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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狼所长(小说)

2018-09-10葛文荣

青海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所长媳妇草原

石头

这一天,是张阿爷“解甲归田”的日子,三个儿子和儿媳撂下地里的活,早早等在村口,翘首踮脚远望。

好不容易看见张阿爷的身影从远处逶迤而来,儿子儿媳们骚动起来了。爹雇了一辆大车,将拉回他当藏客挣下的全部家当,这算是荣耀乡里的大事,儿子儿媳们感觉很荣光。

张阿爷是老伴去世后,赌着儿女的气,出门去当的藏客。如今,60岁出头了,进藏的路太遥远、太艰险,张阿爷跑不了。

“爹咋还雇了那么大的一个车啊!”三媳妇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着公公,手有点抖。二媳妇悄悄瞟了一眼三媳妇说:“咱爹这算是衣锦还乡吧?”大媳妇斜眼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她在思谋,要是这个爹由她来养该多好啊。可是俗话说,天下的老子,疼的是小的。乡里有不成文的规定,老人一般和最小的儿子生活在一起。

张阿爷和雇的马车拐进山弯看不到了,三媳妇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立刻引起了老二和老大媳妇的不满,她只好拧着脖子退回来了。六人一时都无语。三儿子一直在捏自己的手指,每一个指头咔咔响过了一遍后,他还在捏。二儿子揪了一根草,一截一截地咬断,吐在地上,完了再拔一根来咬。大儿子蹲在地上,用一个木棍在地上划,已经划出来很深的缝,他还在划。

“来了!”拐过那个山弯,张阿爷出现在六人面前,大家七嘴八舌地喊着爹,全部围了上去。然后,眼睛极快地从他们爹的脸上滑向了马车的车厢里。所有人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愕、失望、疑问,因为挺大的车厢里只有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

所有人都不自在起来,唯独老大媳妇的脸却变活泛了,嘴上说:“爹,黑饭吃啥?”心里想:“天下的老子就应该疼小的!”

一路上,六个人不时瞄一眼车里的石头,每个人头上都冒出一长串的问号,但是六个人绷着,都不问。张阿爷一路笑眯眯的,好像车里拉的就是万贯家产。直到家门口卸石头时,三媳妇终于憋不住了:“爹,你阿么拉了一个大石头回来了?”

“唉,这些年在外面没创下什么家业,回来的时候看沟里这块石头不错,就拉了回来。”张阿爷笑眯眯的。

石头还没落地,老大、老二两口子带着满脸的疑惑、不解、失望,借口忙走了。“天下的老子,疼的是小的。”他们把爹心安理得地扔给了三弟。老三两口子一晚上愁苦不已———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个就像饿狼,如今又来了一个老子。

老话说,日子就像树叶一样多。可像树叶一样多的日子总是过得不咸不淡。

每天晚饭后,张阿爷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继续讲述他那些进藏路上惊心动魄的故事。旁边是他的三个孙子,大娃、二娃、三娃。有一天,二娃突然向他亮出右手的三个指头,又努力用左手摁下去一个手指。张阿爷“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三娃说:“两遍就两遍,爷儿你讲!”大娃看看二弟、看看三弟不吭声。

有一天,二娃亮出右手五个手指头,看看,又伸出左手的一个指头,张阿爷笑笑,不好意思地停下了,三娃说:“不管是六遍七遍,爷儿你讲!”大娃看看二弟、看看三弟,靠着阿爷睡着了。

有一天,石头上只剩下张阿爷和三娃,张阿爷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爷儿你讲,你讲!”三娃就像是第一次听阿爷的故事,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张阿爷讲着讲着就睡着了。三娃把他扶到炕上,张阿爷再也没起来,咽气的那一天,拉着三娃的手,只颤抖着说了“石头,石头”就闭上了眼睛,臉上安详幸福。三娃高喊一声:“爷儿,你一路走好!孙子我明白你的话!”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办完丧事的第三天,张阿爷的儿子儿媳们终于开口了,这个问题憋了快十年,憋得他们好难受啊!———父亲当年的钱财去了哪里?最后他们的结论是,那笔钱财就是这块石头。要不然,当初他怎么只会拉这个石头回来。所以,这块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

