到这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
墙是土墙,瓦是灰瓦,斑驳的木门吱呀作响。室内简洁、干净。两把竹椅,一张方桌,还有朴拙厚实的木床。这就是老洼经营的“客栈”。
我到达时,太阳西斜。空空荡荡的院子里,除了树,就是风。老洼对我说,村里全是老骨头,年轻人都出去捞世界了,孩子们则在山下上学。老洼五十出头,腿有残疾,出不了远门。就紧跟形势,把村民废弃的房屋租过来,翻修一新,办起客栈。
有人笑他,这穷乡僻壤的,鬼都不来,会有人来吗?
老洼回应道,现在都进入渔网时代了,那么多的鱼挤在一个网里,荒凉的这里,说不定就是风水宝地。
老洼把一张张图片抛到网上。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野花,小桥流水人家,这里应有尽有。于是,就有人舟车劳顿来了。老洼算算,除去成本,每月能赚壶酒钱。
熟悉下环境,天色已暗,袅袅升起的炊烟让小山村活跃起来。隔壁一老叟佝偻着腰,敲着木盆,发出咚咚回响,呼唤着山坡上贪玩而晚归的牛羊。老叟一身黝黑,眉毛很淡,好像随时都有抹掉的可能。
他冲我笑笑,露出一张没牙的嘴,算是打了招呼。
整个傍晚,我看有六七位老人,他们行动迟缓,见到我,脸上都露出木然的笑。
夜里,我在半醒半梦间,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哭声。刚开始嘤嘤呜呜,嗓音嘶哑,持续低沉,像是用手掌捂着嘴巴,不敢让悲痛放肆开来。间或有些哽咽,噸噸几下过后,伤心的抽泣则更加凄切。最开始是一个人哭,紧接着是两个、三个……哭声有了力量,越显悲壮。我在这悲壮的力量中,由迷糊变为清醒。咬咬舌头,疼!我明白,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人一清醒,恐慌便袭遍全身。我轻轻侧转身,那哭声就像看着我似的,忽然由高变低,混合的悲伤又变成了单一的呜咽。如泣如诉,凄凄惨惨,听之在左,忽之在右,我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有鬼不成?
看看手机,临近子夜。伸手拉灯,电却停了。虽然老洼曾交待过,夜里会停电,但在这个鬼魅迷离时刻,任我内心如何坚定,也有些不寒而栗。
我摸索到床头的搪瓷缸子,索性坐起来。这时哭声稍弱,可依旧在房间里萦绕徘徊。透过窗子,我看到半轮秋月浮在云雾缥缈的西天。西天很低,紧扣在屋檐下。哭声就好像从那里传出,通过风、通过雾、通过山岚,丝丝缕缕传入耳膜,钻进脑海。那月牙也对我发出清冷的笑,隐约可见的凤眼中,忽地涌出大片雪白的泪。
我骇然。哭声也戛然而止。这一夜,无法入眠。
第二天,我问老洼,可曾听到哭声?
