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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路上

2018-09-10杜立明

作品 2018年12期

杜立明

引    子

这些西行路上的文字,在我的电脑里已经放了六个年头。一直不想惊动它们,不想让自己有回忆的时间,因为时时刻刻都有新的事件在发生,在继续,我没有时间来整理过往,只能任由它荒废着安静着。

今天,从济南回淄博的路上,我回想起了很多情节,骑行山东时奔向济南的路线,和去西藏的路线是两条不同的道路。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项羽,当看到始皇帝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时,他说:彼可取而代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那是不可想象的。那也许是司马迁杜撰出来的也未可知,谁能听到那句话呢?如何记录下来?即使有,他说这句话的神态和语气又是什么样的,他用的什么样的方言?在他身边的又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想起项羽和我这些文字有什么关系呢?项羽时代没有电脑,也没有相机,所有的只能依靠其他人的文字来记录,无法考究,而我骑行记录下来的文字,有比较详细的时间、地点和图片的存在,甚至在网络上也可以阅读到,我不知道是我的可悲还是项羽的可悲,哪一种存在是更好的形式?经过同样的时间跨度,我们的存在也许都变得毫无意义。此刻,2018年3月7日22点,我坐在二楼的书桌前,也将毫无意义,这是一定的。之所以我还要坐在这里写下去,也许就是在写作的时候,能够和古人和未来的人们对话吧,人类实在太过孤独了,无药可救。这一会,我又想起李白的一句诗——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以及陈子昂在幽州高台上说的那四句话。

骑行东西南北,也是在和自己说话,没有人理解我一路之上的心情,就像没有人能够想象项羽说那句话时的样子。这些记录的文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思想。从2011年出发第一天起,也是在用行动和文字在和儿子交流,不知道等他长大以后是不是会有耐心阅读,这就像我留在半路上的路标,也许多少年后的另一个我读到以后,会有触动。我在骑行中,在某些墙壁或者石头上,写下:一飞,爸爸爱你。如果儿子长大以后,看到我留下来的文字,看看上面的日期,是不是会想点什么?

我的时间碎片化比较严重,那就断断续续整理完这些沉睡的文字,可能有各种状态,并不统一。身体的状况,让我警觉到不能够熬夜了。撷取的这些文字里,并不完整,但是就像我们的每一天,都是各自独立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文字在这里,在用某种形式和这个世界说话。

西行第二十七日

2012年8月6日,芒康、竹卡、登巴。共约85公里。

今天是艰苦的一天,要翻越海拔4380米的拉乌山和海拔3930米的觉巴山,两山之间是海拔只有2600米的澜沧江峡谷。很早就起床,天刚亮,宾馆的门还没有开,我把还在睡觉的伙计叫起来,他很不情愿,凶巴巴的。

出城,就开始爬坡,没完没了的盘山公路,全是泥土路、碎石路,颠得像坐过山车。风景优美,两边的山上丛林茂密,野草如茵。乌云堆积,就在头顶,这种和天空接近的感觉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属于大自然,属于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我不时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记录心里的一些动荡。远处山谷里的房屋、帐篷,游弋在草地的牛马,不时探头的野兔或者草原鼠们,都像大山的精灵。道路太难走,路沿是三十厘米左右的路基,我把车子搬到上面,像杂技一样在上面骑行,虽然危险,下面就是山坡,但是毕竟比路面好走多了。后来,不小心掉下路沟,也就不敢再冒险了。10公里到达拉乌山,在拉乌山顶,停留十几分钟,休息、拍照,摸摸云朵。下山,也很惊险,碎石路颠簸得不可思议,而且速度太快,很容易滑倒,边上就是悬崖,很多时候你刹不住车,我知道为什么有些兄弟会掉下悬崖了。

有一些路段,甚至可以达到70多码的速度,外套敞开着,随风扬起,就像飞翔。危险是有,就像在刀尖上舞蹈。

下山直到竹卡,沿着澜沧江大峡谷奔走。太阳炙热,峡谷的惊险让人恐怖,边沿上没有护栏,很多坍塌之处。悬崖之下,江涛震耳欲聋,我有恐高,不敢太靠近悬崖边上,试着靠近,也心惊胆战。

骑行35公里,正午赶到竹卡,和两个伙伴一起吃了午饭,补充食品、水。昨晚洗的衣服都没干透,拿出来,搭在车上晾晒。

午饭后要翻越觉巴山,到山口25公里,海拔爬升1300米。这一段路程,不可思议的苦难和美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仰望山顶的盘山路,感觉太遥远,但从脚下开始,一点点接近目的地。骑行的过程中,总会给自己设定一个比较近的目标,到达之后再开始一个新的。站在山顶,看自己的来路,豪气顿生。骑行者们写下的留言墙也是一道风景,什么感悟都有,我也给一飞留了一些句子。但愿他能来看看,看看他父亲走过的道路。不管我怎样描写,道路上的一切是不可能记录的,一切只能用心灵感受。到达山顶,已经快7点了。

一路下坡,风云变幻,要下雨了。到达登巴村子,再往前走了一段,在一家藏民小店住下来,35元一位,十几个人的房间,管两顿饭。把车子行李放好,坐在大山边上,看夜幕降临。房东给我们做晚饭,炊烟袅袅,对面的屋顶、丛林停着大片的乌鸦。我把自己交给大山了。夜晚,月亮就在窗外,裹着被子,窗外河流哗哗的声音让一切寂静。

这才是真实的生命。

2018年4月30日。六年过去了,人非物换,这一会儿坐在这里,想一想那个夜晚,像一个梦。别人读到这些记录,无法想象那路上的风景和我的心境,这太正常了,这也是人类的困境。想要别人理解你,这是不可以的。无论你怎么做,都做不到,也没有意义。我们就这样彼此隔离着,像一座座相望的山峰。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我知道我必须往回走一走,时间对我那么苛刻,总在一个纠结里,不能自拔。要说在这个年龄,还不至于顿悟到不食人间烟火,但是西行之后,再加上其他的行走和奔跑,毕竟像玄奘一样,有了点跋涉,看人间事的心态也就变了。我们都在取经路上,至于我们是否得到,也在于我们所选择的经书,在于我们的阅读和思考,也是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那部分。我总是很小心,我们是否能够做到自己想要的,这确实有难度,否则就没意思了。不迷信不盲从,如果我们的孩子们看问题依然不客观,这就是教育的缺失,很可怕的事情。我的儿子也是这样,沉迷于电脑和手机,缺少阅读,更缺少思考,对于国家的责任感缺失,是这一代孩子们的通病。我们终归要老去,带着我们所經历的,把世界交给他们,不管是好还是坏,我们都无能为力。我说的这些话,也算是废话,也和我的骑行有关。一路之上,我在和一个大过我的人物说话,那里有一本巨大的书,传奇在每一道河流每一个山谷。我只能不再说话,时间让我崩溃掉了。

西行第二十八日

2012年8月7日,登巴、容许兵站、东达拉山口、左贡。共约80公里。

昨夜有雨,裹着厚厚的棉被,睡得还算踏实。七八个人睡在一个房间,我睡在靠窗子的床上,窗子开着,窗外就是河流,黑幽幽的大山,我还在想,晚上睡着了,会不会有狼、狐狸,或者其他野兽来光顾我,会不会有狐狸变成的美女呢。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发生,乱七八糟的梦也忘了。

