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历史想象:马来西亚族群政治的起源
2018-09-10甘德政
甘德政
摘要:马来人和华人的不同历史想象,导致马来西亚迄今仍然面对许多政治上的身份认同问题。本文简析马来西亚马来人和华人的民族主义起源,并梳理辛亥革命后的重大历史事件所造成的种种政治后遗症,探讨当今马来西亚族群政治的面貌。
关键词:民族主义;马来西亚;华人;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D733.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479(2018)02-0077-06
对每一个新诞生的国家而言,国家建构(Nation Building)都是头等大事。作为一个后殖民地国家,马来西亚的族群比例结构虽然符合亨廷顿所言的“文明断层线”,但多年来都没发生严重的族群冲突,国家经济发展依然位居东南亚国家的前列。但如果仔细检视马来西亚各族群认同的形成历史,就会发现其国家建构过程中仍然不时呈现紧张局势,其根源在于两大族群——马来人和华人对于“马来西亚”有着完全不同的历史想象。
一、马来人的民族主义
今天,许多马来西亚的马来人自认为是当地土著,但许多研究成果表明,现代马来人实际上也是外来民族。美国人类学家贾德·戴蒙认为,现代的许多东南亚民族,包括马来西亚、菲律宾、印尼群岛,甚至远至太平洋的新西兰毛利人、波利尼西亚群岛土著和夏威夷土著,都是南岛语族扩张造成的结果,这个语族的根源在中国华南地区和中国台湾岛一带。至于“马来民族主义”的起源,一些学者已论证它是近代民族观念的产物,受到西方殖民知识及种族观念的重大影响。也有学者认为,“马来人”是一种政治性概念,作为英殖民时代的产物,它最早出现于1800年代,并在1900年代初期稳固下来。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被想象为一个共同体,尽管每个民族内部都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与剥削,民族总是被设想为一种深刻的、平等的同志爱。最终,正是这种友爱关系在过去两个世纪中,驱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甘愿为民族这个有限的想象去屠杀或从容赴死。”安德森的祖父曾经担任英属马来亚的殖民地官员,其父亲就在槟城出生,因此,他的家族与英国在远东的殖民事业有很深的渊源。他认为,殖民地官方民族主义的源头并非19世纪欧洲王朝国家,而是殖民地政府对殖民地的想象。他还列举出3种制度(人口调查、地图和博物馆)来说明殖民地政府是如何通过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和符码化(Codification)的过程将自身对殖民地的想象移植到殖民地人民身上,并塑造了他们的自我想象的。
正如安德森所言,英国殖民者用人口调查的手段,把所有来自马来群岛的族群,如爪哇人(Jawa)、占碑人(Jambi)和武吉斯人(Bugis)等都归类为“马来人”(Malay,其实,荷属东印度殖民者对马来人的定义是定居在南苏门答腊和巽他海峡一带的民族群体),另外,英国人把从印度来的泰米尔人(Tamil)、泰卢固人(Telegu)、锡克人(Sikh)等归类为“印度人”(Indian)。至于从中国南方地区来的人,一律称为“华人”(Chinese),还根据他们的方言来细分籍贯如广府、福建、客家、潮州、海南等。这种“分而治之”的手段深化了各种不同人群的族群认同,以利于英国人的统治。在地图制作方面,西方列强将东南亚地区瓜分之后,刻意淡化自然形成的山川河海等地理特征,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标上不同的颜色,并在学校课本、邮票、明信片、旅馆的墙上来展示这些地图,让这些识别标志的图像深深嵌到人民群众的脑海中,让人民群众开始想象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系和所属的“命运共同体”。