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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动八风”:《文心雕龙·乐府》的音乐功能观

2018-09-10连秀丽

北方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乐府文心雕龙

连秀丽

[摘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追溯了齐梁以前乐府诗的发展流变,虽然讲的是文学史上一种特殊的文体——乐府,其中可见“乐”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功用以及刘勰的音乐美学思想。上古时期音乐具有娱神的功能,周代音乐具有极强的政治和教化作用,齐梁时期注重“乐”的娱乐和享乐的功能。刘勰推崇典雅中和的周代雅乐,批判齐梁时期的俗乐新声,批判了齐梁时期将“乐”作为娱乐和享乐的工具。他强调“乐”要具有社会担当功能,要为维护社会秩序和礼制服务。刘勰的音乐美学功能观为“乐”注入伦理学和社会学内涵,在中国古代音乐美学史上是有一定贡献的。

[关键词]《文心雕龙·乐府》;政治教化;化动八风;于焉识礼

[中图分类号]

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 3541( 2018) 03 - 0056 - 06

《文心雕龙·乐府》梳理了齐梁之前乐府诗发展的历史,尽管讲的是文学史上一种特殊的文体——乐府,其中可见从上古时期,到齐梁时期“乐”的功能及其历史变化。刘勰对“乐”的功能的看法,是不同于齐梁时代的。齐梁时期是将“乐”作为娱乐和享乐的工具,刘勰对此是批判的。刘勰并不关注音乐的悦情的审美功能,而是提倡“乐”的社会责任和历史担当。他非常推崇周代典雅中和的雅乐,推崇音乐的政治和教化功能。通过刘勰对不同历史时期“乐”的功能的描述,可以看出刘勰理想的音乐功能观及其“乐政”思想。

一、“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上古时代“乐”的娱神功能

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开篇写道: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及皇时。自《成》、《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娥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据《史记·赵世家》中记载,赵简子对大夫说: “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l](p.l787)赵简子梦到自己到了神灵的住所,听到了那里多次演奏音乐《万舞》。“葛天八阕”,据《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日《载民》,二日《玄鸟》,三日《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大常》,六日《达帝功》,七日《依地德》,八日《总万物之极》。”[2](p.404)高诱注曰:“上皆乐之八篇名也。”葛天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是上古时期巫师乐舞唱八段音乐以娱神悦神的场面。“八阙”之中,《载民》《玄鸟》是歌祖先之神,《遂草木》是歌草木之神,《奋五谷》是歌谷神,《敬大常》《达帝功》是歌大神,《依地德》是歌地祗,而《总禽兽之极》则是歌百兽之神。“操牛尾投足”是在舞蹈,根据“舞”字甲骨文释义,是巫持羽表演各种动作。上古时期,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思想下,巫术被看作通向神灵的法术,巫师是沟通人神之间的中介。乐舞不分,“乐”是诗乐舞的集合,巫师唱乐必然配以舞蹈。《尚书·伊训》日:“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渭巫风。”就是说,商代的巫觋是以歌舞来事奉神灵的。“《说文解字》说巫以歌舞降神,‘降神的意思,‘就是说巫师能举行仪式请神自上界下降,降下来把信息、指示交与下界…[3](p.48)。中国的古巫,恭请(与祭祀配合)神灵的降临或满足神灵的要求,以便使神灵帮助人类。瞿兑之说:“人嗜饮食,故巫以牺牲奉神;人乐男女,故巫以容色媚神;人好声色,故巫以歌舞娱神;人富言语,故巫以词令歆神。”[4](p.1327)《尚书·虞书·舜典》: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八音相和谐,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神人以和”。这与《万舞》、“八阙”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愉悦神灵,取悦和谐神灵。可见,在“爰乃皇时”的上古时代,音乐的主要功能是愉悦神灵。