房东早晨做好了饭,两个女孩和一个小伙子。饭菜不是很可口,但是必须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今天要翻越川藏线的最高峰,海拔5100米的东达拉山。雨还在下,一个人上路,出门不久,就有一道彩虹横在我的面前,就像给我建起的一道大门。一路之上,疲惫和幸福都那样强烈,大山的雄壮不可言说,每一段路都值得珍藏,奔腾的河流泻玉一样,云朵渐渐散去,袒露出来的蓝天越加明亮,什么语言都不能表达这种美丽和内心的感动。

在容许兵站休整、午餐,吃的蛋炒饭,难以下咽。山风吹得冷极了,穿着保暖、防风服也冻得厉害。乌云再次在山顶堆积,暴雨又要来了。有人留下避雨,有人冒雨前进。继续上路,雨水模糊了双眼,手脚冰凉。一直上坡,而且泥土路较多,加上雨水、高海拔,体力的消耗越来越大。沿途的风景美丽到能刻进你的灵魂。遇见藏民的孩子,送她们一些糖果、笔和本子。一个人在这样的道路上坚持是件幸福的事。将到山口的时候,喘息越来越急促,胸口憋闷,只能下来慢慢推着,要不就休息几分钟,然后继续。

那一段道路给我深刻的记忆,不管是美丽还是痛苦,都值得。有些东西不能勉强的,就像道路上的一句留言,要不怎么会有百分之八十的骑行者选择放弃,坐车而去啊。没办法,有时候,人的身体和意志都会有垮掉的时候。不坚持的兄弟并不是不勇敢,这和勇敢无关。到达东达拉山口,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放下车子,跑到山坡上的经幡拍照的时候,感觉到气息的短促。山顶上有几个藏民在卖饮料,红牛七块,我要了一罐,一口喝光。

一路下坡,赶往左贡。接近40公里,土路颠簸,必须很小心,就像山地车比赛,也很过瘾,就是担心我的轮胎。

今天淄博也有雨,风也大,就像六年前的那场雨一直下过来。送了儿子上学,在等一个人咖啡馆,看第五期的稿子。下午读《简明大历史》,感觉想说点什么,等以后有机会吧。这样的骑行日志,并不能够给别人带来更多的感悟,我承认,我的文字里欠缺故事性,也欠缺传奇的色彩,也许很多东西是不能说的,就像这本《简明大历史》,有很多东西也都是“可能”“也许”,至于真相,则无法想象。也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够理解你,像神灵一样陪伴在你的左右,或者那是一种假象,孤独才是我们最忠实的伴侣。越来越不喜欢热闹,雨天尤其如此,下午在二楼的阳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读几页书,有几盆小花做伴,再舒服不过。这些文字有些时候之所以标记上日期,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个记录,时间点的区分而已。淄博像我的一个小鱼缸,我在有限的时空里面游走,并不做太多飞翔之梦,也还不至于太过痛苦。生命,靠这有限的文字来解救,也是困难的,但是至少有了某些可能性,也是好的。我的时间是多么可悲,写了这点,就只能打住,强迫自己去睡觉,没有办法,已经接近凌晨。2018年5月1日。

西行第二十九日

2012年8月8日,左贡到邦达,约105公里。

今天需要赶到邦达。出城就是大上坡,丛林茂密。一路之上景色优美,大山不断向我们展示着它的壮丽、苍茫。不断上坡下坡,偶尔会在路上遇见一些藏族儿童,在送给他们糖果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干净的笑,发自内心,太阳一样的灿烂。这一路上的旅途就像一个奇迹,在极度的苦痛里收获无边的快乐。这是在任何地方用任何其他方式都得不到的。這不仅仅是在路上,更是在灵魂的通道,我们在经历,也在思考。活着,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我们最后必须要结出花朵,不管什么形状。我想要简单的人生,别对我要求太多,我只是凡人,也有欲望,也会犯错,甚至罪过。

我喜欢这流浪的生活。

流浪让我的生命感觉到饥渴,和土地接近,这些草地、天空、河流,大片的青稞,都带给我无比的快乐。

正午,在一座藏族木桩的河边,我停歇下来午餐。太热,我把昨晚洗了未干的衣服搭在车子上。不远的地方有位藏族女人在拔草,我走过去和她说话。她听不懂我的语言,但是她看得出我没有恶意,对我报以微笑,我只好把自己带着的铅笔、罐头送给她。藏族的女人地位不高,一般都很辛苦。她们的美丽是属于这大山的,就像大山的花朵,孤独而又鲜艳。在另一个山谷之间,一个老人在一堆石头面前敲打着什么,我走过去。他穿得很破烂,向我打手势要水、要吃的,我和他交流也很困难。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语言的,他在这里刻着六字真言,藏族的文字,就像是汉族的阿弥陀佛一样。这就像是他的工作,单调而孤独,他为大山工作,守着灵魂里的真和善。这里的大山,因为这些真诚的信仰而有了灵性,也许在这里生活,这种信仰是与生俱来的。生命不需要太多欲望,欲望是有重量的,多了只会把灵魂坠到地狱。换了我,我能日复一日地在这山谷里雕刻这些文字吗?有人会说:这样有意义吗,不把生命都浪费了吗?他为谁祈祷?为了子孙,还是为了天地万物,其实什么都不为,就是简单的工作,他为大山的工作神圣而干净。我给他拍照,他很配合,这老人是大山的守卫者。

在我吃饭的时候,那女人背着收割的野草,叫上老人,爬上山岗,回家去了。我和他们招手告别。

继续前进,半路上新认识两个小兄弟,一个烟台的,两个人走的滇藏线。半路上遇上的朋友,其实还是自己走自己的,做一些交流。忽前忽后,有时会一起休息。赶到邦达,时间还早。邦达是不大的一个镇子,就一条街,住下,要了一个单间。邦达海拔4100米,时间还早,太阳斜照,我们在镇子上转了一圈。很多骑行的兄弟陆陆续续赶过来。我和一个兄弟约着去镇子后面的山上爬山。山坡上大片的草甸子,有小河流,河流里竟然有不少鱼。我们在草甸上跳跃,爬到半山腰,两个人就已经呼吸困难了。说实话,骑车子奔波了100多公里,又来爬山,没有反应才怪,我说其他人不愿意来呢。我们赶紧回来,只能慢慢走了。蓝天上的云朵,干净得水洗过一样。

生命于我,我不知道是礼物还是一种罪。直到今天,我依然逃脱不了,这卑微的一个,放在人群里就被淹没的个体,纠结什么呢?如果这样的行走,依然不能领悟,那就散了吧,灰飞烟灭。我看到的你们也都看到了,不需要我再说什么,废话太多了会讨人厌的,今年也许会有所改变,一切皆有可能,生命本身或者灵魂。2018年5月3日星期四,我像一道影子,在这个小城里游荡。一切可以过得如此安心,也如此绝望,虽然这么说,也许过段日子,即使我回头看看,也会忘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正像我常说的,所有给你痛苦和磨难的,你一定要感谢他们,也许他们确实是菩萨的化身,来度化你的。这样活着,像一个失败者,像一面孤独的旗帜。一早送了一凡去幼儿园,下午接她,去银座购物后,她说想吃面条了,于是溜达着到李先生,靠窗。夕阳西下,照进来,我们两个能够把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过成诗歌,说说笑笑,一切都那么和谐,一路上都在给她讲那两只小蚂蚁,没完没了,天天如此,那两只蚂蚁也不知疲倦。她就知道欺负爸爸,纠缠着我,不断讲各种故事。本来我已经对生命厌倦了,可是为了儿女,必须坚持着活下去,这是最大的动力。我们并没有多大的价值,每个人都一样,活着是分阶段的,有人喜欢跳出来,不管是否会演,都在台子上蹦跶,有些人喜欢躲开人群,和艺术和大自然在一起。以后的日子里,只能越来越沉默,像一座石头雕像。

