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与儿子
2018-09-10王溱
王溱
画家在泛黄的宣纸上从容不迫地勾山画石时,儿子正在会议桌前气定神闲地调兵遣将;画家手腕一转,笔下的石头便一气呵成,自然浑穆;儿子手掌一挥,几个副职各自领命而去,干净利落。血缘这东西呵,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把这父子俩串联着,即便他们所在的城市相隔千里。
到了晚上,这种连接终于具体成一根网线,画家在这頭,儿子在那头。儿子扔下端了一天的架子,搂着小小的女儿在摄像头前柔声细语与爷爷聊天,画家也心甘情愿放下画笔和矜持,对着网线那头的小孙女学牛叫,逗得小孙女咔咔咔笑个不停。
这是画家一天里说话最多的时刻。通常他都不大用嘴说话的,生活简单得就像他画的画,构图疏简,空寂萧散,大大的空白处所写的诗文,便是他想说的。画家的夫人也不说话,或端立在案前蹙看眉,或掖紧了披肩侧身看。也有不想看的时候,从书架抽本书出来,靠在躺椅上看,兴起时可能吟上两句,“春有百花秋有月”,或是“可以调素琴,阅金经”。画家听着听着下笔就更柔了,全是内劲,寥寥数笔,已颇有元代大师倪瓒《渔庄秋霁图》的神韵。笔罢,净手,舀出一碗小米粥,就着几根榨菜,往嘴里扔几颗花生米,美哉!
岁月一旦静好,时光便如飞梭,转眼画家就要迈入古稀之年了。七十,那是大寿,儿子早早就张罗着到时要把画家接过来,好好办个寿宴,热闹热闹。画家一听也高兴,早就盼着能把小孙女搂在怀里,真真实实地给她学牛叫呢。
按理说儿子是党员干部,不该办这个宴席,现在关于办宴席的规定那可是严格得很,但儿子给老父亲过七十大寿,想来也是合情合理。儿子心想,规定也不外乎人情,照足要求来做便是了。
儿子的助理给儿子出主意,老画家的寿宴,那自然不能落了俗套,大酒店闹哄哄的不合适呢,得是会所,私人的,幽静,高雅,才符合老画家的身份。儿子想想在理,就把市里数得上的会所在心里过了一遍,竟没筛选出半个合适的来。这几年因工作的关系,跟这些会所的经营者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触,算不算规定中提到的“与本单位有业务往来”,还真不好说。干脆换成酒店吧,又遇到了新问题,摆几桌好呢?按照规定,“确须操办的必须严格控制在亲戚范围内”,画家也就一个儿子,就算把所有远房亲戚都算上也坐不满两桌啊,这一桌两桌的,怎么热闹得起来呢?
这边儿子正头疼着呢,那边画家也不安生。正画着梅花呢,竟不自觉多给大树多画出几个枝蔓来,甚至画蛇添足添了个鸟窝,原本萧散的构图变得拥挤繁复,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画家气呼呼地把笔往瓷缸里一扔,两个鼻孔翕动得鼓鼓的,当下就拨了儿子手机,“小子,忙什么呢?”
儿子说:“上班哪。”
“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儿子笑了,“工作上没什么难办的,就是给您办寿宴的事,出了点状况。”
画家心里有数了,“有人提前给我送贺礼了吧?”
“您真神了!”儿子说,“就是大表叔的儿子,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大早就往家里送来一个金灿灿的金寿桃。他肚子里那点事,我还能不知道?”
画家一听,孩童般嚷嚷起来:“别办了!别办了!给他退回去!”想了想又说,“当初你们小两口不是旅行结婚嘛,我也潮一回,带上你妈,来个旅行过生日!”
儿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母亲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两年来,画家却老说自己不是一个人住:你妈在呢,天天陪着我画画,还给我读诗呢。
儿子越想越愧疚,脱口而出:“那这样,我们带上您宝贝孙女,一起回去给您过生日,就我们一家人,自己过。”
画家高兴了,“好!好!简单点好,我宝贝孙女可比五十桌酒席强。”
搁下电话,门铃响了。是住在隔壁的教授。教授托着个鸟笼子,探进半个身子来:“老伙计,遛鸟去?”
画家兴奋地摆摆手,“不去不去,过些天小孙女就要来了,老伴叫我赶紧收拾收拾呢,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