一、 “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周代“乐”的政治认识功能

《文心雕龙·乐府》对西周时期的音乐是这样描述的: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民间的百姓唱出的歌谣,切切实实地反映了乡风乡俗。“诗官采言”,《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师旷对晋侯的一段话值得注意:“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吏為书,瞽为涛……故《夏书》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杜预注:“遒人,行人之官也。木铎,木舌金铃行于路,求歌谣之言。”《汉书·食货志》日:“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日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5](p.1123)周代采诗官,称作风人或行人。”《辞源》“风人”条说:“古有采诗之官,采四方风俗以观民风,故谓所采诗为风,采诗者为风人。”采涛的目的是为使下情上达,通过“观民风”而“以知政教得失”。《诗经·毛涛序》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说:“故涛有六义焉:一日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日风。”采诗观风是先秦时期就有的一种历史悠久的制度。《礼记·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狩)……觐之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清人曹一士也曾经对古代采诗观风的目的做了一个很恰当的概括:“古者太史采诗以观民风,藉以知列邦政治之得失、风俗之美恶”,采诗的目的是为使下情上达,通过“‘观民风而以‘知政教得失”。诗官采言,采的是文学作品的诗;乐师被律,谱的是艺术作品的乐。涛与乐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心在诗”,因此,刘勰认为,作诗者应把文辞写得雅正端庄。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思无邪”,是说《诗经》思想纯正,是作诗者真情的流露。 《涛三百》是思想纯正、情感真挚、内容纯净可以作为范本的艺术品,这样的艺术品能够潜移默化地陶冶人的德性,在诚意正心和伦理秩序的维护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诗经》305篇,均含有强烈的道德教化之义,无论是直接教化,还是讴歌德治仁政,或者是鉴诫王政之盛衰。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尽管经史学家们过多地强调了《诗经》的政治功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春秋时代的人们,是把《诗》看成了包含具有重要政治功能的素材……《诗》不仅包含个人的情志,也包含邦国的政治邦国风俗,承担着重要的政治使命。”

“乐胥被律”是指由乐师给音乐配上曲子,上古时期乐师多由盲人担任。古代的采诗官到各地采来的民谣,经过律师为之谱曲,用丝篁金石等乐器演奏出来,具有感动人心的艺术魅力。

“志感丝篁,气变金石”。这是刘勰对音乐本质的真知灼见。音乐是人心灵的表现,是表达情感的,民间充满生命活力的优美的歌谣,配上乐师精心谱制的乐曲,就会奏出美妙无比的乐音。音乐的本质就在于表现感情。《孔子涛论》第一简即谓: “诗亡离志,乐亡离情,文亡离言”,“乐亡离情”,是说音乐的表达离不开情感。《乐记》一再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乐者,心之动也。”《吕氏春秋·音初》亦云:“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2](p.410)《乐记》亦日:“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于物也。”刘勰在这里强调了艺术品强大的感染力。经过乐所表现的情感,会具有震撼人心的感染力。所以,刘勰强调“志感”“气变”,都是指艺术巨大的情感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对此,《礼记·乐记·乐本篇》有很好的阐释:“故其衷心感者,其声瞧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惮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哀、乐、喜、怒、爱、敬,这六种情感都是人心感于外物之后所产生出来的,表现在音乐当中,自然也就成为六种不同情感内涵不同艺术风格的音乐。

“师旷觇风于盛衰”,《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日: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晋·杜预注:“歌者吹律以咏八风,南风音微,故日不竞也。师旷唯歌南北风者,听晋楚之强弱。”在强大的楚军进攻面前,乐师师旷不是比较两军的军事实力,竟然听音乐判定楚军出师的吉凶,从南风即楚军所在地的南方音乐判定楚军的胜负。师旷从南方乐调的微弱、声调的低沉,判定楚国军队一定无功而返。乐以表情,至乐以治心。音乐的微弱显示的是楚国士气的低迷,军心的不振。可见,音乐是社会现实的反映,音乐巨大的认识力量。

“季札鉴微于兴废”,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遍观周乐”: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日:“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

《酃》《卫》,日:。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日:“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日:“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日:“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日: “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日;“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日: “美哉,讽讽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日:“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日:“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为之歌《小雅》,日:“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日:“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日: “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当季札听到《周南》《召南》《弃》《魏》《唐》《大雅》《小雅》《颂》等地音乐时,都发出巨大的赞美声。听到《郑》 《陈》等地音乐时,露出否定的表情。季札认为,《齐》《秦》具有大国气象,《魏》《唐》有明主令德,最赞颂《颂》《大雅》,是歌赞周文王和周代的盛德。