老洼瞪着鼓眼泡,憶怔片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说,没!我再小心询问老叟,老叟夫妇异口同声回答,没——有——啊。
我在诧异中感觉到,要么他们都在说谎,要么我真的是出现了幻觉。
好在第二天夜里,哭声再次响起。刚开始依旧是嘤嘤呜呜,有些强忍住似的。慢慢地有哭声加入,悲伤的宣泄顺畅许多。我翻身起床,蹑手蹑脚走出小院。
白天,我已看好地形,非常自信哭声来自邻居老叟。踩着月影,循着哭声,我轻轻来到老人的泥墙外。果然不错,有七八位老人坐在院中,倚着老榆树,围成一个圈子,正在默默哭泣。有的哽咽,有的抽搭,有的独自抹泪。院里院外,没有言语,只有嘤嘤嗡嗡、咿咿唔唔的哭声。哭到惨处,吓得半边月亮赶紧堕入云层,天地为之一暗。
夜不凉,我却瑟瑟发抖。老人们哭过一阵子后,你拉我一把,我拽你一下,互相搀扶站起身来,然后各自蹒跚着回家。我揉揉双眼,静静心神,突然感悟自己冒昧地出现在这里,确实很不厚道。
第三天夜里,我期待哭声再次响起,可惜没了。
第四天依旧没有。
第五天,我要返回小镇,老洼来送我。走了很长一段土路,老洼才开口说话。他说得很缓慢:好多年了,都已成了习惯。人越老,越是想念外出的子女。特别是到了晚上,更觉孤零零的无所依靠。刚开始,只有老叟因思儿哭泣。没想到这一哭,就好像在朦胧的泪水中见到儿子一样,思念之情顿时有所缓解。其他老人听到后,纷纷仿效。经多年验证,老人们在三更之月思念亲人,则子女感应更加灵验,都会及时打回电话。于是乎,这就成了老人们想见子女的一种习惯。
我听完,默不作声,突然问:这两天,小山村的电话多吗?
老洼一脸苦相,极诚恳回答:没有。
不过,老洼旋即补充道,我说的这些话啊,你别当真,只当是一场梦好了。
画家与儿子
文 / 王 溱
画家在泛黄的宣纸上从容不迫地勾山画石时,儿子正在会议桌前气定神闲地调兵遣将;画家手腕一转,笔下的石头便一气呵成,自然浑穆;儿子手掌一挥,几个副职各自领命而去,干净利落。血缘这东西呵,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把这父子俩串联着,即便他们所在的城市相隔千里。
到了晚上,这种连接终于具体成一根网线,画家在这头,儿子在那头。儿子扔下端了一天的架子,搂着小小的女儿在摄像头前柔声细语与爷爷聊天,画家也心甘情愿放下画笔和矜持,对着网线那头的小孙女学牛叫,逗得小孙女咔咔咔笑个不停。
这是画家一天里说话最多的时刻。通常他都不大用嘴说话的,生活简单得就像他画的画,构图疏简,空寂萧散,大大的空白处所写的诗文,便是他想说的。画家的夫人也不说话,或端立在案前蹙看眉,或掖紧了披肩侧身看。也有不想看的时候,从书架抽本书出来,靠在躺椅上看,兴起时可能吟上两句,“春有百花秋有月”,或是“可以调素琴,阅金经”。画家听着听着下笔就更柔了,全是内劲,寥寥数笔,已颇有元代大师倪瓒《渔庄秋霁图》的神韵。笔罢,净手,舀出一碗小米粥,就着几根榨菜,往嘴里扔几颗花生米,美哉!
岁月一旦静好,时光便如飞梭,转眼画家就要迈入古稀之年了。七十,那是大寿,儿子早早就张罗着到时要把画家接过来,好好办个寿宴,热闹热闹。画家一听也高兴,早就盼着能把小孙女搂在怀里,真真实实地给她学牛叫呢。
按理说儿子是党员干部,不该办这个宴席,现在关于办宴席的规定那可是严格得很,但儿子给老父亲过七十大寿,想来也是合情合理。儿子心想,规定也不外乎人情,照足要求来做便是了。
儿子的助理给儿子出主意,老画家的寿宴,那自然不能落了俗套,大酒店闹哄哄的不合适呢,得是会所,私人的,幽静,高雅,才符合老画家的身份。儿子想想在理,就把市里数得上的会所在心里过了一遍,竟没筛选出半个合适的来。这几年因工作的关系,跟这些会所的经营者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算不算规定中提到的“与本单位有业务往来”,还真不好说。干脆换成酒店吧,又遇到了新问题,摆几桌好呢?按照规定,“确须操办的必须严格控制在亲戚范围内”,画家也就一个儿子,就算把所有远房亲戚都算上也坐不满两桌啊,这一桌两桌的,怎么热闹得起来呢?