另外,蜂拥而至的“东方主义学者”构筑了庞大的殖民地知识体系,以他们的话语来解释殖民地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等。后殖民主义学者萨义德在其名著《东方主义》说过:“在东方的知识的标题下,自18世纪末以降在西方对东方霸权大伞底下,渐渐浮现了一个复杂的东方:它是适合作学术研究的,可以在博物馆展示的,可以在殖民者办公室中重建的,可以在人类学、生物学、语言学、种族和历史论文中帮助说明人与宇宙的关系……”他也认为,这种知识形成权威之后,“就拥有了地位,也被不断地传递并且再制”,“知识不再需要被应用于事实,而是沉默地从这个文本转到另一个文本,观念则匿名地被宣传与散播,无所谓地重复,真的成为被接受的观念:重要的是它们就在那里被无批判性重复、回响与再回响。西方殖民者通过上述几种手段,强化了他们对殖民地的文化霸权和话语霸权,也巩固了他们的统治合法性。
大英帝国作为一个民族国家,自然也会把民族主义的那一套观念强加在殖民地身上,因为“要战胜可疑的东方,首先要了解他们,然后才能侵略、占有,接着可以进一步派出学者、军人、法官,去认识学习、分辨那些古老、近乎被世人遗忘的东方语言、历史、种族和文化”。占领新加坡并成为第一任总督的莱佛士对《马来纪年》(Malays Annals)的整理及重新命名,是与英国试图建构庞大的殖民知识紧密相关的,这也是将“马来半岛”本质化为“马来人”的发祥地(马来语为Tanah Melayu,英译为Malay Peninsula或Malayland)的最重要的知识源头在殖民者的主导下,一个民族根据一部半神话半历史的文学作品被硬生生地塑造出来,虽然这种情况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并不少见,但其影响对其他来到这片土地辛勤拓荒却未被纳入这个新想象出来的“民族”中的开拓者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在这套话语霸权的论述下,“马来人”是国家的主人(马来语:Tuan),只有“马来人”有这片土地的“主权”,往后,一套牢不可破的马来霸权(马来语:Ketuanan Melayu)论述逐渐得以构建,其他民族都是“客居者”“外来者”“外来移民”“非土著”,这些人没有这片土地的“主权”,这也成为一些马来人政客不时叫嚷“‘非我族类回归祖籍地”的思想来源。
到了20世纪初,英国殖民者在马来亚设立了瓜拉江沙马来学院(Kuala Kangsar Malay College),这所被誉为“马来人伊顿”的学院成了马来民族主义精英的摇篮,学院中大部分学生都来自马来贵族阶层,各州的马来苏丹也送子女来学习。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殖民地当局逐步推行“亲马来人”政策,这让这所学校毕业的马来精英逐步掌控殖民地的公职。在英国殖民者眼中,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主权”夺自马来苏丹,这就形成了他们“马来亚归马来人”的定见,造成二战后马来亚的独立运动时期,英国人坚持要把政权移交给马来人,然后再由马来人去决定如何向其他族群分配公民权。而华人和印度人同样作为这片土地的开拓者,在种种内外因素的限制下,在這个时期争取权益的政治论述,其实也并无太多可支撑的落脚点。
二、马来亚华人的民族主义
中国清政府自1877年在新加坡设立领事馆、1893年在槟城设立副领事馆以来,各任清朝领事都因海峡殖民地政府行政较为完备,加上英国殖民当局的严加控制,只能在当地的文教事业上活动以寻求突破。清末领事执行清廷的南洋华侨政策,尤其是在“癸卯改制”后大力发展南洋华侨教育,使南洋华侨的民族意识开始萌芽,但是,那时清廷主导的华侨教育重点仍然在于倡导“忠于朝廷”“效忠皇上”的方向上,真正让华侨的认同转向以“中国”为效忠对象的民族主义的产业,还是由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起了最决定性的作用。