通过不同《诗》乐歌的演奏,晋国的乐师师旷能从演奏的楚国民歌中预测楚国国运的走势,吴公子季札能从各国的乐歌中洞悉周王朝与诸侯各国的国运盛衰,音乐里包藏着各个地方的政风民俗。声音之道,与政治是相通的。这一点,《乐记·乐本》早有见解:“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治世之音的音乐和乱世之音的音乐,其曲调是安宁快乐和哀愁忧伤的泾渭之别,不同世道的音乐旋律和格调是不同的。音乐在本质上与政治是相通的。音乐和政治何以想通?《乐言》日:“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合生气之和,道五常之行,使之阳而不散,阴而不密,刚气不怒,柔气不慑。四畅交于中,而发作于外,皆安其位而不相夺也。然后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律小大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故日:乐观其深矣!“先王将人的性情、天地的法则、阴阳二气的和谐、五行的运转等宇宙自然规律,都融注在音乐之中,人的事功和德行,亲疏、贵贱、长幼、男女的关系都表现在乐曲中,使得宇宙天地的阴气阳气、刚气柔气都和谐平衡,所以说:“音乐可以使人观察到深层次的道理和现象。”《苟子·乐论》亦云:“乱世之微,其服组,其容妇,其俗淫,其志利,其行杂,其声乐险。”苟子明确指出,混乱之世它的音乐也是曲折动荡的。

音乐的曲调风格反映了现实生活的兴废盛衰。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亦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邻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上古音乐的发展变迁与现实社会政治的兴衰是密切相关的,陶唐、虞、大禹、文王时的歌谣是“心乐而声泰”“乐而不淫”,可渭“尽其美者”;而幽王、厉王、平王时的歌谣或愤怒,或哀怨,其根源在于治世与乱世之别,一旦政治土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这个时代的乐音自然就随之而变。

《文心雕龙·乐府》亦写道:“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警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季札观乐,不直听声而已”,要在观“乐”的基础上,考量政治兴衰,细查国势兴废。季札通过音乐亦可以了解一个国家国势的盛衰兴废,在刘勰看来,这才是音乐最应有的社会功能。周代的音乐尚且如此,齐梁时代的音乐也应效法周代,履行它的社会使命和担当。

三、“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乐的道德教化作用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书·舜典》:“帝日: ‘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胄子”古代称帝王或贵族的长子,后指国子学生。“九德”,《尚书·皋陶谟》“九德”指:“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逸周书·常训》九德实指“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心能制义日度,德正应和日莫,照临四方日明,勤施无私日类,教诲不倦日长,赏庆刑威日君,慈和徧服日顺,择善而从之日比,经纬天地日文。九德不愆,作事无悔。”乐,不是没有内涵负载的形式的音乐,而是赋有道德内涵——“德音谓之乐”。《易》日:“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乐不仅有道德的内蕴,并且承担着教化的使命。《礼记·经解》:“孔子日:‘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涛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絮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涛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西周王朝对乐教非常重视,《周礼·春官·大司乐》 “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笤、大夏、大濩、大武”,这一系列的措施既赋予乐以礼仁的内涵。儒家对乐的德教是严格的,甚至对乐的界定就饱含了道德意义。“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德音之为乐。”道德修养要“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乐情篇》)“乐者,通伦理者也。是故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只懂得欣赏乐曲的旋律而不懂得体会音乐的道德教化意义,那是百姓庶人;只有君子才真正懂得音乐,因为君子是有道德境界的人。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致乐以治心”,音乐对君子人格的形成具有化成作用,音乐关系到道德水准的高低,对于音乐而言,德是根本,乐只是表现。只有诚于中,才会形于外;只有真正有道德内涵的音乐,才能感动人心;因此,作为“治心”的音乐,是不可以作伪的:

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唯乐不可以为伪。(《乐象篇》)

