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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伊阿古(随笔)

2018-09-10杨无锐

作品 2018年2期
关键词:凯西苔丝教育家

杨无锐

把伊阿古当成《奥赛罗》的主角,不合适,因为悲剧的主角只能是英雄。伊阿古不是英雄,是英雄的教育者。

败坏的心灵永远先于败坏的事情。每出悲剧,都少不了为败坏心灵铺路的人。他们见多识广,也有耐心,不动声色、不厌其烦地改造同侪、同胞、同类的心灵,为悲剧时刻的降临做足准备。他们为各自的古老世界制造出新灵魂,古老世界随之面目全非。他们是古老世界里最有成效的灵魂工程师。他们的劳作,常常遭受不公正的忽视。比如伊阿古,总是被轻描淡写地贬抑为小人、坏人。这不公正。我认为,他是教育家,是某种我所熟悉的教育的先驱。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我想从教育家伊阿古的角度重读《奥赛罗》。

伊阿古必须败坏掉一些男人和女人,但动机不明。

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的怨恨和嫉妒,那些理由反而不如他在奥赛罗面前的一句慨叹:“缺少作恶的本能,往往使我不能做我所要做的事。”最真诚的话,往往表露于最不该暴露真诚的地方。推动伊阿古的,可能正是他称之为“作恶的本能”的东西。他不只要败坏,他还从自己的败坏里获得乐趣,孩子一般的纯真乐趣。

莎士比亚不操心伊阿古的心灵史。伊阿古的心灵,是《奥赛罗》这出悲剧的预定条件。莎士比亚要讲述的,是伊阿古这位教育家的奋斗史。教育家的志业,不是探究自己的心灵成因,而是培育与自己相像的心灵。成功的教育家,能让与自己相去甚远的心灵变得有几分像自己。伊阿古做到了。

伊阿古不是深谋远虑的战略家。他要毁掉奥赛罗。起初,他以为只要一点儿挑拨离间就够了。

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相爱。一个是摩尔黑鬼,一个是威尼斯元老的掌上明珠。这份爱情,无论如何都够不上世人眼里的般配。不管奥赛罗如何功勋卓著,如何虔信基督,他都是个外来人、下等人、野蛮人。身为恋人,他也太老,太丑,太粗鄙。伊阿古抓住这点,反复申说。他在勃拉班修面前敢于使用最刺耳因而也最有煽动性的比喻:“您的女儿给一头黑马骑了。”

伊阿古成功挑起元老勃拉班修的愤怒。但事情没有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一场军事危机截断了好戏。土耳其人攻打塞浦路斯。奥赛罗是领兵戡乱的最佳人选。尽管心有不甘,勃拉班修还是在公爵的议事厅里承认了这桩两厢情愿的婚事。

伊阿古的第一次教育努力是失败的。他本打算在邦国内部制造歧视和仇视。他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他料定这会给奥赛罗添麻烦,可能还是很大的麻烦。可是,外敌入侵暂时中止了内部分裂。威尼斯议事厅里的公爵、元老、将军,都有足够的荣誉感、分寸感和克己精神。门第、种族的偏见,在共同的危机面前,全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斤斤计较。这些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事。人很麻烦。教育家伊阿古必须更加耐心才行。

教育家伊阿古的伟大成功,发生于塞浦路斯的军营。他的教育成果有三:威尼斯绅士罗得利哥、副将凯西奥、奥赛罗。

罗得利哥是伊阿古最杰出的作品。伊阿古选中他,因为他是可造之材。他对苔丝狄蒙娜有热情。这种热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里面有欲念,也有欣赏,有仰望,可能还有爱。伊阿古的教育技艺,是把所有可能把人引向克制、内省的东西从罗得利哥的热情里剔除出去。剩下的,只有欲望本身。伊阿古进一步教导罗得利哥:所谓欲望,真正的主人不是所欲的对象,而是有所欲的自己。终止欲望,牺牲、自残,是弱者所为。强者,该当在欲望的潮水里乘风破浪。罗得利哥很快被说服。第一幕的结尾,他欣喜地宣布:“我已经变了一个人了。”

