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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2018-09-10熊育群

广西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针筒汨罗江毛钱

熊育群 端午节出生于汨罗江畔。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曾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广东文学院院长、同济大学兼职教授等。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第十三届冰心文学奖等,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东省文学领军人才、德艺双馨作家等。出版有诗集《三只眼睛》,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路上的祖先》《雪域神灵》,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把你点燃》等19部。《己卯年雨雪》《西藏的感动》《无巢》《生命打开的窗口》等作品在德国、俄罗斯、意大利、匈牙利、以色列、日本、英国等国翻译出版。

成长是文学的一个母题。童年、少年,无数的第一次在生命的旅程中纷纷出现,它们大都成为终身的记忆,常使成年人回到童年、少年,以第一次遭遇到事情时的心情与体验来认知这个世界,体会生命的真谛、人生的奇妙。从文学本身来说,成长时期向世界张开的眼睛,是最充满好奇、想象、不确定的目光,一切事物呈现出了新奇的、绝不雷同的面目,这正是文学所需要的;而社会的变迁,让一代又一代人有完全不同的关于成长的故事……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在那个物质贫乏精神更加贫乏的时代,近于荒唐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

记得我第一次有了钱,第一次与小伙伴出远门,如何把钱花掉。如何花自己的第一笔钱,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人人生的走向。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改变的其实并不太多,人的本性更多来自遗传。

那个春天的上午,我的记忆仍是那样清晰。雪早已从大地消融,太阳使回春的土地雾气蒸腾,然而,乍暖还寒的天气,仍然让人躲在房里,围炉而坐,或是打牌,或是闲聊。春耕季节尚未到来,忽然有位比我大几岁的少年,他姓翁,吆集小孩去场部玩。

我的家乡那时叫汨罗江农场,后来叫屈原农场。现在是屈原管理区,1959年围湖造田,它从洞庭湖东汊汨罗江尾闾围垸围了出来。我所在的村叫连尔居,也叫七分场一队。场部就是农场总部所在地营田。这个地方是个高地,有小边山。是汨罗江与湘江洞庭湖的入口处。站在小边山,往西可看到横岭湖浩荡的芦苇,无边无际的洞庭湖水。而连尔居是汨罗江边的村庄。那时汨罗江在围垸时已经从北面的堤外改道。在我幼小的年纪,天天看着汨罗江的旧河道,那已是十分宽广的河了。在我成年后,走过大地上一条条有名或无名的河流,我认为,我家乡的汨罗江仍然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但我眼里从没看到过山,哪怕低矮的丘陵。因此,当农场职工铲草皮堆成四四方方的土堆,高不过一米多,我们小孩爬上去,那已经算是一个高度了,已经体会到了俯瞰的魅力。视线的抬高,让眼里的世界改变了模样。那种高高在上的兴奋,让人雀跃,欢呼。

突然要去一个十里路远的镇子,我那时的世界只有连尔居,那里无疑是遥远陌生的地方。对于远方莫名的憧憬,比过节还要让人心里惴惴不安。

我记得几个小朋友陪我找到父亲,他正在与一帮人打牌。听说我们一群人要去场部耍,他竟然沒怎么犹豫就从口袋里给我掏出了三毛钱。三毛钱都是角票,半新不旧的,带着他的体温。这是我第一次拥有钱,我不知道这三毛钱算不算多,我的参照就是小伙伴大都是三毛钱,只有极少数两毛或超过三毛的。我十分郑重地放在裤子的口袋里,不时摸一摸,生怕弄丢了。我父亲并非一个大方的人,这在我年岁渐长后有所认识。但他对我,似乎不那么小气。

陌生世界在一片春天蒸腾的雾气里展现,广阔无边的稻田,泥土色的水塘,笔直的公路,一个个樟树、苦楝树围绕的村庄。黄色胶鞋上黏着的新泥,那是融雪泡软了的泥土,它们在春阳下裸露,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是从这些稀泥中蒸发出来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其实春天土地上的雾气,也是远看成雾近却无。这是自然世界让人着迷的无数现象中的一个。我们走得热气腾腾,大口呼气,白色的气飘不到半米就无影无踪。小伙伴脸蛋酡红,厚厚的棉衣都解开了扣子。