西行第三十日

2012年8月9日,邦达、亚拉山(怒江山)、65道班、八宿。共约100公里。

一早上路,早晨這一个多小时你都好像走不出邦达小镇,都会远远望见小镇在晨光中的寂静。

从邦达到垭口的盘山路,全长13.5公里,一路上几乎想把这美丽的风景都装到行囊里。很多时候,别急着赶路,在路边的石头上停下来,感受这山谷的风和泉水。我们千里迢迢,就是来找个地方安放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的,这里的山水能听得懂你的语言,你可以把自己的思想铺展在这河谷,哪怕仅仅是不长的一个时间、一个片段,照耀我们的光,干净平和,我们和这里的草木一样拥有了信仰,身体和灵魂都变得透明、空灵。我喜欢一个人坐在路边,或者来到草甸的深处,把一切放空了,写几个句子,或者就是简单的呼吸。生命就是很简单,我们摆脱不了生,有时也摆脱不了死,在纠结中结束我们的岁月。

这十几公里,用了两个多小时。赶到垭口,没做太多停留。垭口海拔4658米,下山40公里,海拔下降2000米,坡度之大,不能掉以轻心。下山途中我们会经历整个川藏线最壮观的盘山公路:怒江七十二拐,几十个180度的大转弯危险而又美丽,下坡下到让人头晕目眩。站在山顶拍照的时候,这样的山路让我激动不已。说实话,很刺激,飞奔的感觉,但是有几次大拐弯真的太危险,停不下来,不能把车刹拉死了,那样更危险,几次都差点冲下悬崖。我们快下到山脚,在一个拐弯处,和一头驴子合影,看风景,一个兄弟在我们面前眼睁睁就飞了出去,幸好有护栏挡着,没有大碍。

下坡到达怒江边上,便到了过往司机谈之色变的嘎通沟,两岸是寸草不生的山崖,脚下是咆哮的怒江水。人到了这里,感觉到了凶险,山峰的威压、荒凉,不时出现的塌方和山体滑坡,但是我觉得很壮观,我喜欢这样的荒凉。过天险怒江大桥,有卫兵把守,不允许照相。继续前进,沿着怒江的一条支流骑行,河流湍急,沙化严重,只有小村庄周围能看到不多的绿色。这一路上的风景在整个旅途中是最奇特的,荒凉至极。中午没有吃饭的饭店,阳光炙热,就在一个探出头来的大岩石下,吃了点随身带的糕点。

到达八宿县城,时间还早,我和昨天遇到的两个兄弟,一起坐在县城的中学边上休息。后来在青年旅客之家住下,四人间,每人35元,挺干净。晚上一起出来吃饭,在一家山东水饺店吃的水饺,久违了。晚上,一位搭车的女孩子和我们住在一起,男女混住,大家都没有感觉有什么别扭,旅途之上,朋友如云。

入夜,我一个人在八宿街头游荡。

我们都活得不亦乐乎,像盲目的动物和植物。人类的局限是固有的,无论发展到什么程度,即使认真读书、思考和努力工作,我们能够怎样呢,永远逃不出这个牢笼,我们在一个设定好的圈子里,像鱼在池塘。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之所以我骑行或者奔跑,都是在试图僭越,可是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我们理解不了人类之外的世界,甚至就在身边的,我们所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其实也那么可怜,每个人都一样。每次坐在这里,也就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来看这个世界,大脑已经在昏昏沉沉之间,我在说废话吗?每天这样自言自语,读到的人,会如何骂我呢?这想法一直折磨着我,我很不舒服了,大脑后面有些疼痛,或许那里面有些什么要跳出来。有一个现实很残酷,哪怕活着并没有多少意义,我们也不得不勉强活下去。我很奇怪,究竟到哪一天,是我和这个世界挥手告别的时间,我无法预测,离今天,2018年5月4日星期五,还有多久,也许只有后来的人才能知道。活着,如果不好玩儿,就没意思了。

西行第三十一日

2012年8月10日,八宿、吉达乡、安久拉山口、然乌镇。共约91公里。

一早,还是来到那个山东水饺店吃饭。遇到几个山东的老乡,也是骑行者,聊起来。他们在医院照顾伤员,有一个骑友被一辆大货车撞了,骨折,在医院住院,一个人出事,也就把所有人的行程打乱了。出城不久,看到一座烈士陵园,对联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斗日月换新天。既然是烈士陵园,这里的黄土埋葬的肯定是一些为了修建这条川藏公路付出生命的勇士。我不能想象不到他们的年龄、模样和他们牺牲时的情形,那时候的艰苦,和他们的信念。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理想的群体,可他们在这条路上倒下了。对于世事的变迁,我很感慨,谁会来看望他们呢?他们的事迹和他们的精神,也许到了今天,他们的后人也淡忘了,但是祖国不能忘了他们。我向他们致敬。

天气的炎热和望不到边际的道路,考验着我的耐心。半路上,遇见一些磕长头去往拉萨的信徒,我不知道他们怎样行进,中途怎样休息、吃饭,而且他们是不是半途而废,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在进行自我的信仰之旅,这种信仰是一种广大的概念。我们每个人都是在路上,只有在路上你才能感悟到人生的痛苦和收获。人有了目标,一切都可以接受。每天我都在经历着一种过程,经历了大苦难,得到灵魂的欣喜。光秃秃的大山下,苍茫无边,在这里,人们的什么行为方式你会觉得都很正常,你会感觉到大山把你吞下了,你已融化在大山的身体里,成为一块岩石、一棵树木。

藏民们戴着草帽,穿着藏族衣服在青稞田里收割青稞,那场景就像一幅早就刻在你头脑里的油画,你和他们招手,他们友好地回应,向你喊:扎西德勒。你会感觉到快乐,这种快乐就像五月的麦田在风中摇曳。我和他们彼此成为对方的风景,像鸟飞过天空,没有一丝痕迹,天空依然湛蓝如玉,但是快乐已经开始了。很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把车停下,跳过河沟,或者围墙,在山坡、在青稞田里游荡一番,拍照,记录几个句子,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安静地坐着,和天地一起呼吸,一起在某一刻聆听。为什么在这块土地上有更纯真的信仰呢?因为这里的山水有灵性,最不可思议的信仰其实就是大自然本身,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里都有着干净的种子萌发,那就是你所需要的奇迹,简单极了。信仰本身就是无信仰,达到无信的境界才是真信。不管在山村还是在闹市,我们都可以做到,无为无嗔无信,你的一切行为飘飘如龙,自然到像光一样,真正的修行者不会感觉到在修行,而是把修行化进自己的思想、身体和行为,他做的每件事都是修行,自然而然。

西藏的天空,忽晴忽雨,雨来的时候,穿上厚衣服,依然寒冷难当,雨过天晴,马上又让你热不可耐。翻越4618米的安久拉山口并不像前面一样的盘山公路,而是沿着河谷波浪形上升,对体力是个大考验。公路无止境地起伏向上,一点点耗尽我的体力。一个人在大山里,空旷极了,我几乎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哪里。