晦暗不清的爱欲,是罗得利哥最重要的人生关切。在这最重要的问题上,他的心灵伊阿古化了。他成了替伊阿古行动的人。教育家不必行动。教育家为自己制造出一个行动的人偶。

在伊阿古面前,罗得利哥没有抵抗力,他太弱小了。改造凯西奥和奥赛罗,则困难得多。凯西奥忠诚、纯良、温和、优雅。奥赛罗虔诚、正大、自信、深情。人性光谱上,他们属于离伊阿古最远的类型。这样的心灵,很难彻底伊阿古化。但是,优秀的教育家懂得因材施教,四两拨千斤。伊阿古深信,心灵当中总有某个点,可以加以改造、利用。那个点,看似最强大,却也可能最脆弱。从山顶滑落的石块,可能毁灭一座山。

在庆祝胜利的欢宴上,伊阿古劝凯西奥喝酒,由此挑起一场斗殴。奥赛罗将酒后失态的凯西奥免职。至此为止,伊阿古还没有什么通盘的计划。他恨奥赛罗,也恨凯西奥。他不能忍受风平浪静。只要挑起事端就好,不管受损的是谁,他都能从中嗅到新的机会。

凯西奥是那种对日常心灵状况颇具经验的绅士。他知道酒是自己德性修养的豁口,所以一直明智地回避贪杯。经过塞浦路斯的醉酒之夜,他更是悔恨不已。假若只是怂恿凯西奥贪杯,伊阿古充其量只是一个投机主义者,因为,他只是利用凯西奥本来的弱点制造混乱。教育家伊阿古并不满足于此。凯西奥陷入懊悔的时候,他以知己兄弟的身份出现。他要做的,是把凯西奥的心灵从沉重的罪感里拯救出来。凯西奥不断诅咒酒,也诅咒自己:

上帝啊!人们居然会把一个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让它偷去他们的头脑!我们居然会在欢天喜地之中,把自己变成了畜生!

伊阿古说:

得啦,你也太认真了。

伊阿古教导罗得利哥,让他认真地服侍自己的欲望,却教导凯西奥对待愧悔切莫认真。这就是教育家的技艺。他要把一个枯涩的心灵绑在欲望上,他还得把一个敏感的心灵从罪感中解放出来。他需要行动的人。有人行動,他才能捕捉机会。懦弱到逃避欲望的心灵,敏感到沉溺于愧悔的心灵,都不能为他所用。教育家和机会主义者的区别在于:后者只能等待偶然的机会;前者则为自己制造机会,为了制造机会,先行改造心灵。

伊阿古成功地卸除了凯西奥的罪感。这样做的好处是,凯西奥重又对世界提出要求。一个深陷罪感的人,觉得自己不配对世界有任何要求。而解放了的人,则急于要回应得之物。现在,凯西奥急于要回自己失去的职位。

伊阿古不奢求把凯西奥改造成罗得利哥。他只是悄悄改变了凯西奥心灵当中最宝贵的那个点:荣誉。遭受处罚之后,凯西奥的第一次慨叹,是把荣誉和罪联系起来:

名誉,名誉,名誉!啊,我的名誉已经一败涂地了!我已经失去我的生命中不死的一部分,留下来的也就跟畜生没有分别了。

名誉败坏,是因为生命的败坏。罪,使荣誉一劳永逸地失去了。这是凯西奥的初始想法。而解放之后,他希望重燃。伊阿古帮助他把心灵焦点从荣誉转向了职位。似乎,恢复职位即等于恢复荣誉。就恢复职位这件事而言,找门路托关系要比悔罪实际得多。伊阿古告诉凯西奥,苔丝狄蒙娜是唯一的希望所在。