这边儿子正头疼着呢,那边画家也不安生。正画着梅花呢,竟不自觉多给大树多画出几个枝蔓来,甚至画蛇添足添了个鸟窝,原本萧散的构图变得拥挤繁复,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画家气呼呼地把笔往瓷缸里一扔,两个鼻孔翕动得鼓鼓的,当下就拨了儿子手机,“小子,忙什么呢?”
儿子说:“上班哪。”
“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子笑了,“工作上没什么难办的,就是给您办寿宴的事,出了点状况。”
画家心里有数了,“有人提前给我送贺礼了吧?”
“您真神了!”儿子说,“就是大表叔的儿子,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大早就往家里送来一个金灿灿的金寿桃。他肚子里那点事,我还能不知道?”
画家一听,孩童般嚷嚷起来:“别办了!别办了!给他退回去!”想了想又说,“当初你们小两口不是旅行结婚嘛,我也潮一回,带上你妈,来个旅行过生日!”
儿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母亲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两年来,画家却老说自己不是一个人住:你妈在呢,天天陪着我画画,还给我读诗呢。
儿子越想越愧疚,脱口而出:“那这样,我们带上您宝贝孙女,一起回去给您过生日,就我们一家人,自己过。”
画家高兴了,“好!好!简单点好,我宝贝孙女可比五十桌酒席强。”
搁下电话,门铃响了。是住在隔壁的教授。教授托着个鸟笼子,探进半个身子来:“老伙计,遛鸟去?”
画家兴奋地摆摆手,“不去不去,过些天小孙女就要来了,老伴叫我赶紧收拾收拾呢,没空。”
五分钱一条命
文/吴小军
大国妈死了。在1995年的冬天,就在大国面前死的。站在城里天桥的转角处,大国妈看到一个人的皮夹子掉出一枚硬币,滚过她脚下正往天桥下去。她就弯下腰,伸出了手。硬币给她手一碰,拐了个方向,停住了。穿着厚棉袄的她有些笨拙,脚下一绊,顺着阶梯滚下桥去了。
大国一把没拉住,看着他妈的身子顺着天桥的阶梯,像磙子一样滚了下去,溅起的阳光像春耕时老犁带起的田泥。然后是砰的一声响,再然后是一连串的刹车声和惊叫声。他妈没了,为了那一枚银色的硬币。他扫了一眼,城里的阳光在硬币上闪着冰冷的光,是五分钱的。
他后悔带他妈来城里。
大国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倔强的寡母硬是将他供了出来。大学毕业后,大国在城里成了家,就想带他一辈子不知道啥是甜味的寡母到城里住,让她享福。
可是来了不到三天,大国妈想回去了。她丢不下家里的鸡公鸭婆,还有那跟着她十几年的老狗旺财。所以,在回家之前,大国带她到城里转转。他妈也愿意,毕竟回去人家问起来也好有个说道嘛。
可没承想,竟出了这么档子事。大国愧疚死了,好长时间都没办法走出来。好在媳妇家出面处理了后事。看着母亲的骨灰,大国又泣不成声。
媳妇从背后搂着他,想给他一些安慰。
大国说:“我要给我妈一个说法。”
媳妇愣住了:“说法?什么说法?”
大国说:“我妈是帮人家拣钱才掉下去的,她是见义勇为啊。”
媳妇松开了手:“对呀,是见义勇为。可那又怎么样呢?”
大国说:“我妈一辈子好强,我不能让她这么窝窝囊囊地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媳妇不解地望着他。
“我要让有关部门颁个见义勇为证书,风风光光送她回去。”大国知道母亲是想和父亲葬在一块的。
媳妇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这个,能成吗?”
大国找到了那天打开皮夹子掉了硬币的人。那人同情他,拿出两张大钞递给他,说:“怪我,不小心。我不打开皮夹子找身份证,硬币就不会掉出来。硬币不掉出来,你妈妈啥事没有。说吧,你要我做啥?”
大国不要钱。他说:“你就给我证明一下,我妈是做好事才掉下去的。”
那人说:“本来就是呀,我证明。”他愣了一下又说,“去哪证明?”