有学者认为,南洋华侨的民族主义其实是清政府、保皇派和革命派的三方博弈之下的产物在中国清政府刚设立领事馆的开始阶段,清政府对南洋地区的影响力其实相当大,不少南洋商贾捐钱给清政府以获得官衔,清政府也通过南洋各地的中华总商会来筹措侨资。但是,清政府的威信在甲午海战、戊戌政变和庚子之乱后受到严重打击,康有为领导的保皇派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后来就在南洋争夺华侨的支持。他们陆续渗透“癸卯改制”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现代学堂,创办大量的报刊杂志宣扬政治理念。保皇派一开始先占优势,后来因康梁分裂和领导层的种种失误而陷入低潮;革命派则后来居上,以西方流行的“族裔民族主义”理论来宣传具有排满思想的“恢复中华,驱逐鞑虏”政治口号,使满族贵族逐渐失去统治汉人的合法性,大量南洋华人也转去支持革命党的活动。据统计,在黄花岗72烈士中,就有29人是南洋华侨,其中的14人来自马来亚。
中华民国建立后,中国国民党在马来亚各地纷纷设立支部以协助中华民国政府领事进行华侨的统战工作。虽然民国初年,中国政局动荡、内忧外患,但毕竟中国已经开始民族国家建设的步伐,中华民国政府领事也继承了清朝领事的大部分实践方法,将中国国家权力逐步渗透到马来亚华侨社会。中华民国政府领事主要通过国庆庆典、国语教学和筹款动员这3个手段,来巩固华侨对中华民国的效忠。中国国民党在马来亚对华侨的种种活动也引起英国殖民政府的敌视,一些殖民地官员和官方学者甚至认为中国国民党有将马来亚沦为“中国第19省”的阴谋,必须加以限制。也有人指出,煽动马来亚华侨反英的中国国民党人其实是潜伏的中国共产党成员,他们有意制造国民党与英国的矛盾。20世纪20年代之后,英国殖民政府开始压制华侨教育的发展,建立课本审查制度,任何不符合英国殖民政府意识形态的中国课本不得进入马来亚,以免危及英国的殖民统治。1930年11月,经民国政府与英国交涉后,双方达成妥协。根据协议,只要中国国民党的活动不危害马来亚的利益,英国殖民政府将不会进行干预,但中国国民党在马来亚的影响力开始下降。不久后的日本侵华激起了马来亚华侨社会的反日情绪,又使马来亚的中国国民党重新获得集合华侨的政治力量,得以展开一系列的抵制日货、购买国货、捐款抗战等活动。英殖民地当局对于马来亚中国国民党的不信任态度一直延续到日本入侵前夕,中国国民党在组织华侨抗击日本侵略方面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1937年的七七事变爆发后,马来亚华侨的爱国意识达到最高潮,华侨社会同心协力、团结一致,给中国抗日战争最大的支持。南洋华侨商界领袖陈嘉庚和胡文虎负责组织华侨救济祖国总会,每月都有大批款项汇往中国。据统计,1937年7月至1940年11月间,由马来亚汇往中国的救济金高达1.45亿元,当时海外华人捐献总额是2.28亿元,马来亚捐款总额占比达64%。
三、马来亚独立前的重大事件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对马来亚的凌厉攻势让英军迅速溃败,英国引以为傲的“威尔斯太子号”战列舰在马来亚岸外被日本零式飞机击沉。战事进行不到两个月,10万英军在新加坡向3万日军投降。这唤起了殖民地人民的政治觉醒,各股民族主义浪潮随之澎湃汹涌,奠下了日后反对殖民、争取独立运动的基础。
在日本政府对马来亚实行殖民统治的3年8个月的时间里,日本殖民者有选择性地对华侨进行迫害,同时对马来人和印度人则拉拢利用。导致华人成为抗日武装的主干力量,而马来人军警则被利用来对付主要由华侨组成的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此外,由于华侨的抗日情绪高涨,日本军政府通过大检证和肃清活动,在马来亚直接屠杀了10万华侨,整个占领期间加上饥荒饿死而减少的华侨人口达30万~50万之多,这对于200多万马来亚华侨而言无疑是一项大灾难。另一方面,日本殖民者也强迫马来亚华侨上缴5000万元叻币的“奉纳金”。马来亚华人数代以来的资本积累几乎被搜刮殆尽。但是,马来人普遍将日军宣传的“大东亚共荣圈”视为马来人通过日本的协助来驱逐英国殖民者而获得民族解放的途径。日本的侵略对马来亚人口结构的改变带来长远的影响,给日后的马来亚族群关系带来深远的负面影响。