伊阿古教育罗得利哥,只是用他制造乱子。即便制造了两场混乱,罗得利哥仍然为所有人无视。这是低级心灵应得的待遇。伊阿古教育凯西奥,则是要用他制造心灵灾难:奥赛罗的愤怒。要让一个高贵的心灵变成野兽,必须以同样高贵的心灵充当牺牲品。伊阿古选中了凯西奥和苔丝狄蒙娜。

奥赛罗是伊阿古最后的教育对象。

凯西奥和苔丝狄蒙娜是他的教具。伊阿古从不相信凯西奥和苔丝狄蒙娜的纯洁。但他也从未打算利用他们的不纯洁。他需要的,只是在奥赛罗眼里、心里制造不纯洁的幻象。这不容易,也不难。

人们热衷谈论奥赛罗的嫉妒。奥赛罗的嫉妒,当然不同于罗得利哥的,也不同于伊阿古的。他的嫉妒,是高贵心灵里开出的恶之花。奥赛罗的心灵,不只高贵,甚至有些过分高贵。直至最后一刻降临之前,他都坚信自己是近乎自足的:他无所求于世界,世界有求于他。

奥赛罗的高贵的自足,有两个支柱:事业和爱情。

奥赛罗是成功的冒险者,勇猛的将军,威尼斯不可或缺的军事雇员。巨大的功业给了他扎实的自信。这种自信,可以让他无视来自门第、种族、肤色、教养的差异和歧视。当然,自信不只源于外在成功积攒的社会资本,还与他的心灵努力有关。摩尔人奥赛罗归信了基督教,还对雇主威尼斯建立起休戚之感。在威尼斯的议事厅和军营,他觉得自己是自己人。威尼斯似乎不能再给他什么,他却能给威尼斯安全。他是功成名就的自足英雄。剧本的第一幕,展现了他的自信:威尼斯元老勃拉班修盛怒之下说了不少歧视的话,根本没有激怒奥赛罗。他的信心,比几句刺耳的话扎实得多。同样也是第一幕,暗示了奥赛罗自信的土壤多么贫瘠:他辛苦克服了的歧视、嫌隙、仇视,根本无须死灰复燃,它们一直在。

奥赛罗的爱情是这样的。他的英雄故事打动了苔丝狄蒙娜。苔丝狄蒙娜说:“我的心灵完全为他的高贵的德性所征服;我先认识他那颗心,然后认识他那奇伟的仪表。”奥赛罗说:“她为了我所经历的种种患难而爱我,我为了她对我所抱的同情而爱她。”不同于伊阿古所渲染的,也不同于勃拉班修乐于相信的,奥赛罗不是主动的捕猎者,他是高贵的回报者。他甚至强调,自己在欲望上也不是贪婪的求索者:“青春的热情在我已成过去了;我的唯一动机,只是不忍使她失望。”对威尼斯,对苔丝狄蒙娜,奥赛罗都是岿然的赠予者,像神,不像人。

第二幕始于一场海上风暴。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失散之后重聚。这场虚惊,让奥赛罗一下子更像人了,更像一个人间的恋人。他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依赖苔丝狄蒙娜,更依赖爱情。对这位久经沙场的老英雄而言,爱情竟然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而这,正是教育家伊阿古得以施展技艺的地方。

伊阿古对罗得利哥的教育,也是从爱情入手。他教导罗得利哥看穿爱情。罗得利哥是那种很容易放弃精神生活的人。精神层面的追求和苦痛,在他是累赘和折磨,放弃才是解脱。伊阿古只是助他一臂之力。这种方法,不能用到奥赛罗身上。奥赛罗不是罗得利哥。让他看轻精神和信仰,无异于让他看轻自己。伊阿古必须因材施教。他不教导奥赛罗看轻爱情,而是要他崇拜自己的爱情。他告诉奥赛罗,可能遇到了配不上高贵爱情的人。