三弟说:“爹是我养老、抬埋的,石头也好钱财也罢,关你们什么事?”“爹留下的财产三个儿子都有继承权。”两个哥哥势在必得。于是,三个人为分石头激烈争吵。再后来,他们厮打在一起,打斗现场汤土飞扬,十分热闹。弟兄三人分石头的事情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件特大新闻,看热闹的人比看了一场大戏还兴奋。三弟最终筋疲力尽,只好答应三个人一起分石头,但必须是他一个人占七成,两个哥哥不同意。三个人又为分配比例开始争吵,直到汤土再次飞扬。

最后,有人出主意说,三弟赡养、抬埋了老人,拿五成,另外五成两个哥哥平分。三个人这才勉强平息,但怎么分开这个石头又成了一大难题。面对共同的难题,他们不吵了。一起坐下来商量的时候,三弟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哥仨坐在一起密谋偷邻居家杏子的情景,便发了一小会儿呆。

一个砸石头的办法快速被商量敲定了。三人找来大锤、凿子,摩拳擦掌地来到石头跟前。但是,三娃坐在石头上不让他们砸,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你走开!”“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啪……”三娃挨了一个嘴巴,看着三个红了眼的大人,三娃捂着脸挤出了人群。

“当!”老二迫不及待地抡下一锤,石头坚硬无比,大锤被弹了回来,胳膊被震得生痛。“我来!”大哥抢过大锤。“大哥怎么还跟小的时候一样啊。”三弟又发了一小会儿的呆。兄弟三个齐心协力轮番上阵,大锤抡到傍晚时分,石头还是没有裂的迹象。看热闹的人热情衰减,太阳偏西,人已散尽,只留三娃一人。这时,抡大锤的人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三娃眼里噙着泪,一直喃喃地说着,他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

“开了!”兄弟三人扔掉工具,一起扑到了石头上。石头裂成了两半,三个人合力掰开了石头断面,却没有见到丝毫跟钱财有关的东西———那确实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三人想哭都哭不出来。

一切纷争平息了,三娃努力将石头裂缝对在一起,每天还要在上面坐一会儿。说来也怪,当他累的时候,只要一坐在石头上,他就浑身舒坦,疲劳逐渐消失。当他内心焦躁的时候,只要一坐上这块石头,就逐渐内心清明、安静,这块石头总是给他安全感和满足感。

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大娃、二娃、三娃都长大了,大娃和二娃还娶了媳妇,只有三娃光棍一条。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搅勺,问题从这一天开始了。

那天傍晚,大家从地里拖着乏身子回到了家里。事情就出在他们的老母亲不该在农忙的时候生病,更不该在大家回家时忘记做饭,睡着了。看着厨房里的冰锅冷灶,两个媳妇阴着脸,排闼进屋。于是,这一夜这个家没有消停,先是两个媳妇一直在叽叽歪歪,紧接着两个儿子开始摔碟子拌碗。闹腾了半晚上后,大家终于捅开了那层窗户纸———分家。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顾及他们父亲心中的痛苦。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吵着分家的,分完家,母亲就病了,不久就殁了,父亲一气之下出门当了藏客。如今,三个儿子狼一样站在他面前要分家,和当年他们兄弟几个一样,他嗓子里泛上来一口苦水,发了很久的呆……

发完呆,父亲发话了:“除了三间主房外,剩下的房子你们三个人抓阄,直到抓完为止,其他工具和用品也是一样,除了主房内的,其余全部拿出来抓阄。三间主房和这个院子是我们两个老人的,谁最后抬埋我们,就由谁来继承……”“按照老规矩,老人由最小……”二娃还没有说完,媳妇偷偷拧了他一把:“按照老规矩,老人由最小的儿子赡养,可是规矩是规矩,你看咱们家最小的儿子还小,连媳妇都没娶,怎么来赡养老人啊?”大家一时无语,都将目光盯在了三娃的身上,三娃一直没有吭声,看大家都在看他,他闷闷地说:“我要一个人过,我只要门口的石头。”因三娃只要了石头,这个家分得十分顺畅。