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在英军登陆前的约两周的时间,马来亚人民抗日军走出森林维持社会秩序,然而就有一些马来人声称在这段时期遭到“华人武装分子的欺凌”,说这是马来民族尊严受到马来亚共产党华人“恐怖统治”的一次惨痛经验。英国殖民者卷土重来后,宣布建立“马来亚联邦”(Malayan Union),准备放宽公民权,因为公民权的授予是秉持出生地主义(jus soli),即非马来人只要在马来亚出生也将具备公民权资格,但遗憾的是,这个对华侨有利的计划却未引起华侨的重视,他们所关心的还是国共内战和中国政局的发展。这个计划却引起马来人的巨大抗议浪潮,马来民族主义精英挟着这股气势建立了代表马来人的政党,即巫人统一机构(简称巫统,巫是指“巫来由”Melayu-马来人),与英殖民政府进行独立谈判。
在马来人的抗议浪潮下,英国殖民者决定妥协让步,推出另一套“马来亚联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方案,收紧非马来人对公民权的申请条件。这个计划强调公民权(Citizenship)不等于国籍(Nationality),也不能发展为国籍,这对华人很不利。后来,华侨社会在陈祯禄等人的领导下,组织并发动罢市以向英国殖民政府施压,但收效甚微。到了1948年6月,马来亚共产党决定用武装斗争来与英殖民政府对抗,英國动员十多万英联邦军警围剿一万多人的马来亚共产党。
英军为了切断马来亚共产党的补给,强行把60万华侨迁入600多个集中营。这时,马来亚华侨的处境已到了最危险的地步,陈祯禄等人及时成立马来亚华人公会(简称马华),代表华侨与英国殖民当局合作,华侨的情况才稍微有所好转。1955年,代表三大族群政治力量的“巫华印联盟”(Alliance)组成,并赢得马来亚的第一次立法议会选举,随后开始制宪进程并派代表赴伦敦与英国政府谈判。
1957年8月31日,马来亚宣布独立,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在马华公会的努力之下,超过100万的华人获得了马来亚公民权。
四、马来亚华人的认同转变: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
对于当时马来亚华人的认同转变,著名学者王赓武简明扼要地将其形容为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华侨社会领袖陈嘉庚代表的是“落叶归根”,他强调南洋只是华人赚钱的地方,华人迟早还是要回到祖国的。“落地生根”则以马华公会创始人陈祯禄为代表,他认为,所有华人都应该参与到“马来亚建国”中,他强调“文化认同”和“政治认同”可以分开,并反复说:“我们仍然可以保存自己的文化,依然是华人,只是政治上已成为当地公民,愿效忠本邦,以本邦为永久家乡。
陈祯禄强调,“每个华人都应该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古训,因为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道德、社会及生活的基础。我们还要明白中庸学说以及仁义礼智信五德的道理。”他根据这套哲学形成的政治理念开创了史无前例的海外华人与其他族群共同建国的事迹。面对东南亚各国的民族主义浪潮,当地华人最终虽然在政治上必须认同所在国而不是中国,但在文化上仍然坚持以中华文化为认同对象,在西方强势介入和“排华”阴影笼罩之下,继续坚守着中华文化在海外的阵地。
在陈祯禄等人的努力之下,马来亚华人成功转化为新生马来亚国家的公民,并成功组建华人政党,与马来人政党——巫统联合执政至今。
为了围堵中华人民共和国并切断海外华人对中国的文化纽带,美国也积极插手东南亚华人的认同问题。1999年,美国国务院在1956年制定的《美国对东南亚华侨政策的指导方针》解密。其短短70页纸的内容成了美国对东南亚华人实施统战的总纲领,影响了好几代东南亚华人对中国的观感。这份文件建议:(1)助长海外华人的“反共”情绪以及加强美国的影响力;(2)清除“亲共”影响与活动;(3)加强海外华人向往“自由世界”;(4)在鼓励海外华人认同自身利益必须一致于居留国利益的同时,影响他们视中华民国政府为“反共”的政府象征。根据这份文件所制定的主要具体实施内容包括:(1)美国中央情报局援助中国台湾当局培训东南亚华人教师与学生的教育计划;(2)举办各种国际交流项目;(3)美国新闻处负责传播工作,降低共产主义在海外华人的影响;(4)直接以中国香港和中国台北作为主要生产地区,印刷材料、报纸、杂志、书籍以及制作广播节目和其他中文材料,宣传所谓的西方“自由”“民主”的价值观。