教育罗得利哥,伊阿古靠的是像极了哲学的花言巧语。这种东西对贫瘠的头脑和心灵有奇效。教育凯西奥,伊阿古则依靠杯酒之间的同袍之情。这种东西有助于替知耻的心灵祛除洁癖。教育奥赛罗,伊阿古先填饱他的骄傲,再向他展示一个配不上他的世界。为此,伊阿古要给奥赛罗补充一种全新的知识:人之常情。

奇怪得很。曾经出生入死的冒险家奥赛罗,偏偏缺乏关于“人之常情”的知识。他当然不缺人生经验。他的经验,是传奇式的经验,光怪陆离,富于美感,也不乏德性。可伊阿古传授给他的“人之常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是一种把世界和人拉平的知识。它试图让受教育者相信,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即便對于那些仍然固执地相信高贵之人,“人之常情”至少为他凿开了发现庸俗的眼睛。伊阿古为奥赛罗凿开了这样的眼睛。

奥赛罗借以打动苔丝狄蒙娜的,是他所经历的往昔奇迹。苔丝狄蒙娜对奥赛罗的爱,同样是一桩奇迹。所谓奇迹,正是无法为“人之常情”理解之事。就算是勃拉班修那样的慈父,也不理解。当初,奥赛罗对勃拉班修的不理解视若无物。现在,伊阿古要引导他像勃拉班修那样看问题。

伊阿古把一份奇迹般的爱情转换成索然乏味的爱情心理学。怎么理解苔丝狄蒙娜的热情呢?伊阿古说,那只是所有女人的欲望平均数:“我知道我们国里娘们儿的脾气。”怎么理解苔丝狄蒙娜在爱情上的自作主张呢?伊阿古说,那意味着她有说谎的禀赋:“她当初跟您结婚,曾经骗过她的父亲;当她好像对您的容貌战栗畏惧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在热烈地爱着他。”怎么证明苔丝狄蒙娜只是普通的女人呢?伊阿古说,没有女人不是普通的女人:“哪一个人的心胸这样纯洁,没有一些污秽的念头和正大的思想分庭抗礼呢?”

如果奇迹般的爱情终究只是平凡女人的短暂欲望,这个平凡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被世俗眼光沾染呢?伊阿古把苔丝狄蒙娜的爱情拉低成普通女人的欲望,不仅如此,他还提醒奥赛罗,这个女人是威尼斯女人。这意味着,她不但共享女人的平庸欲念,还共享威尼斯人对摩尔黑鬼的歧视:

问题就在这儿。说句大胆的话,当初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照我们看来,要是成功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可是她都置之不理,这明明是违反常情的举动;嘿!从这儿就可以看到一个荒唐的意志、乖僻的习性和不近人情的思想。

只要教奥赛罗懂得“人之常情”,就能教他从不近常情的地方看到可疑之处。这是伊阿古最伟大的技艺:他把奥赛罗自信的两个支柱一并戳穿。原本有奇迹的地方,现在只有阴谋和苟且。

做到这一步,教育家伊阿古的工作大功告成。他为奥赛罗构筑了全新的视野,一个把奇迹和高贵排除在外的视野。奥赛罗不是不相信高贵,只是不相信别人的高贵。于是,他能信靠的唯有高贵的自己。他从爱人变成了法官。

法官只相信证据。但法官不知道,视野永远先于证据。这个奥秘,只有教育家才知道。教育家伊阿古已经控制了奥赛罗的视野,也就控制了奥赛罗解读证据的方式。奥赛罗从眼前事里读出的,只能是伊阿古想让他读出的东西。

奥赛罗杀了苔丝狄蒙娜,理由不是嫉妒,是公正:

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的一吻了;这样销魂,却又是这样无比的惨痛!我必须哭泣,然而这些是无情的眼泪。这一阵阵悲伤是神圣的,因为它要惩罚的正是它最疼爱的。

作为被爱者,奥赛罗的信心已经崩塌。但他仍然信仰自己高贵的爱和不可置疑的公正。高贵的爱容不得玷污。所以,他必须先作为法官帮助爱人洗清玷污。“这一阵阵悲伤是神圣的”,爱的严酷,严酷的爱。伊阿古教导奥赛罗把苔丝狄蒙娜贬抑为庸众,奥赛罗顺理成章地扮演起庸众的上帝。

教育家伊阿古成功了吗?