过了安久拉山口,就是一面大的海子,周围牛羊成群,远处是高耸的雪峰。下一段缓坡之后,道路兩边的针叶林逐渐茂密,风景越来越美。赶到然乌镇,天色渐晚,雨水笼罩着然乌湖,天气寒冷。

夜晚就睡在然乌湖上的小木屋里。

对于小木屋,我有着特殊的喜爱,那天的然乌湖雨雾缭绕,美丽极了。我不知道能在哪里找一块土地,盖一座小木屋,其实那也只是一种愿望,有没有都无所谓。我的生活需求其实很简单,能有个地方读书写字就可以了。其实,我写字的时间也很奢侈,回到家,我的身体就不属于我了,一凡总是在劫持我,让我趴在床上,做老虎,她是老虎的主人,在我背上爬上爬下,喂我各种东西吃,让我驮着她去各种地方。刚刚接儿子回来,已经晚上十点半,我都不能马上坐下来,还要被一凡驱驰。写作和生活,我首先选择生活,扮演老虎,在幸福之中也感觉到孤独,有很多内心的瓦块想要记录下来,而只能遗忘。意义是需要参照物的,活着也是,没人知道我内心那些狂野的马匹,到后来是不是饿死,还是寂寞终老。我们湮没在生活里,湮没在根本不会有的灵魂的自由里。2018年5月8日星期二,坐在这里,我是一个被抛弃的流浪者。我不告诉你们的秘密,其实并不是秘密,它像一把火,像一个黄昏。

西行第三十二日

2012年8月11日,然乌镇、中坝、达松宗镇、波密县。共约137公里。

能在然乌湖上的小木屋睡上一晚,真是幸福。昨晚的雨雾笼罩着湖面和周围的山峰。听夜雨敲击着屋檐,恍然如梦。清晨,雨霁云收,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耀。

出发之后,沿着然乌湖向上,湖光山色,每一个段落都值得停留,宁静的然乌湖陪伴着我。十几公里后,然乌湖水倾泻而下,咆哮如奔马,道路也开始深入山谷,变得糟糕,土路加上泥石流、塌方,一侧是汹涌的帕隆藏布江,另一侧是赤裸的山崖。据说,过往的司机流传着一种说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然乌到中坝。江水奔流的气势让我的胸怀都激荡起来,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状态,坐在江边,我想不想什么都那样安静了,你就是知道,也别告诉我是谁,我不想知道答案,只想有一个让我不能后悔的过程,永无终点。在这样的江水面前,我们隐约能看到点什么,听见呼喊,山谷无人,我却在这汹涌的寂静里感觉到有人走进我的灵魂。

中途,有几条溪流把道路淹没,只能涉水而过。我只带了一双鞋子,过去之后,就成了水靴,冰凉的溪水被我一路之上一点点暖干。过了中坝,想赶往达松宗镇吃饭,于是继续赶路,直到下午两点多才赶到。小镇没有几户人家,而且没有汉族饭店,我不想吃藏餐,说实话,真的不好吃。只好在一个小卖部,买了点食品,继续上路,来到一个风景不错的路边,坐下来午餐。一路之上看到了太多的雪山,包括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雪峰上冰川悬垂,云雾缭绕,气象万千。这一路,从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到海拔2000米的帕隆藏布江,4000多米的植被分布,把整条道路布置得美丽到让你目不暇接。

到达波密县城,时间还早。住下后,绕着县城转了一圈。

我们终将被自己遗忘。

所有的悲欣交集都只是那一刻,之后,一马平川,就看到了辽阔。一早一个人去王羲之故居,时间不长,就那么想一想他,一个人在那个墓道里走了一圈,和死亡打了个照面。回淄博后,去夏四庄见田耕兄,诗书画雅集,恍然见到王羲之的院子。和这个世界交集的部分,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方式,有一些是相通的。这就是人群所聚的根本。

一开始,我们唯恐别人听不见自己说话,声音很大,甚至站到山顶,振臂高呼。后来我们会发现,和世界交流,不需要太大的声音,甚至你不说话,它也能听得到。

就像骑行本身,我没有任何目的,它只是一个行走的方式,也不是想要征服什么,那只是我生命里做的一件事,仅此而已。就像此刻,隔了六年之后,整理这些文字一样,有什么企图吗?没有,就是把自己丢了的东西捡起来,扑打扑打时间的灰尘,看看是否发现点新的事物,这几年长在心里的枝枝叶叶。2018年5月10日星期四,还有六分钟就到明天了,有些倦怠,灵魂该回归到这个旧皮囊安歇了,就像童年黄昏的飞鸟开始飞回大树。

西行第三十三日

2012年8月12日,波密、仁乡、通麦、排龙。共约106公里。

今天很艰难。

出城不久,就有一座宏伟的雪山横亘在前面,我知道这一路注定让我难以忘怀。沿着逐渐平缓的帕隆藏布江前行,江水开阔,望着它冲刷出的滩涂和旁边山崖上丰茂高耸的树木,兴奋莫名。江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天空就像一块蓝色的玉,绸缎一样的云朵在山腰游走,把整条道路点缀得充满梦幻的色彩。我属于大自然,从少年时代,就已经把我的生命交给了它。只要来到郊外,河流、丛林,每一块土地都那样亲切。

一路之上,你会看见金黄的青稞田,牛羊在田间静静地吃草,也会遇见没人照看的马匹自由自在地游荡在森林边上。骑行到高处,你会看到远处的山谷,山谷里奔涌的江水。一个人在这森林里的道路上穿行,水声时远时近,原始森林很多茂盛的苍天古树,也有很多不知名的鸟惊起远去。山上有着各样的植被,开着鲜艳的花或者结着红的绿的果子。

天气炎热,在雪山脚下,有两位漂亮的藏族女孩,张着把太阳伞,卖花椒、两个西瓜、几根黄瓜。把车子靠在对面的石头上,来到她们的摊子前面,我渴极了,有两个不大的西瓜,这两个女孩子就好像为了等我在这里。我要了一个大西瓜,其实也就六斤多,打开,里面竟然是白瓤,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口吃起来,很甜。她们说,你看着雪山很近,其实还远着呢。和她们交流后,我知道,每个人都有对幸福的理解,有没有文化,并不妨碍幸福地生活。后来另外两个兄弟也赶上来,把那一个小西瓜吃掉了。我拿一粒花椒轻轻咬了一下,整个舌头和嘴都麻木了很久。我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所有路上遇见的藏民,男人、女人或者孩子都那样友好、亲切,好像久未谋面的亲人。

继续往前走,到318国道4081的路标牌前。拍了张照片,停留了一会。上面很多留言,也有挂着的经幡。据说在这附近有位兄弟下坡掉下悬崖,失踪了。在这样的路上,掉下悬崖,就意味着消失,悬崖下面就是奔腾不息的江水。我能说什么呢,人生路上总会有危险,为什么这么多人骑行川藏线?就是因为它的艰难和危险,越危险的地方,越有人前赴后继。4083路标前也有一位兄弟以同样的方式掉进了大山的怀抱。有四个骑行者也在骑行,他们有一辆越野车跟着,带着水、食品,甚至维修工具和其他补给。这后面的道路越来越难走,很多的泥石流,塌方把道路都冲毁了,我们在泥石路上奔走,赶到通麦是下午两点半。