然而,很快事情又因这块石头而起。晚上,大娃的媳妇问大娃:“三娃只要一块破石头,为什么?”“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原来验过!”大娃烦躁地说。“可是,这块石头能吃啊还是能喝啊?你就不想想,小的时候爷儿最喜欢这小子,肯定把钱财留给了他!”大娃觉得媳妇说得有道理。第二天,大娃两口子撺掇起二娃两口子,一起来找正在挖石头的三娃。

兄弟三人的争吵再一次惊动了村里人,这是这个村有史以来第二件特大新闻。“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老三的阻拦换来了两个哥哥的拳脚,他坐在地上无力地哭喊:“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啊!你们都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啊!”他的父亲听到了这句话,猛地愣在原地好半天。随后,他喝住了老大和老二。但是石头已经被砸成了好几块,石头底下也被挖下去一个很深的坑。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所有人的好奇再一次落空了。三娃坐在地上伤心不已:“这只是爷儿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啊,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啊!你们……”这时,父亲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帮他捡拾石头碎块,他嗓子里泛上一口苦水。

石头确实没有给三娃带来什么财富,他一个人白手起家,努力地过着,每天闲了都会在摔破了的石头上坐一会儿,眼里噙满了泪。有一天,他那扇张着大缝的院门被人小心地推开了,吱吱呀呀响了老半天,才看清门后面探进来的那张脸。

“你是?”来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走到了屋内爷爷的灵位前,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回转身,抽泣着喊了一声哥,三娃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来人不急于解释什么,把三娃拉到门口的石头跟前,“我太熟悉这块石头了,它果然碎了!”然后,两人坐在石头上,来人开始讲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张阿爷捡的孤儿。“爷儿干不动的那天,他最发愁的却是十年积攒下来的钱财。他很清楚自己的三个儿子,这笔钱财对于他们,对于这个家来说就是灾难。那一段时间,他非常熬煎。最后用所有的积蓄,悄悄买下了一家旅店,先让我管着。”

“‘娘老子的心在兒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爷儿煞费苦心,最终在河滩里选了一块石头拉回了家。他说:‘这块石头最后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可总比这个家四分五裂的好啊!”来人擦了一下眼泪,“当时,说这个话的时候,爷儿一下苍老了很多!”

“爷儿把旅店交给我,让我十年后回家来寻找这块石头,找到石头现在的主人后就把旅店交给他。”

“其实,这真的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可是,它碎了。”来人说。

“嗯,它碎了……”三娃说。

狼所长

秋天的牧草闪亮着金光,满足、自豪地随风摆动,狼所长眯着眼,享受着草原午后的阳光。突然,他感觉那牧草丛中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突然双目怒睁,右手那只断指猛烈地刺痛了几下。狼所长几乎是跳起身,向前猛走了几步。

“不对,不对!”他刹住了脚步,“一只耳应该已经死了!”随后,狼所长又眯着眼,长久地看着午后的草原,最近他总是活在这样的幻觉中。

他曾经是泉吉乡派出所所长。泉吉草原在海果雪山和青海湖之间,这里有不少山丘、沙丘、灌木,是狼生存的乐园。当了几十年所长,处理的绝大部分都是关于狼的案件。其实,起初人们敬重他,是叫他老所长的。后来,由于关于他和狼的传奇故事在泉吉草原到处传播,人们便以讹传讹,都叫他“狼所长”。

他小的时候,泉吉草原天堂一样美丽。有一天,来了几卡车外面的人,他们要在这里开荒种地。

他们干劲十足,先把一块块水纳滩里的水排出去,种上了庄稼。然后,把一棵棵长得粗壮的沙柳砍倒,在草原上盖起了房子。闲暇时间里,他们把猎杀野生动物当成一种娱乐。第二年,庄稼没长出来,草原上却刮起了黄风,被开垦的土地里沙土连同种子都被风刮走了。