“去有关部门那。”大国说了想给他妈争取一个见义勇为证书的想法。
“这,这,这……”那人吃了一惊,“就为了五分钱,人家给颁吗?”
最后他写了一个情况说明,郑重地签上名字递给大国:“兄弟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大国拿着说明找到了当时处理交通事故的交警。交警说:“不是处理完了吗?赔了钱了,还折腾啥呀?”
“大哥……”大国说,“我妈是为了帮人拣钱才掉下去的。”
“对呀。”交警说,“本来她掉下去后,车子轧到她之前是不是就已经死了,是判断事故责任最大的依据。不就考虑她是做好事掉下去的,公交公司赔的又是国家的钱,这才判了他们主要责任,让他们多赔钱了。”
大国说了自己的想法。交警叫道:“五分钱?见义勇为?这个不属咱管,你找有关部门去。”
大国不知道见义勇为有关部门在哪里,就找到了市里的宣传部。宣传部接待他的是一个很和善的秃顶胖男人。
秃顶胖男人听完大国的话,又看了他手上的说明材料,然后很认真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国同志,您的母亲确实是做好事去世的。可是,这只是五分钱呀,难道您愿意别人说您的母亲宝贵的生命只值这五分钱吗?”他同情地看着大国,“证书和奖金是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发的,不过我建议您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再去找他们。”
大国拿着秃顶胖男人写的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地址站在天桥上,喃喃自语:“五分钱,五分钱怎么了?五分钱就不是见义勇为了吗?可是,妈呀,我能跟别人说你的命就值五分钱吗?”
还找吗?大国不知道。
武林高手
文/陈树龙
爷爷竟然是一位武林高手。
这消息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和惊喜。
可是,奶奶怎么从未对我提起呢?小时候,奶奶爱给我们讲故事,杨家将啊,薛仁贵征东啊,狄青平南啊,可就是从没讲过爷爷的英雄往事。究竟奶奶是不知道,还是爷爷故意隐藏武林身份呢?
在我的脑海里,爷爷晚年总喜欢穿一身灰白唐装,腰间插着一根长长的柚木旱烟枪。武侠小说里的隐世高手不都这样吗?我越想越激动,我得问父亲去。
父亲正要出门,我截住父亲问,爷爷有没有留下什么武林秘笈?你怎么没有学爷爷的武功?父亲微笑着说,我哪有时间学武功啊?七八岁开始帮家里下田地干农活,十三岁就跟你爷爷去修水库扛大石。哪像你们这一代舒服啊?你最近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还要继续问下去,父亲摆摆手说,让开让开,三缺一,我打麻将去了。
父亲没时间学武功,那么二叔呢?但二叔说,没听说爷爷会武功啊。我又问,在你的记忆中,爷爷有过吵架或者打架的事情吗?忍无可忍就出手了,隐世高手都这样。二叔想了想说,倒是有一次。这件事你该去问你小叔,他还受伤了呢。
小叔都受伤了,爷爷肯定出招,忍无可忍地出招!爷爷肯定挥舞着旱烟枪,横扫千军,打得敌手呼天唤地抱头鼠窜跪地求饶。我想着想着,自己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赶紧问小叔去。小叔回忆说,那次打群架啊,我事先不知道的,恰好路过,赶紧停下单车上前帮手。由于一时心急忘了上锁,单车又是刚花了三个月工资买的,担心被偷,我正回头照看单车,一条棍子就直劈而来,我来不及躲闪,急忙抬手往上挡,前臂就给打折了。那人又抡起棍子,突然,空中传来炸雷般的一声巨吼,都别打啦!大家顿时都停手了,好在那一声巨吼啊,要不,我的头肯定破了,小命也说不定没了。我插嘴问,谁吼的?小叔说,是你爷爷啊!他收到消息即刻赶到,一声大吼!我回头看新单车的事,你可要保密啊,别让人笑话我,只要单车不要命。我继续追问,难道是江湖失传多年的神功狮子吼吗?小叔说,狮子吼是你爷爷的外号!你千万别乱叫!