如今看来,这些表面上是“公共外交”的项目都是出于“冷战”和“反共”目的而进行的政治统战。直到现在,这种“冷战遗绪”仍不同程度地笼罩在东南亚人民的心中,还有少数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中国的发展,“中国威胁论”还有相当的市场,这与西方势力长期在这个地区的宣传活动大有关系。
五、马来西亚成立之后的认同问题
1961年,出于围堵共产主义和防止“骨牌效应”发酵的战略考虑,在西方势力主導下,马来亚政府提出“马来西亚计划”,把马来半岛、新加坡、砂拉越、沙巴和文莱合并成为一个新的国家——马来西亚。文莱后因发生国内叛乱和石油利益问题而最终没有加入马来西亚。1963年9月16日,马来西亚正式成立,当时的总人口约1000万;若不包括新加坡在内,马来亚半岛联合沙巴和砂拉越两州的人口共约700万,其中马来人占50.1%,华人占36.9%,印度人占11.1%。若把新加坡(75.2%的人口为华人)包括在内,则族群比例就变成马来人只占39.4%,华人占42.3%,印度人占9.3%,原住民占6.7%。由于马来人与华人的种族比例过于接近,马来西亚的族群关系日趋紧张。1964年,马来西亚举行联邦大选,新加坡总理李光耀以“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为口号北上角逐竞选,造成新加坡与吉隆坡中央政府的关系迅速恶化,各地种族冲突频繁发生。由于“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一浪接一浪地冲击以“马来人的马来西亚”为基础的吉隆坡联盟政府的政权基础,马来西亚总理东姑遂下决心把新加坡逐出马来西亚。1965年8月9日,李光耀通过新加坡电台和电视台宣布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成为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之后,马来西亚、新加坡两国各自步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这对于马来西亚人的认同而言,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由于种种外部因素的影响,马来西亚的马来人和华人两大族群就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认同路线,直到现在,马来西亚国内都还存在“复国论”和“建国论”这两个争议不休的论述。
马来民族主义所坚持的“复国论”认为马来西亚是恢复1511年就已亡国的马六甲王朝。复国论者认为,作为马六甲王朝的继承人,只有马来人才拥有这片土地的主权(即“马来人的马来亚”),其他族群都是外来者,马来人精英在马来亚独立之前与华人的政治代表达致“社会契约”,即马来人赋予华人公民权,华人则承认马来人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随后出炉的联邦宪法则把这套“社会契约”形成法律条文,后果就是造成马来西亚成为多数族群享有特权的国家。另一方面,不满马来人特权的华人精英则一再强调“建国论”,即马来西亚是一个新生的国家,是三大族群一起向英国争取独立所建立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属于所有的马来西亚公民,不是属于某一个单一族群(即李光耀所主张的“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的主要内涵),但“建国论”很容易被“复国论”者认为是挑战马来人或者有意贬低马来人让其他族群留在这片土地的容忍度。这两大论述的冲突至今仍然主导着马来人与华人两大族群之间的政治博弈进程,各种激烈的政治论述仍离不开这两个概念的范畴。