后来这些人灰溜溜走了,他们是唱着歌来的,走时有人在哭泣。他们走了,泉吉草原从此便有了沙丘。他们走了,草原的狼变得十分疯狂。

过去,草原狼偶尔会吃掉几只老弱病残的羊,牧民对此抱着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保持羊群品质优良的最自然的方法。但是,现在狼一咬就是一大片羊,牧民感到有些恐慌。

在村委会主任仁青儿子的婚礼上,挡不住大家的热情,狼所长喝了几杯。翻过山梁,牧草丰美,阳光明媚,狼所长架不住困意,选了一块草厚的地方躺下,美美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狼所长一个激灵惊醒了。午后的草原风和日丽,牧草金黄,四周寂静,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不对!藏百灵为啥不叫了?”他警觉地环视四周,草原安静而恬淡。慢慢地,醉意再次袭来,狼所长只好再次躺下。猛地,狼所长像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弹起身,第六感告诉他,刚才他看过的草丛里应该有一双眼睛!

果然,一头硕大的草原狼,已经潜到了他跟前!狼所长迅速向后一翻,右手顺势向腰间的枪摸去。但是那头狼已经扑了过来,并一口咬住了狼所长的右手。

狼紧紧咬住狼所长的食指不放,并向后猛烈地甩拽,狼所长试着用左手拿腰间的枪,但是根本就够不到。这时,他攒足了劲,一脚踢向狼的前胸。狼应声倒地,却顺势咬下了狼所长的一截手指。狼所长赶紧掏出枪来,用中指扣动了扳机。见到枪,狼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转身就逃。“嗖”一发子弹射向草原狼,击中了狼的左耳,阳光下血肉崩裂。狼“吱”地一声惨叫,迅速遁形。狼所长也惨叫一声,躺在地上……

从此,一只耳记住了狼所长,狼所长记住了一只耳。

一家牧民的羊圈遭受了狼群的袭击,撂下一百多只羊的尸体,全被咬断脖子,吸干了血。“狼记打不记吃,今晚必来!”狼所长赶走所有人,将三个套狼夹埋在地上,就回家了。第二天,两个套狼夹套住两头狼,另一个上只有核桃大的一块狼肉。

但是,随后狼开始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草原牧民惶惶不可终日,狼所长应接不暇,叫苦连天。后来,县里的打狼队来支援了。他们拿着全自动步枪,浩浩荡荡开进了草原。可是,连着半个月他们连根狼毛都没见到。没狼可打的打狼隊,在草原上打了几天的旱獭和野兔后走了。但离开的第三天,狼害的消息又从四处传来……

连续几天,狼所长一言不发,在草原上四处低头转悠。晚上,他仔细在手枪上、衣服上涂抹了一遍酥油,背了一个羊腿走进了夜幕。

他选择了一个山垭口将羊腿扔下,绕到下风口,找了一个藏身处,将皮袄顶在头上,潜伏了下来。后半夜,他看到羊腿附近的牧草在动,便轻轻将枪伸了出去。果然,一只狼匍匐着前行,一点点挪到了羊腿跟前,匆匆嗅了一下,突然伏下身子半天一动不动。就在狼所长眨了两次眼的工夫,狼又欠起身,看看四周,再嗅嗅,又突然跑开了。

十几分钟后,这只狼又出现了,嗅一嗅羊腿,向四周望一望,然后突然仰头嗥了一声。这只狼仰头的一瞬间,狼所长看清楚了,那是一只耳!