伊阿古不只败坏了一桩婚姻,几条生命。比这更重要的,是他成功改造了几种不同的心灵。他让罗得利哥彻底伊阿古化了。他让凯西奥的某些地方伊阿古化了。他让奥赛罗在某些时刻非奥赛罗化了。不能不算成功。

可是,伊阿古的教育竟然有盲区。盲区是一个女人:伊阿古自己的妻子爱米利娅。

爱米利娅是伊阿古的妻子,也是教育家伊阿古最失职、失败的对象。她是最接近教育家的人,因此该是饱受教育的人。但也因此,她可能被教育家默认为无须教育的人。伊阿古戳穿一切。戳穿伊阿古的,是爱米利娅。爱米利娅是第一个说出真相的人,是伊阿古事业的拐点。她的动机很简单:她见识过苔丝狄蒙娜的忠贞,那个忠贞是未经歪曲和玷污的,她不能容忍它被歪曲和玷污。另外,她比苔丝狄蒙娜多了些身为女人的经验。身为女人的经验之一是:掌握语言的男人可能很坏,可能很傻。这些,是她的知识。为了把这点儿知识说出来,她不怕丈夫,以及死。

我把伊阿古称为教育家,并非故弄玄虚的修辞。教育成为一门专业和职业,只是最近的事。人类历史上从不缺少操心教育的人。

什么是操心教育的人呢?他们不只关注行动,还关注心灵和语言。心灵为行动提供动机,语言为行动提供理由。有些人是纯粹的行动者。另有一些人,对心灵和语言格外敏感,并且善于通过心灵和语言影响旁人。这种影响,就是教育。卓有成效的影响者,就是教育家。

伊甸园里有两个教育家,一个是上帝,另一个是蛇。上帝创造心灵,蛇改造心灵。蛇无须拆毁伊甸园。蛇对女人说话。女人自己摘下树上的果子,然后被驱逐。少了教育家,失乐园的故事成不了。文学、历史,几乎所有惊心动魄的故事都是失乐园的尘世翻版。失乐园的故事千姿百态,也千篇一律。

研习历史之际,人们喜欢揣摩神意,甚或颁布历史规律。神意难测,规律可疑。反倒是历史舞台边缘的小人物,常能帮我看清,自己何以成为自己,今日何以成为今日。

没有伊阿古,奥赛罗始终是奥赛罗。有了伊阿古,奥赛罗在某一刻成了变质的奥赛罗。

没有伊阿古,罗得利哥只是浑浑噩噩的罗得利哥。有了伊阿古,那个坏得坦荡彻底的罗得利哥被放了出来。

伊阿古不是英雄,不在舞台中心。他更像我们的身边人。遇见奥赛罗、苔丝狄蒙娜,永远令人惊叹。身边有个伊阿古,实在没啥大不了的。可是,正是身边人伊阿古,悄然改造人们的心灵,一点儿或全部。连奥赛罗也逃不掉。假若罗得利哥、凯西奥、奥赛罗有机会各写一部自传,他们应该不惜笔墨研究一下伊阿古。是研究,不是控诉。不是仅仅指责伊阿古的坏,而是研究伊阿古的伟力,看他对自己的心灵做了什么。