虽然没有听到爷爷施展武功的精彩片段,多少会让我有点失望,但获悉爷爷的外号,我还是有些兴奋,江湖中人不都喜欢把自己的拿手本领当外号吗?
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师父跟爷爷关系特好。爷爷去世后不久,师父上门来找奶奶,说爷爷生前特别交代,要我去他那里习武。我忙于学习,直到高考完毕,奶奶找我说,男儿必须习点武艺。可师父第二年也走了。但为什么爷爷非要我去拜师习武,而不亲自传授我呢?奶奶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吗?
或许,阿水叔公知道。我小时候,因为是长孙的缘故,经常跟着爷爷到处串门,爷爷与阿水叔公交往也甚为密切。
今年春节,我给阿水叔公拜年时,特意请教他。阿水叔公听完,呵呵大笑,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啊?我还是你爷爷的徒弟呢!我听得一头雾水,爷爷在世时与阿水叔公一直以友相称并无师徒名分。
阿水叔公呷了一口茶,说,那年头啊,大家都穷,你爷爷带领我们一帮人“走山内”。一般我们晚饭后就出发,帮人家从码头挑海鱼到山里头,赚点“脚路费”,然后又帮人家从山里头挑点山货回来。有一次,在山里头跟人家抢生意发生争执,你爷爷大吼一声,你们依仗人多是吗?我们可不怕!对方的领头摆出架势,说,我跟你单挑决输赢!可你爷爷只有大嗓门狮子吼,哪会武功啊。而我刚好学武出师,立马挺身而出,对你爷爷说,师父,不用你出马,我来!我两三招就把对方撂倒,对方说,徒弟尚且如此,师父更是高手啊!后来,我有时叫你爷爷师父呢。
原来如此。我对阿水叔公说,幸亏有您救场啊!阿水叔公摇摇头,欲言又止,端起茶杯,一口把茶喝了。
阿却拉嘎
文 / 李 艳
秋天像极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湛蓝澄澈的天空下,金黄色的白桦林,雪线下苍翠的云松,加上嵌在油画中含烟凝碧的湖水,构成了高原上特有的美景。即便如此,我的内心还是平静不下,因为我要找的那个情敌还没出现。虽然我不漂亮,但我就想知道我的对手到底有多漂亮。
半个月前,我在书柜里翻出了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我爱你,阿却拉嘎”,字迹娟秀,隐隐还透着酥油茶的味道。我生气地问他,这是谁?年纪轻轻就成为眼科专家的他,故意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把声音拉长说,接近天堂的地方,那里有我牵挂的人和牵挂我的人。
我用手机拍下了“阿却拉嘎”四个字。一周后,发微信告诉他:我要到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去寻找你的“阿却拉嘎”。
你认识她吗?在他的故乡南迦巴瓦,不会藏语的我拿着手机上拍的图片到处问。每经过一个帐篷,我都会礼貌地向藏民朋友打听。因为很多藏民不懂汉语,所以他们给我的答案不是微笑就是摇头。
你认识她吗?藏民大叔对着我的手机看看,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正准备离开,大叔的儿子开着车回来了。他走过来拿着我的手机看了下,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嘴里读着,阿却拉嘎。我心中一阵惊喜,终于遇到一位懂汉语的人了。阿却拉嘎?他再次看着我问,我拼命地点头说,对对对,就是她,你认识她吗?