另一只狼从不远处的草丛里窜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跑到羊腿跟前,开始撕咬起来。一只耳咬一口羊肉,就抬头警觉地看看周围。“擒贼先擒王,等的就是你!”狼所长知道一只耳就是这片草原的狼王,这一段时间的报复行为,都是在它的组织下进行的。狼所长右手的中指慢慢向内开始收缩。

突然,一声脆亮的枪声打破了草原夜的宁静。就在狼所长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一只耳却突然缩了一下身子。子弹掠过一只耳的身体,结结实实射进了那只母狼的脖子。

一只耳跑了,那只母狼蹬蹬腿死了。紧接着,不远处的山谷里此起彼伏响起了狼嗥声,那叫声仿佛要将人的灵魂摄走,让人有一种彻骨的寒冷。狼所长扔下死狼,匆匆回家。

为了防止狼群再次大规模报复,狼所长指导牧民用套狼夹、毒药先后猎捕了七八只狼,还连续掏了几个狼窝。狼群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草原上突然安静了很多。狼所长高兴地喝了几顿酒,喝得酣畅淋漓。

草原没有狼,老鼠称霸王,密密麻麻的老鼠疯狂啃食草根,眼看一片片草原成了癞子的头皮。狼所长站在草原上,他四周到处都是老鼠。老鼠嘴巴快速地咀嚼着,唯恐错过什么美食。他往前一步,老鼠“哧”一下,钻进洞里。少顷,又出现在他身后,嘴巴却并没闲着,而且那表情似乎还在嘲笑。狼所长十分愤怒,刚拔出枪,又犹豫了,子弹打老鼠代价太大。狼所长把枪插回腰间,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狼所长愤怒地用石头砸老鼠,而老鼠欢快地和狼所长捉起了迷藏。最后,狼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老鼠的嘴巴依旧欢快地动着……

草原无狼事,牧民的生活却日渐惨淡,人们也淡忘了狼所长。那年他悄悄退休了。回到自家的牧场,那里已经修了一排牧民定居房。当初那些外来人盖房子时,大家是反对的,如今,这里却盖起两排房子,周边的草地荡然无存,风起时,卷起一阵风沙。

无狼的日子,狼所长感觉日子过得飞快,自己老得飞快,直到有一天拄上拐棍。

有一天,关于狼害的消息让狼所长突然浑身清爽,感觉年轻了好几岁。他把生了锈的套狼夹翻了出来,一遍遍擦羊油。“打狼是犯法的!”儿子一句话,让狼所长突然愣在那里。最后,又将套狼夹搁了起来。

草原狼事又起,人们想起了狼所长。人们七嘴八舌在狼所长面前谈论狼害,有的说,如今的狼非常残忍,而且聪明得像人一样。有的说,狼王是一只独耳神狼,神出鬼没……

过了几天,儿子从外面回来说,这几天村子周边发现了狼,昨晚,袭击了从县城下班回来的才让,腿被咬伤了。

狼要来了!

狼所长站在村子高处,现实让他忧心忡忡。村子西面背靠一道山梁,北面是原来那些开荒的人留下的残垣断壁,南面是一片树林,东面是青海湖。这样的地形给狼创造了绝好的机会。更让人担心的是,当他挨家挨户去游说,想让大家联手对付狼害,但是村民们觉得狼所长有点小题大做,再说,打狼是犯法的。狼所长突然想起了被狼咬伤的才让,但是才让一听狼所长的计划,吓得直打哆嗦。

晚上,天下起了雪,而狼所长夜不成寐。突然,他听到村里的狗叫成一片,狼所长立即披衣下地。狗叫声却越来越稀、越来越远了。为什么会越来越远了呢?狼所长知道,自从大家定居后,不再养大型的藏獒了,那些小黄狗是不会有追狼的胆量的。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村子里发现了狼的足迹,不过大家的羊却毫发无损。大家觉得,这只是冬天无处觅食的个别孤狼,幸亏大家的羊圈都扎得结实,幸亏村里的狗尽职尽责,狼无从下口,走了。狼所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是狼群派出的探子,狼群很快会袭击村子的。大家自顾兴奋地谈论着昨夜的狼事,却无人顾及狼所长的担忧。

狼所长独自沿着雪地上的足迹,一直往村子北面走。但是,这些都是村里狗的脚印,琐碎而杂乱。足迹一直到了北面的残垣断壁处停了,并乱作一团,中间还夹杂着狼的足迹。这是小黄狗们与狼搏斗的现场吗?狼所长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黄狗居然有这样的胆量。但是,仔细观察很久后,狼所长没有从地面杂乱的足迹看出搏斗的痕迹,也没有看到狼进村的足迹。“这就奇怪了!”