在“复国论”与“建国论”之争的脉络之下,不少学者至今还在争论,到底是“马来民族国家”(Malays Nation State)还是“马来西亚国家民族(Malaysian State Nation)?马来人学者一般认为,马来民族早在国家之前就存在,所以这是马来人的民族国家;但华人学者一般倾向认为是先有马来西亚这个国家,之后才形成一个马来西亚民族。但是,总的来说,由于马来人官僚阶级掌控着国家机器,可以利用官方语言和意识形态进行宣传,华人的话语权始终居于劣势。
为了解构根深蒂固的马来民族主义和“马来主权”,一些华人学者不赞成使用“移民”(对应的英文有migrant、immigrant、emigrant等之分)这个字眼来称呼华人的先民。他们强调华人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settler)或者是先驱(pioneer),作为开拓者,华人应该享有这片土地的“开拓主权”,也应享有应得的话语权。
此外,马来西亚各族也陷入同化(Assimilation)与融合(Integration)的争论。不少马来学者倾向于美国式的“国家是民族大熔炉”的理论,认为移民应同化于主流民族当中,教育体系应该是单元的,这样才能塑造一个共同的认同。但是,华人倾向于自然融合,支持文化多元主义,认为各族群应该保留自身的文化和民族特征,以达到多元一体(Inclusiveness)和各族共存共荣的目标。在这种情形之下,马来人视华人保留一个完整的中文教育体系为国家团结的“绊脚石”,华人却把中文教育当成是桿卫民族文化的最后堡垒,必须要抗争到底。多年来,马来西亚的中文教育是在上述两套思路的交锋下艰苦地发展起来的,在冷战时期更是遭遇前所未有的压力。到了中国综合实力日益增强的年代,马来西亚的中文教育才遇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转机。
结语
有学者认为,流散于各地的犹太人都有一种精神焦虑感,总认为应该要对当地做一些贡献,也期待贡献得到承认,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将之称为“求取别人承认”。其实,马来西亚华人也有这种精神焦虑,必须不时地强调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贡献,这是一种承认的匮乏所导致的。但是,对于马来民族主义者来说,华人越是聪明和勤奋,就越威胁到马来人的地位,这是华人天生的“原罪”。在很多马来民族主义者巩固“马来主权”的论述当中,马来人所谓的“他者”或“想象中的敌人”不是指殖民统治者,也不是人数较少而经济力量较弱的印度人,而是指人数相对庞大而经济力量较强的华人。虽然,历史上马来西亚各族群曾经一起受压迫、一起对抗殖民者,也一起开拓这片土地,但是,在殖民者有意地以庞大知识系统扭曲各族群的真实历史和族群认同,也在本土政治人物有意操弄族群意识以巩固权位的情况下,马来西亚各族群的真正和睦融合显得遥遥无期。
马来西亚各族群的身份认同是西方殖民者的政策、中国的政治变化和各族群之间互动等多方面因素博弈所产生出来的结果。就如美国学者温特所说“身份有一种主体间或体系特征。身份是由内在和外在结构建构而成的”。泰勒也说,身份不是在孤立的状态中炮制出来的,而是通过与他者半是公开、半是内心的对话协商而形成的所以,对于身份认同这样具有复杂心理过程问题的考察,就必须分析影响它的诸多因素,如认同的动机、认同对象的作为、认同者自身的经历和认同的环境等。只有加强对身份认同复杂性的认识,才更能理解马来西亚华人政治认同的困境,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何作为主导族群的马来人在不同的歷史情境之下会产生不一样的认同。马来人和华人对于国家建构的不同认知使马来西亚至今仍然面对不同族群对于自身身份认同问题,这对于形成一个有集体认同和凝聚力的现代民族国家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