走上一条大堤,大平原的田野显得异常壮阔,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每一个远处的村庄,每一棵树与竹,每一只飞过田野的鸟,每一片田地,近处人工挖掘的河流,都在春天的薄雾里无边无际地展现。她们那么亲切、温馨、安宁,诗意又陌生。这就是我童年生长的土地,是我以后漫长人生里的回忆,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在一堆垃圾里,我们找到一个奇大无比的针筒。这垃圾是与我们村庄完全不同的垃圾,有各种玻璃器皿,有塑料、纱布、铁皮,这些全是我们难得见到的东西。我们走到了农场医院的后面。

针筒理所当然归带我们来的少年。他用针筒吸了水喷我们,大家奔跑,喊叫。然后,轮流玩。没多久,针筒就被推断了,前面的一节哗的一声断裂开。

经过一处工地,满地红砖红瓦,已有坡屋顶的平房盖好了。少年说,这是一所新学校,建好了他就要来这里读书。我突然觉得他很了不起,心里生出一股崇敬之情。

场部出现了,红砖红瓦的房子,就是与我们稻草、泥坯的房不一样。水泥的街道,也不是一踩就带起一脚黄泥的土路。甚至泥土也不同了,小边山是红黄色的泥,特别黏。我看到装了玻璃的门窗,涂了颜色的檐板,商店里的柜台,玻璃里面各种各样形状与颜色的货品,许多是我从没见过用过的东西,香皂、象棋、陆战棋、手帕、饼干、炒米糕、蛋卷、灯泡、图书、手电筒……

我们都很激动,却不知道买什么。三毛钱捏得手心都冒汗了。少年说你们自己看,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他自己买了一包雪花根吃,那是一种类似油条形状的东西,没那么长,上面撒了一层白霜一样,吃起来又脆又松又甜,入口即化。有几个人跟着去买。他说不用都买一样的,你们到我这里尝一下。他拿了一大块给我吃。于是,有买饼干的,也有去饭店买肉丝面、糖包子的,几乎都买了吃的东西。我看到一角的图书柜台,那些一排排摆放的小人书深深吸引了我。我看中的一本小人书是最贵的,要两毛四分。买了书我就没钱买食品了。我自己不吃倒没什么,相对于图书的吸引力,食品对我的引诱力要小很多。可我吃过人家的东西,我却不能让人家吃我的。但小伙伴没有一个不为我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高兴。

这是一次幸福又温暖的远行,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忆起仍然是亲切的。

后来,我知道作家阿来也有我类似的经历。他出生在阿坝大山深处的一个山村。小学毕业前,老师带着十几个学生到了镇上。这也是他走得最远的一次。阿来的父亲给了他一块钱,他写道:“我知道小伙伴们每人出汗的手心里都有一张小面额的钞票,比如我的表姐手心里就攥着五毛钱。表姐走向了百货公司,出来时,手里拿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彩色丝线。而我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新华书店……我一只手举着钱,一只手指着那本成语词典。”

阿来买书没有那么顺利,居然要证明才可以买。是他的泪水打动了营业员,那个营业员考过他两个成语,才肯卖给他。

人生最初的选择也许最能反映一个人内心渴望的事物。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我却要在漫长岁月后才明白。我买小人书买上了瘾,自己去捡废塑料换钱,渐渐积累下一箱。读书后,开始买小说。因为买书,我的拾荒带给我甜蜜的回味。偶然地,我跟着一位本家的木匠在泥坯上刻宋体美术字,刻好后用棉花填充起来,刻得最多的是“忠”字。因为写得好,队里派我去渠道上铲标语。刻数字,则把它们印到棉背心上。在别人家看到松鹤延年的民间画,我手痒痒也开始画了,没钱买颜料,就用毛笔去宣传栏洗下那些大字报的广告颜料。大年初一村里人都去吃忆苦餐,我一个人在地坪里画画。中学时曾逃课半个月去写侦探小说,又跟着村里的戏班学唱花鼓戏……个人的天性已表露无遗。但是,大学我却被录到了同济,学了建筑结构专业。直到毕业在即,我痛下决心,要走文学之路。这个时候才开始倾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那是多么强烈的一种渴望与冲动。

多少年的自我摸索,走到了今天,从事着专业文学创作。人生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自己最初的地方。年华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流逝,我的自我寻觅自我回归,不过是对于童年天性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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