狼所长疑惑不解,回到村里,发现狼是在北面接触了狗后,又从南面的树林进到村子的。“这是为什么?”狼所长越发疑惑,“难道是黄狗们在北面拦截了狼,狼绕到南面进村的?”

之后,村民们关于狼的谈兴很快就淡了,但是狼所长的神经却绷得越来越紧了,每天晚上都支棱着耳朵在搜索响动。

有一天傍晚,村里的小黄狗们突然变得很兴奋。“终于来了!”狼所长激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却摸空了,他已经很久没摸枪了。他又从犄角旮旯把套狼夹子翻了出来,“打狼是犯法的!”儿子的话又在耳畔回响,狼所长烦躁地将套狼夹扔回去,焦躁地在院子走来走去。

夜里,狼所长悄悄翻起身,拿着一个铁盆,爬上了自家的屋顶。这里是全村的制高点,他裹紧皮袄,趴在房顶上。夜很静,很冷。为了保存精力,狼所长进入了假寐状态。时值初冬,狼所长感到了寒冷,四肢蜷缩了起来。

就在狼所长感觉身体慢慢被冻僵的时候,村里的小黄狗们开始行动了,他不禁为这些小东西感到骄傲,“现在的人都赶不上这些小东西啊!”小黄狗们向北面跑去。狼所长担心起来,狼对付这些小黄狗只会一口一个,连多余一个动作都不会有。狼所长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听到撕咬声,四周异常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开始怀疑自己,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过。

他非常担心那些小黄狗,那些小动物为了保护人类在尽心尽职,而人类却在酣然大睡。他一直支棱着耳朵,睁大眼睛,紧张地捕捉着村子北面的信息。“哎,真是老了。”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

等发现狼时,狼已经在狼所長的眼皮底下了。十几只硕大的草原狼,已经悄无声息地进了村,分别跳进了几个羊圈。

“我的天哪!真是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啊!”狼所长看到了令人震惊而又愤怒的一幕———村里的黄狗居然在给狼带路!

这些东西摇着尾巴,抑制着一切响动,轻车熟路地将狼带进羊圈,然后蹲在羊圈外放哨!———狼所长胸口一阵闷痛。

狼所长被震怒的情绪控制着,眼看十几只狼跳进羊圈,能从里面打开的羊圈门全部被打开了。“又是这一招!”对于狼所采用的战术他太熟悉了。他很清楚,接下来狼会找到羊群里的头羊,一口咬住脖子,然后用尾巴拍打羊屁股,头羊就会根据狼的意思往外走,而其他愚蠢的羊都会跟着头羊走。等出了村子,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这些羊就会成为任狼宰割的猎物。

狼所长猛地站起来了,拿起铁盆拼命地敲了起来,他把所有的怒火全部发泄到了这只铁盆上。他倾尽全力在敲,直到村民全部被惊动起来。狼已经飞奔出村,离得很远了,他还在敲。直到儿子走到他身边,他还在奋力地敲。儿子费了半天劲,才从他手里拿下那只不忍直视的铁盆,惊讶地看了半天。

第二天,狼所长满村疯狂打狗,人们看见狼所长愤怒地涨红着脸,见狗就打,而且一下下,出的是死手,大家为狼所长的行为大惑不解。

过了几天,雪下得很大,狼所长在雪地里转了很久。

夜里,狼所长背着套狼夹出去了。这一夜,北风大作,天气异常寒冷。

第二天,人们在村子后面的山梁垭口发现了狼所长,狼所长坐在地上已经变成了一堆雪。身边是另一个雪堆,是一只被夹住腿的老狼。狼所长面带微笑看着狼,狼抬头看着他,似乎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正在愉快地交谈:“你,老了……”

作者简介:葛文荣,笔名平人。自由撰稿人,站在高原的写作者。写过诗歌也好过散文,曾以报告文学和长篇通讯立足,但是总觉得小说才是写作的归宿。代表作有《守望三江源》《湟鱼》《环湖日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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