按照正常的时间分布,就在通麦住下了。怎么办?继续,还是住下?再往前就是川藏线上大名鼎鼎的通麦天险了。我选择了独自继续前进。

出通麦不久便是通麦大桥。原来的大桥在2000年的易贡藏布江特大洪水中被冲毁,同时被冲毁的还有通麦到排龙的14公里公路。现在的大桥是一座简易的钢架桥,大桥两头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每次只限一辆车通过。在桥头,我想拍照,守桥的卫兵示意我不能拍照,和他交流后知道还是老乡,老家临沂的。我抽着个间隙赶紧过桥,桥上是木板,很多缝隙,而且明显感觉到大桥的颤抖。到排龙的公路,是在山壁上临时凿出的一条简易公路,一路上,泥石流、塌方,山体滑坡到处都是,巨石仿佛悬在空中,随时可能掉落。在近百米深的路基下,江岸上散落著很多货车的车架,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一幕幕惨剧。一路上,尘土飞扬,道路经常被堵塞。在上面开车,很多内地司机心惊肉跳。后来,有两位兄弟赶上来,一起奔走。下坡都很恐怖,一旦收不住就只能掉下悬崖。几乎没有路,全是碎石、沙土,大车过时,尘土让你什么也看不见。通麦天险结束的时候,有一片很大的经幡,用来悼念这些逝去的生命。再往上骑行三公里,到达排龙镇。

排龙镇不大,十几户人家。我们找了户藏民家住下,一人35元,还能免费洗温泉。温泉在往上走一公里的江边,三个水泥池子。躺在里面,第一次在这样露天的池子里泡温泉,大山脚下,江声浩荡,就像一场巨大的交响乐演出。不身临其境,是不能感受到那奇妙的心情的。

每次都这样,静下来的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1点。10点15分,一飞放学回来,一凡还没睡觉,一飞进去看她,她拉着一飞的手指头,说:就是不让你走。这种不舍,就像我们每个人对于生命的不舍一样。我们越往前走,站得再高,就越战战兢兢,局促不安。做人和做事都一样,我好像絮絮叨叨,不断说着大体相同的重复的话题。没办法,我们每天也都在大同小异地活着,非要找出什么不同,那就等以后写小说了。每天我们都和自己的内心在战斗,抗争、屈服甚至决斗、和解,这都在暗地里发生。

我并不是在写作,而仅仅是个记录。就像我读曾国藩的日记,读到的很多仅仅是个记录,谁来访、和谁吃饭、给谁写信等,有意义吗?在某些程度上,没有。我也不想做任何说教,假装有学问,那不好玩。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是最好的安排,你的感受是受另外的支配,所谓的随意,也是旨意。我把最好玩的都藏在文字背后,藏在光可以照耀的地方。

顿悟也许早就结束了。每个人都将不止一次,顿悟后再迷失,迷失后再顿悟地循环,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问题等着我们。不断变化是好事,孙猴子七十二般变化,我都觉得有点少。多给我点说话的时间不行吗?让我自言自语,不至于这样疲倦,在爬这座虚无的大山时,直冒虚汗。这真也是另一种冒险,猝死的感觉我有过两次了,濒临死亡的感受无法言说,整个身体都不是我的,闭着眼睛,不能睁开,身体里的机能都在颤抖着崩溃,有那么20分钟左右的时间,你把自己的身体抢夺回来,可以睁开眼睛了。今天是周末,2018年5月11日星期五,明天终于可以不用早起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会有更多的新发现。回头再告诉你,像一个斜坡。

西行第三十四日

2012年8月13日,排龙、东久、鲁朗。共约60公里。

早晨7点,山间的小镇还很安静。三人一起吃了早饭西红柿面,然后就各自出发,虽然大家有时会在一起,但是一上路,就分开了,因为每个人的体力和计划是不一样的。刚开始的十多公里,道路很烂,碎石路,有时会尘土飞扬。几乎全是上坡,阳光强烈,透过丛林,照射下来,整个丛林饱饮了阳光,装饰着我的行程。道路周围的山林是国家级原始森林,高耸的丛林、灌木、野花,和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泉水,河水那样清澈,不时出现的牛羊、吊桥、隐约在山林间的藏族房屋,都感觉那样和谐美好。我的行走就像这些树木一样自然,好像我就属于它们,属于这里的一草一木、天空和河流。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留住这一切,可是我们只有一个经过,只有一个生命来感受,我们停不下来,最多也就只是坐在山脚下,仰望着云朵、丛林。心灵互通,无所谓远近,无所谓长久,就像李白兄说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们和山彼此映照,尤其在这样的高原,你完全能感觉到和天空的距离近了,能透过这面巨大的镜子,看到自己内心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这里,我能听见飞鸟经过的声音,也能听见自己的灵魂跑过的声音,甚至能听见大山告诉我一些隐私。来到这里,你根本不会有顶礼膜拜的思想,你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你就是神灵,思想或者心灵就像被无形的泉水清洗了一遍。

天气很炎热,一路爬坡,到达东久牧场的时候,正午十二点半了。牧场周围,水草丰美,阳光洒在草地上,就像洒在我的心口,金子一样温暖。边上有家小卖店,买点食品独自坐在屋前的走廊上。我绝不是一个过客,我是个小宇宙,在这样的大宇宙里,就像在自己的身体里游走一样。

从东久牧场开始上行,坡度越来越大,风景却越来越迷人,大片大片的河滩、草原。这些美丽并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而发生,它一直就在这里,永远都在。参差不齐的树木散落在宽阔的河流周围,阳光洒下满河金鳞,有些古树枯萎了,横躺在草地上,像衰老的老人,晒着太阳,大片的野花散发着香气。洁白的云朵变换着形状,在山顶游弋,那才是真正的神灵,我们需要她来做我们灵魂的引导。

一路之艰辛,只能自己感受。一路的快乐和幸福,可以拿来和朋友们分享。

到达鲁朗,本来计划翻越色季拉山口,直奔八一。可是看情况,只能在鲁朗留宿了。过色季拉山要几个小时,而且极其艰难。下午3点多,时间还早,距离鲁朗还有两公里,是扎西岗村,美丽的村子。东面是一座很高的雪山。

在一户藏民家里住下,一个很大的院子,和十几个骑友兄弟一起住着,院子里有水管,我把所有的脏衣服洗了,阳光真好。院墙外大片的青稞田,还没有成熟。我和一个杭州的朋友傅聪,去下面小镇吃的特色鲁朗砂锅。回来之后,晚上8点多了,天空还亮着,我一个人在野外散步,等着被黑暗吞没。

真想回去看看,不知道此刻的鲁朗是个什么样子。我住过的那个院子呢,不知道那热情好客的一家人现在怎样了?那天喝的酥油茶,并不可口,我喝不习惯,但是并不影响我对那个时间段那些人和事的留恋。那个时间点的我呢?我其实并看不到,那时候的我和现在又有了什么不同。有时候,我很想看看自己,可是任何人都做不到,从镜子里,或者录像,都不是正确的角度,都不真实,录像里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样陌生。我们无法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自己,每个人看到的你也都不一样,没有真正的客观,都带着感情色彩。我们对这个世界,也是一样,不可避免,从小的生活阅历决定了你对世界的看法。一个人,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早,想要说的话和所思考的也不一样。我们都在水里,并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今天买回来的一大包书,还没空打开,下午打篮球、跑步,感觉到疲惫,什么都不想动。