教育家的技艺之一,是制造“我们”。

伊阿古从来不说“你们”,他是制造“我们”的高手。他对罗得利哥倾诉自己的仇恨,他在奥赛罗面前谴责嫉妒,他在凯西奥的身边说些关于酒和女人的俏皮话。罗得利哥急需军师和同党,不会把高贵者当成自己人。凯西奥需要兄弟之情,兄弟必须是赤诚相待的汉子。在优雅的紳士面前泄露一些粗俗,会让绅士以为幸遇一个直爽的兄弟。至于奥赛罗,他需要对美德的崇敬,特别是对自己身上那些美德的崇敬。伊阿古就跟他一起崇敬。奥赛罗有心灵的洁癖,伊阿古就跟他一起谴责污秽。奥赛罗鄙视嫉妒,伊阿古就跟他一起鄙视。伊阿古总是恰到好处。他要比罗得利哥高一点,要比凯西奥低一点,要比奥赛罗低很多。于是他成了这些人各自所需的“我们”。然后,大家一起毁掉“他们”。

制造“我们”,从来不是教育家的目的。但只有先制造“我们”,教育才能奏效。肩并肩的时候,言语最容易灌进耳朵和心。真正有效的教育,通常发生于勾肩搭背,杯酒之间。

教育家的技艺之二,是制造“解放”。

伊阿古不会对罗得利哥说:“来,我们作恶吧!”

伊阿古不会对奥赛罗说:“来,我们嫉妒吧!”

教育家永远鼓励受教育者做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得对“应该”重新定义。这就是哲学的工作了。好的教育家,都是哲学家。世上有好多种哲学。有些哲学为心灵构筑堤坝,有些哲学往堤坝里放几只白蚁。

罗得利哥分不清欲望和爱情。伊阿古帮他认清:“我认为你所称为爱情的,也不过是情欲冲动而已。”

罗得利哥脑子里竟然还有“圣洁”这个词。伊阿古帮他清理干净:“他妈的圣洁!她喝的酒也是用葡萄酿成的;她要是圣洁,她就不会爱这摩尔人了。哼,圣洁!”

罗得利哥还残存一点儿小人物的自知之明。小人物,宁肯自怨自艾也不敢放胆行凶。伊阿古给他注入一点儿狂飙精神:“投水自杀!什么话!那根本就不用提;你宁可因为追求你的快乐而被人吊死,总不要在没有一亲她的香泽以前投水自杀。”

醉酒的凯西奥陷入罪感之中。他相信生命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近于畜生,另一部分永恒不死。酒不只撂倒一具肉身,更重要的是腐蚀了生命中不死的那部分,所以是罪。伊阿古轻而易举帮他解除了罪感:“得啦,你也太认真了。”

罗得利哥是毫无哲学的人,伊阿古就给他大量哲学。凯西奥有自己的哲学,伊阿古就帮他避开哲学。没有哲学的庸人,不敢行動。让哲学捆住的贤人,厌恶行动。大谈哲学,不谈哲学,都是伊阿古的技艺。

他的使命,是戳穿心灵堤坝,把受教育者解放出来。

伊阿古在奥赛罗耳边叨念人之常情,也是解放哲学。它的功效是,把奥赛罗从对奇迹的信仰中解放出来。苔丝狄蒙娜对奥赛罗的爱,是一个奇迹。所有奇迹,都是独一无二的,无比独特,无比具体。苔丝狄蒙娜爱上的,不是摩尔人奥赛罗,黑人奥赛罗,冒险家奥赛罗,只是奥赛罗这个人。苔丝狄蒙娜不是作为威尼斯人而爱,不是作为威尼斯女人而爱,只是作为苔丝狄蒙娜而爱。伊阿古的人之常情,把苔丝狄蒙娜贬低为威尼斯的娘们,把奇迹般的爱贬低为欲望的平均数。索然乏味的抽象的人之常情,取代了奇迹。伊阿古替奥赛罗的眼睛和心做了祛魅手术。

伊阿古这样的教育家,是心灵解放者。他有好几套解放心灵的方便法门。他的哲学,乃是为解放他人服务。至于他自己相信什么,不重要。伊阿古说:“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他自己也未必知道。