听完我的故事后,他告诉我他叫巴桑,并爽快地答应可以帮我。第二天,他开着车带我去了南迦巴瓦峰半山腰的一个小村子里。
这是旺姆嬷嬷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孩子们去拉萨朝圣了。巴桑边说边带我进了屋。窗户下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她手里不停地转着一串油腻的佛珠。巴桑向旺姆打招呼说,贡康桑。
看到巴桑,老人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她拿出热乎乎的酥油茶和糌粑来招待我们。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只看到老人用手不停地指着眼睛讲着什么,巴桑也不时地检查下老人的眼睛,似乎是医生在回访自己的病人。离开时,旺姆嬷嬷弯着腰站在门口,向我们不停地挥着手说,阿却拉嘎,扎西德勒。
我奇怪地看着巴桑问,旺姆嬷嬷怎么知道阿却拉嘎?巴桑笑着说,阿却拉嘎,我们都认识她。
接连几天,巴桑带我去了周边不少藏民家,他们聊天的话题似乎都是关于眼睛的。这些人中有老人,有孩子,而且大多数家庭并不富裕。巴桑每次会依情况留下些药品。渐渐地我猜出了这些人肯定是巴桑的病人。只是离开的时候,他们嘴里却喊着“阿却拉嘎”,这让我十分生疑。
巴桑,我让你帮我找阿却拉嘎,而你,并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
不,我在尽力帮你了,卓玛。哦,卓玛就是姑娘、是美丽女神的意思。在他爽朗的笑声中,我的脸红了。
如果明天我还见不到阿却拉嘎,我就回去,离开他,让他和他的阿却拉嘎见鬼去吧!
把我送到住处后,巴桑坐在车上问,卓玛,你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就是想见情敌阿却拉嘎?
是的,如果他心里只有阿却拉嘎,阿却拉嘎也爱他,那我就选择退出。
那说明你并不在乎他,不敢把心爱的人从别人那里抢回来的爱,你觉得那是真爱吗?巴桑用坚毅的眼神盯着我说,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他了,我觉得我会在乎你的。
高原汉子的坦荡着实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的沉默中,巴桑扬鞭而去,氆氇长袍在远处融进了暮色之中。
次日一大早,巴桑就来接我,说带我去见阿却拉嘎。我们来到了藏区的一个义诊集中地。很多来自内地的医疗工作者穿着红马甲在这里义诊。巴桑告诉我因为藏区的医疗事业不发达,而且藏民也住得不集中,很多老人和小孩得了眼疾,不能及时医治,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前几年,一群义工来到这里,帮助家庭困难的眼疾病人及时就医治疗,还建立了结对帮扶关系。当时有个年轻的医生治好了一位姑娘的眼睛,姑娘就爱上了那个医生,她用藏语说阿却拉嘎时,小伙子红着脸告诉她,说自己有对象了。姑娘说,抢不走的爱情,才是真爱,愿神保佑你。后来,姑娘执意去拉萨朝圣,回来的路上她救了一名小伙子,她说也许这是神的旨意,她就跟着小伙子离开了南迦巴瓦,去了遥远的南方。
再次回来时,她在曾经治好眼睛的地方,筹资修建了一所医疗站,定期给有需要的病人做检查,还免费赠送药品。藏民为了感谢她,就用她曾对医生说的那句“阿却拉嘎”命名那个医疗站。
啊?是这样呀!我惊讶地说。是的,事情就是这样。阿却拉嘎在藏语里就是“我爱你”的意思。我突然想起初次见面时巴桑对着我说了好几次阿却拉嘎,我还拼命地点头说是是是,顿时感觉脸上一阵发烫。
她就是我的亲姐姐德吉,为了让阿却拉嘎维持下去,她得去南方赚钱,我只能留在这里照料阿却拉嘎和那些需要我的藏民。
我打开手机给巴桑看我男友的照片,问他见过这个人吗?巴桑笑着说,他是以前来过的一位医生,我姐姐爱的可不是这个人,她喜欢的是另一位天使。说完,他收住了笑容问我,卓玛,我还能把你从他那里抢过来吗?
我也笑着说,巴桑,谢谢你告诉我阿却拉嘎的故事,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会和他一起再次来到阿却拉嘎,看望你,看望那些牵挂他的人和他牵挂的人的。
离开南迦巴瓦那天,天空飘着洁白的雪花。我朝送行的巴桑挥挥手说,愿神保佑你,阿却拉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