我们都像蚂蚁一样,甚至更小,我们只能参与在同样大小的种族里,对于比我们更小或更大的事物,除了依靠想象,我们无法和它们有更多交流。此刻的困倦,限制了我的思想,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身体的肌肉也都像是喝醉了酒,很舒服的无力,闭上眼睛,就像坐在此岸和彼岸的门槛上。活着,限制了我们很多的疯狂和柔情。

我看不見道路,和六年前没什么不同,都只是活着而已,并没有顿悟的可能性。这样不可思议的倦怠,像早春种子在发芽时的疼痛和困惑,已经不行了,这种坚持,我担心再发生猝死的危险。你们在哪里啊?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刚过一分钟,就成了周日。

西行第三十五日

2012年8月14日,鲁朗、色季拉山口、林芝、八一。共约76公里。

今天要翻越4728米的色季拉山口。一早兄弟四个人来到小镇上吃饭,油条、鸡蛋。上路之后,有前有后,就分开了。我保持自己的速度和习惯,不被任何人影响。这段道路很艰难,沿途很多参天古树,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茂密的原始森林,大树和低矮错落的灌木纠结着。一直到山口,都是上坡,连续不断,折磨得我没一点脾气,有时候只能下来推行一会儿。那种绝望的心情一点点压榨着身体,快到终点的时候,每走一段都很困难,都要停下来,大口呼吸。高原反应每个人都会有,我也有,胸口感觉到憋闷、窒息,骑行一点,也就几十米,甚至十几米,就必须下来,休息三五分钟,然后继续。山坡上长满了野花,一路下来,就像踏着一种无声的音乐。

赶到半山腰,回头,壮丽的南迦巴瓦峰远远地耸立着,它在藏语中的意思是直刺蓝天的战矛。山上的平台上垒着很多石头,一堆一堆的,这就是一个个的心愿啊。在一个拐角,天空中大片的乌云飞滚,视野开阔,那雄伟的山势和烟云震撼人心。到达色季拉山口,很多开车上来的人在照相留念。风很大,寒冷。吃了两块压缩饼干,就开始下山。在半山腰,能看见尼洋河的河网和山谷间的林芝县城。停下车子,吃饭、休整,我知道我不可能把每一段道路都装进行李,装进我的内心,能有片刻的时间在这里感受它们,感受这不可思议的途程就足够了。

我把生命交给了道路,也交给没有道路的流浪。不知道我会倒在哪里,我根本没有道路,只能一个人孤独着,在大自然里感受寂寞和欣喜。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生命短暂到让我们甚至来不及打开锁,打开旷野里的那扇门。我们的努力都将被终结,被死亡卷起来拿走,我们不能争辩,死亡一个字都不会听我们的。他们告诉你的都是假的,相信我,真正的快乐和得失无关,一个人上路吧。一个人坐在夕阳下的山谷,你的心是空的,也是满的。

山路上成群成群的牦牛挡住去路,汽车怎样鸣喇叭都不管用,牦牛们假装听不到。

过林芝不久,就到了尼洋河边上。尼洋河在藏语里是仙女的眼泪。湛蓝的河水让你感觉到了童话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沿着这条神奇的路线,到达八一时下午4点多。在青年旅馆住下,三人间。饭后,独自坐在二楼的一个休闲区,暮色渐暗,屋角的大红灯笼亮了。晚上8点40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在黑暗中感受到了光。

2018年5月17日星期四,雨后的空气潮湿,这样的夜晚适合靠在床头读书,昏昏欲睡。儿子刚刚下了晚自习,一进门,妹妹就叫他,陪她几分钟。说实话,他们没睡之前,我是写不下东西的,我想要能够安静一点的时间,可是,妻子随时都会在楼下叫我——一凡要撒尿,我就噔噔跑下去。

在整理这些文字时,不断感觉遗憾,有些写作是我做不到的,我只是一个交代者而已,就像个记事本。一般人不喜欢这样的东西,没有吸引读者的地方。这样写倒也不是自恋,我没有自恋的资本。我忠于自己的内心就好了,这些记录我后来也觉得没有多少意义,没人这样做过。我是最讨人厌的家伙,写这样的流水账,别人关心的并不是你的途程,更多对你遇见的人和事感兴趣,是不是有艳遇,或者是不是有着超越常人的感悟。扭头看到窗玻璃上光着脊背的自己,我能和他说点什么呢?就想要写点遗书似的,每个作家的作品都是生前留下的遗言,和这个世界的对话。人类多么孤独啊,竟然找不到能说话的那个人。我疲惫得像前几天说过的木头,被雨水泡过了,更加沉重和忧郁。我多想能有点大段的时间,来胡言乱语,找个臆想里的敌人决斗。就是想能在不迷糊的情况下,写上几个句子,很多时候,我们对这个世界失望,其实是对自己的不满。

西行第三十六日

2012年8月15日,八一到工布江达。共约130公里。

昨晚,三个人睡一个房间。一早,一个兄弟先行出发,另一个兄弟决定留下休整一天。过了一会,我也起来打好行李,上路。在路边找了个饭店,吃早饭。经过八一老城,然后,沿著湛蓝的尼洋河水缓坡而上。

一个人这样的旅途,每一刻都是美好的记忆。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村庄,甚至每一匹马、牦牛、行走的山峰,都让我感受了活着的意义。快出老城的时候,遇到两个初中学生,我把带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送给了她们,她们很高兴。我有一种愿望,总想给别人制造一些快乐,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别人一些帮助。所以我必须努力,做一些自己梦想的事情。

一路上,密如蛛网的河道,清澈无边的河水,河畔大片绿油油的草甸,游弋的水鸟以及阳光下的藏式村庄和在田野里劳作的人们,构织成一幅优美的田园图画。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河水,蓝天一样的颜色,像温润青绿色的流动的玉。在这样的路上飞奔,心情不可描述。平路比较多,即使有上坡,也不是原来那种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了。我跑得快极了,好像在释放着什么。就这样没有目的没有终点的奔跑是我喜欢的,在奔跑之中你能听见有人在和你说话,山峰给我让出来这条道路,仙女的眼泪陪着我。有些行走是为了到达,有些是为了离开,到达还有个目的地,离开就像没有根的云朵,流浪、悲伤甚至绝望,我离开得很平静,表面如此,没人知道我内心的波澜,孤独的波澜。

中午,在一棵大树下,吃了一个罐头、几块饼干,也就算午餐了。大树边上是座桥,桥下的流水汹涌澎湃,河里都是大石头,河水摔到岩石上,溅起如雪的浪花。这些河水从山上下来,汇聚到尼洋河里。

每天的生活都这样,我就像个钟表,自己也不知道电池什么时候耗尽,始终如一,别人看到的都只是表面的按部就班,你内心的春夏秋冬,别人是看不到的。我的文字也按部就班,面无表情,有时候和这个世界做个鬼脸的勇气都没有。我在内心里狂躁,也就是人们说的闷骚吧。一个人很难做到极致,很难摆脱世俗的羁绊,这么多年,我跑来跑去,还是被自己抓了回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相信一切的结果或者改变,有一个人都给我安排好了,我只要按照自己的内心努力就可以了。