教育家的技艺之三,是提供“事实”。

哲学有各种功用。其中一种,是框定人的视野。一个把生活当成无止境的道德抉择的人,和一个把生活当成无止境的生存计算的人,看到的世界不会一样。视野永远先于事实。很多时候,视野决定事实。

聪明的教育家不会把此事和盘托出。他宁愿让受教育者相信:你眼里的事实就是全部事实。他最欢迎那些崇拜自己同时也崇拜事实的受教育者。这样的人总是大喊:我是自己心灵的主宰,因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所以,教育家,既是哲学家,又是史学家。他不但不会蒙上受教育者的眼睛,反而要鼓励他看,用大量事实填饱他们的眼睛。

伊阿古利用罗得利哥制造了第一场混乱,导致凯西奥被免职。奥赛罗是法官,伊阿古为他提供做出裁决的全部信息。史家伊阿古把事情经过裁成碎片。没有一个碎片是假的。他让奥赛罗自己把碎片拼接起来,据此判罚。没人质疑奥赛罗的公正,除了伊阿古。但他恰恰不在乎公正。

伊阿古把嫉妒乔装成义愤注入奥赛罗的心。妒火中烧的奥赛罗只想报复,但他误以为自己是要执行惩罚。伊阿古总能让奥赛罗深信自己是唯一够格的法官。法官是什么人呢?正是崇拜自己的公正和眼睛的人。法官和史家,是最亲密的职业搭档。奥赛罗威胁伊阿古,如果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就给他好看。伊阿古合情合理地讨价还价:“要是这一类间接的旁证可以替您解除疑惑,那倒是不难让您得到的。”奥赛罗回答:“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证明她已经失节。”确凿的证据→间接的旁证→充分的理由,公正的条件越降越低,法官仍然对自己的眼睛满怀信心。

慷慨的史家伊阿古向奥赛罗提供足够多的事实。奥赛罗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伊阿古如愿以偿地防止了奥赛罗看见更多。所有痛苦和暴行都由此而来。奥赛罗说:“滚开!你害得我好苦。与其知道得不明不白,还是糊里糊涂受人家欺弄的好。”

伟大的教育家,总是有本事让受教育者看到的足够多,又足够少。

教育家的终极技艺,是制造失语的“罪人”。

哲学家、史家,都属于喋喋不休的人。他们太依赖语言,太依赖受教育者的眼睛和耳朵。

教育家的高级阶段,是制造失语者。失语者是无力表达自己的人,留给他们的唯一命运,是被捏造,被处置。

伊阿古没有机会教育苔丝狄蒙娜。他能做的,只是让苔丝狄蒙娜失去表达自己的能力。苔丝狄蒙娜是罗得利哥的欲望对象,是凯西奥的仕途期待,是奥赛罗的爱人。她被欲望,被期待,被爱。但她没有办法表达自己。所有的语言,思考欲望、期待、爱的语言,都被教育家改造了。苔丝狄蒙娜对爱米利娅说:“我不愿以恶为师。”可是,教人行凶之时,教育家伊阿古早已不需要“恶”这个词。

伊阿古毁掉奥赛罗的方式,是让他犯罪;毁掉苔丝狄蒙娜的方式,是把罪安在她身上。苔丝狄蒙娜纯洁,给了奥赛罗奇迹般的爱。但她是纯洁的人,不是论证纯洁的人;她是奇迹,不能表达奇迹。所有用来描述女人和爱情的语言,都被伊阿古篡改了,继而被奥赛罗习得。奥赛罗盯着苔丝狄蒙娜:“你不是一个娼妇吗?……什么!你不是一个娼妇吗?”苔丝狄蒙娜唯一的辩驳,是发誓:“不,我发誓我不是,否则我就不是一个基督徒。……不,否则我死后没有得救的希望。……”她的这些撕心自白,在受过伊阿古训练的奥赛罗的耳朵里,早已成为噪音。这是全剧最阴森的时刻。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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