我早就在内心深处剃度了,修行在和梦交接的地方,我的每一口呼吸也都是,每一个念头,以及我喝的每一口饮料,这一小罐儿子给我的可乐。刚才女儿在楼梯口叫我:爸爸,我要喝奶。晚上11点多了,她的精神让我感慨。我抱着她,打开冰箱门,给她拿了牛奶,倒进小碗里。和她交流,你会觉得她才像一个得道者,像一个引领者。

每晚用这样的一点时间,写短短的三五百字,我感觉羞愧,但是也没办法,我不敢熬夜了。看着电脑底角的时间只剩了几分钟,我也只能决定暂停。另外一个世界也驱逐了我,让我没有了遭遇,好像一段黑色的空白,我对梦里的家园没有印象了。马上到了另一天了,我在等着它跳出来,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这样的日期对于读者来说毫无意义,对我也是,过去的和未来的都没有意义。这不仅仅是人类的悲哀,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有时候看到羊或者狗在临死之前,那眼神,那是多么凄凉,多么无奈,更不要说人了。这一辈子,我们每个人都在和自己过不去。我有时想,自己老到最后,孤独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人照顾,没有人说话多好啊。

西行第三十七日

2012年8月16日,工布江达、松多、日多,共约149公里。

今天要赶到150公里外的日多,早晨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很多人还没起床。饭后上路,上坡下坡,20公里之后在奔腾的激流中有一块巨石写着“中流砥柱”四个大字。两边是不绝的峰峦,山谷宽阔,河流纵横,能把自己安放在这样的时空里,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明天就到达拉萨了,很期待也很不甘,我不想到达终点,只想永远在路上,经历这些山谷和河流、蓝天和云朵,还有安详的牛羊,那些疲惫、绝望,和饥渴都一样美好,我的生命都愿意接受。中午时分,找了一处阴凉处,路边几棵低矮的灌木丛,有几块光滑的石头,好像专为我准备的,四周开满了野花。河道纵横,河床宽阔极了,草滩之上远远近近会有一些牦牛和马匹在吃草。天空异常舒展,养护着绸缎一样美丽的云朵。坐在这样的时空间,你会感知到某些神秘的东西在你身体里生长,就像古老的墙壁爬满碧绿的藤蔓,枝叶在黄昏的微风里抖动,还像清澈的河水漫过光滑的石头,那些抚摩着你的生命过去的声音,让你的精神处在恍惚之中,虚幻而且陶醉。有时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需要脱离世俗的物欲,悬浮起来,即使不能达到云的高度,也可以在树杈悬挂。

工布江达到松多,接近100公里,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午饭后,休息十几分钟,继续上路,赶到松多,下午两点。一般情况下,因为还要翻越5020米的米拉山口,就应该住下来了。我计划是要赶到日多的,就在松多的小卖店要了瓶饮料,继续上路。道路越来越艰难,坡度渐大,大山的辽阔和雄伟能把你的心胸放大。男人需要走出来,不仅仅拥抱山川,还需要看看自己,至于怎样看,就看每个人的境界了。在4471的路碑前,我真的累了,疲惫极了,把车子搬到上面靠在石碑上,在上面写下:一飞,爸爸爱你。2012年8月16日下午5点,累了。不仅仅是身体的累,骑上一段,喘息就变得急促,胸口憋闷,尤其是上坡,只能下来推着,不敢勉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高原反应。

距离山顶还有大约三公里的时候,一直上坡。这三公里我走了很久,窒息到让你恐惧,推着车子,走几步就需要休息一下,停下来,靠着车子,低着头大口喘息。也许是个体力的问题,也是,刚刚从工布江达出发骑了100公里,接着来爬米拉山口,身体真的累了。一路上没有人,甚至汽车也很少。乌云堆积着,就像伸手可以摸到。远处山峦叠嶂,全在我脚下。米拉山口能够看到了,经幡挂满山顶,壮观而神圣。我们活着应该相信点什么,可以让我们安详地闭上眼睛。到达米拉山口,已经快晚上8点了,天还亮着。这里的石头上刻满了经文和符号,几头牦牛塑像上也挂满了经幡。天空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低垂而辽阔,云朵把它布置得像个古战场。这个景象是我最愿意享受的,站在5000米的山顶,一切仿佛在你脚下,你能听见云朵急匆匆跑过喊你的声音,这一刻就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给我们在生命中纠结的灵魂一个喘息的通道。在这样的黄昏,一个人坐在山顶的岩石,大山和你是寂静的,只有天空的流云,浓淡黑白,变幻着光影,还有你心底的时光的碎片,也在这一刻上演,在你内心的屏幕上闪过。生命并不是生死那样简单,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小宇宙,我们要的是一个过程,一个在痛苦和磨难中不断成熟不断枯萎的过程。四十不惑,但是很多时候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我们还是有很多迷惑,不能解脱那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只要你感觉到喘息困难了,就走出来吧,一个人来到山川河谷,把自己伪装成一块岩石。

休息,在米拉山口喘息。一个从贵州开车到达这里的老兄问我:你从山东到这里换了几条轮胎?我告诉他一条也没换。他感觉不可思议,说:不可能啊,我们从贵州来这里还换了好几条轮胎呢,更何况你骑自行车。其实,他不知道一路之上一直有人眷顾着我。

十几分钟后,开始下山。天渐渐黑了,一个人在大山里狂奔,那感觉不可思议。云朵覆盖着天空,偶尔会露出点光线。就这样飞奔了几十公里,赶到日多小镇,天完全黑了。进小镇前,路边上有战士在检查身份证。晚上什么也看不见,和在前面等我的骑友傅聪一起找了家宾馆。日多的温泉特别有名,吃过晚饭,10点多了,我们两个去泡温泉。

明天就可以到拉萨了,先把自己洗干净吧。

等我坐下来,又过了晚上11点。刚才下楼,一凡还没有睡,我靠在她旁边,困乏得几乎睡去。就给自己20分钟的说话时间吧,说多了也都是废话。我想有机会再去米拉山口,和天空靠近一点,和孤独靠近一点。我做不到一道光,我普通得像一个地鼠工作者,那么忧郁那么无助,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人类都这样。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能够握紧自己的手,不恐惧也不迷茫。迷茫是一件好事情,它说明你看到了。我们各有各的迷茫,各不相干,这一辈子,找一个能够说话的人并不多,很多时候我们只能自己逗自己开心。口口声声说孤独的人,也许并不懂孤独的意义,有些孤独是说不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别人听不听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在夜里,胡乱表达,没完没了。——刚才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这也好,可以少写几个字。我觉得眼睛已经不得不关上了。把心也关上。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

西行第三十八日

2012年8月17日,日多、墨竹工卡、达孜、拉萨。共约124公里。

今天就能赶到拉萨,内心有所期待。攻略上说,日多到拉萨一路下坡,124公里,时间可以很充裕。一早起来,大约7点多,我的手机昨晚没充上电,而且我想独自一个人上路,就让兄弟傅聪先行出发,我则继续酣睡。

8点多,起床打开窗帘,窗外就是河流、山坡,有一匹狼在不远处仰天嚎叫,山坡上有云雾缭绕。洗刷完了,把一切整理完了退房出门找吃的。终于看到日多小镇的样子,一条长街,两边几乎都是藏民的商店。想找一家早餐店,没有,藏式早餐我进去又出来了,房间阴暗,最主要是我吃不进去,藏餐我不习惯,感觉没有味道。有几条野狗在大街上互相撕咬,场面骇人,我只好推着车子,躲着它们,直到离这些野狗远了,我才赶紧骑上车子上路。

早饭没吃,我想到路上再说。出了日多,我又完全属于大山了。很多时间,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道路和两边的山峦,云朵们集合着给我演示各种幻象,就像我在通过一个奇妙的通道,赶赴一个约会。很多山体上刻着藏民们的信仰符号,很多像梯子一样的白色图案。这样行进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为什么,身体疲劳极了,几乎虚脱,可是遇不见村庄,也只能坚持。10点多,在一个村寨的小卖店里,要了一包方便面,坐在门口的木桌子前,泡上,要了两根火腿肠,两只小狗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只好和它们分享一些。有三个步行的藏族妇女,都捂着头巾,背着行李,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棍,或许也是赶往拉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前进的方式,不管哪一种方式,适合自己就好,活着,我们所寻求的内容是不一样的。骑行拉萨的很多,我觉得只要上路的都是勇士,而且都会得到所应得的。

攻略上说的一路下坡,这哪里是一路下坡啊。上坡都比下坡多,同样很艰难。一路上的风景倒是充满了另一种味道,田园的味道。道路边上长着很多大树,柳树杨树。边上的田里收割了的青稞,都被竖立成伞的形状,散落在田野里。田野上空低低地垂着很多大块的云朵,高耸的远山布置着一道背影。我就在这样的路边上吃了我的午餐,一大罐饮料,几块压缩饼干。

过了墨竹工卡,赶到达孜大桥的时候,距离拉萨还有23公里,这时才下午两点。桥头,有两个女孩和一个小伙子在拍照,我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聊了几句,他们是从拉萨来这边玩的,他们邀请我一起去过林卡,走北线,说北线要翻过一座神山,风景比这条路要好很多。我犹豫了一下,穿越达孜大桥,和他们一起走。他们三个是表兄妹,在半路上其中一个表妹和表哥闹起了意见,对于去哪里玩有了分歧。我不想耽誤太多时间,于是决定独自上路,这条道路是我所不知道的。确实,一路之上的风景美丽极了。十几公里后,远远地我看见那座神山了,此刻,在我左后方布满了乌云,千军万马奔腾壮观。我看到巨大的云朵中间,雨水光亮,倾泻而下,我眼睁睁看着暴风雨席卷而来。密集的雨水笼罩着一切,挡住了我的视线,雨水从山上滚落下来。整个山上没有人,我缓慢前进,雨水冰冷,顺着裤子灌满了鞋子,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刚才遇见的表兄妹三人是我的三个徒弟,我是唐僧。这三个家伙把我骗过来又把我丢下了。我记得三藏的最后一难也是掉进了水里,这是我在到达拉萨之前的最后一个磨难。神山,我觉得这场暴雨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一个人得到启示,我想一定会看到神迹。快到山顶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神迹,吓了一跳。我看到对面一只猫一样的石头在盯着我看,我停下来,不能说什么,感觉着,和这神灵对视。

神灵不会让任何人打扰我,让我一个人到达山顶,经幡飞扬,一个人的音乐,一个人的壮观,那不可思议的发自内心的感慨。在疾风暴雨中,我经过那道山口,所有的经幡都在为我飘扬,山、云朵、草木这些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只对那些能听它们说话的人说话。

一路下山,雨依然恐怖。两三公里之后,雨小了一些。我一抬头,吓了一跳,两个女孩和一个小伙子在路边等我呢,在喊我,一起走吧,而且小伙子就叫猴子。我想这三个家伙到底是不是我徒弟呢。我和猴子在前面骑,等了一会两个女孩没赶上来,原来是车子爆胎了。我不好意思独自走人,就让两个女孩骑一辆车子,我一手骑一辆,一手推着一辆。找到一个地方,用我带的补胎工具把车子修好。然后和他们告别,一路飞奔,快6点了,到达布达拉宫。骑车围着布达拉宫转了一圈,拍照。

在距离布达拉宫几百米的地方我找了家宾馆住下。然后洗刷,换了衣服,出来散步,在布达拉宫东门一家水饺店要了一斤水饺、一大盆豆腐汤。

夜晚的布达拉宫,射灯打在宫殿的墙壁上,雄伟异常。很多人在宫墙外转经,人虽多,但是都很安静,很多人已经在排队等明天的门票了。

这就是我的布达拉宫。

2018年6月2日星期六

结束拉萨之行,整整六年了,在今夜做个结尾吗?我不知道。

人一出生,就在准备一个结尾。也许我将很快死去,也许还会贪恋一些日子,千万不要探讨所谓的意义,所有的雄心都会像雨滴一样,掉进虚无里。我坐在这里,在世俗的生活里,总是需要一个短暂的孤独,来让自己绝望。

2012年结束拉萨之行后,电视台想要做一个节目,我说,等我把漠河和海南都骑行完了再做吧。可是,等东西南北都走完了,我也没有做,我开车跑了一百多个城市,在每一个城市里夜跑十公里。2015年,用一年的时间,写了305首诗歌《我的诗经》。这一个长途奔袭,比骑行更加痛苦,而且更加孤独。我们没有结束,总有不断的新的目的地出现。

抵达拉萨,呆了三天四夜,有很多东西可以记录,在这里反而不想说话,或者有机会在另一个时间里会想起来。

今夜不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每天都不是,任何一个节日都是你们的,和我无关。之所以说这里并不是一个结尾,是因为拉萨之后,我又去了漠河和海南。那两次骑行的痛苦,并不比拉萨之行轻松,每一个行程都有独一无二的意义。

刚才,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在露台浇花,很多花需要浇透。我站在暮色中,12楼,我在浇内心的菊花或者灌木,我发现人类是那么的无聊,也那么的不可救药。我看到了很多,也看透了很多,反而不想说什么,好的坏的,都只是存在而已。一个朝代,只有一个帝王,也只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物,其余都是庸碌之辈,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本人来说,也是一个个丰富的人生。

骑行路上思考的很多,后来都遗忘了,我们只能遗忘,不能停留在原地。我们不能和世界对着干,只能顺应,慢慢老去。如此说来,活着是一件多么激情也多么绝望的事件啊。

不管是骑行还是奔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在玩一个游戏,只不过是这个游戏有点大而已。这是我和世界对接契合的方式,也是一个身体的阅读。

我不是一個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我是一个生存者,和每个人一样。我们躲在各自的空间里,和田鼠有什么不同吗?只不过比田鼠的房子大一些罢了。它们也会仰望星空,也会忙忙碌碌,也会恋爱生子,也会有战争和灾难,我们没有办法进入它们的生活,我也理解不了一墙之隔邻居家的生活。很多我们之外的生活,只是想象。

刚才把一包书的塑料外皮都撕掉,偶尔翻阅,就像扭头看看星光,很久没有在老家的旷野里。看看星空了,一路活下来,我们总是在不断失去什么,不由自主。我们面对的每一次选择,也都是在失去另外的可能性。

我想把东南西北骑行的文字,作为礼物送给儿子,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仔细阅读。他读高一,已经一米九六,和他站在一起,也需要仰视。现在,正是叛逆的年龄,有些话他未必听得进去。虽是父子,但注定各有各的生命轨迹,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和感受。

我们活着,也将会死去,不要企图知晓真相,我们这些不甘心的逃亡者。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