《乐记》中充分地阐释了秦汉之前乐的政治功能和教化作用。《乐记》被看作秦汉音乐思想的集大成著作,但还是停留在“乐”的被使用的价值,即“用乐”的思想层面。无论是音乐的娱神沟通人神的功能,还是音乐的政治教化功能的发挥,都没有回到音乐的审美,回到音乐自身的审美的功用。刘勰对《乐记》的音乐思想是认同的。

“情感七始,化动八风”,古人把十二律中的七律说成七始,以黄钟、林钟、太簇为天地人之始,姑洗、蕤宾、南吕、应钟为春夏秋冬之始。《尚书大传》卷一:“故圣王巡十有二州,观其风俗,习其性情,因论十有二俗,定以六律、五声、八音、七始。”郑玄注: “七始,黄钟,林钟、大蔟、南吕、姑洗、应钟、蕤宾也。”“化动八风”,是说音乐的教化作用可以遍及四面八方。感七始,化八风,强调的是音乐的特殊的感而化之的教化过程,由感染人的情感开始,到浸透人的心脾从而不自觉地接受教化的过程,充分肯定了音乐的教化作用。

先秦诸子都非常重视音乐的教化功能,重视乐教的成人之用。孔子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孔子认为,涛引发人的性情,礼规约了人的处世礼仪和规矩,乐圆融人的完美人格。将音乐看成是君子人格形成的最后阶段,个体人格方面的修养最终要由音乐来完成。乐教是诗教、礼教的阶段,有着他们不具有的优越性。孟子亦重视音乐的教化功能。孟子说:“仁言不如仁声之人人深也。”孟子认为,较之于道德说教,那些《雅》《颂》之类蕴含仁爱思想的音乐(仁声)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情感与心灵,更能让人信服。 《苟子·乐论》亦云:“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行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矣……夫声乐之人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阳阳,春秋以道名分。”诸子从不同侧面论述了乐教的性质、特点、感化方式以及重要性。

乐教如此重要,清人俞正燮说:“通检三代以上书,乐之外无所渭学。”[6](p.61)近人刘师培说:“古人以礼为教民之本,列于六艺之首。岂知上古教民,六艺之中,乐为最崇,固以乐教为教民之本哉。[7]徐复观也说:“礼乐并重,并把乐安放在礼的上位,认定乐才是一个人格完成的境界,这是孔子立教的宗旨。”

这种乐教导致的“乐”的教化结果一直是儒家最为欣赏的理想人生境界。徐复观先生就说:“由心所发的乐,在其所自发的根源之地,已把道德與情欲,融合在一起;情欲因此而得到了安顿,道德也因此而得到了支持;此时情欲与道德,圆融不分,于是道德便以情绪的形态而流出。”[8](p.17)“道德以情绪的态度流出”表明乐乃至礼对于人来说,不是强制性的,而是主体自觉的精神皈依,此即为《乐记》的“乐者乐也”的人生境界。借用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境界理论,乐的人生境界与单纯的自然境界相比,有着理性的深度;与道德境界相比又有着感性的内涵。这种情欲与道德、感性与理性圆融的自由天地境界,实乃儒家借助乐教要达成的最为理想的人生境界。”由此,可见孔子理想的人生境界实为一种审美的道德境界。而这也是刘勰所提倡向往的理想境界,在《文心雕龙·乐府》中反复论述的音乐所应带给人的理想境界。

四、“《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推重雅乐,强调乐的辅礼功能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音乐本来是用以表达人的心情的,所以,它可以透入到人的灵魂深处。汉代司马迁曾断言:“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刘勰意识到音乐的巨大的感染作用,“至乐以治心”,因此,十分强调音乐的社会功能,他认为,音乐关乎国家的政治和前途。

刘勰认为,自秦以后,音乐渐渐偏离了雅正的轨迹,走上了淫靡的音乐。“雅声浸微,溺音腾沸”,他对汉代的音乐也不满意。“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即便是汉乐府,“《桂华》杂曲,丽而不经, 《赤雁》群篇,靡而非典,”宣帝时期是“诗效《鹿鸣》”;元帝成帝时期,又是“稍广淫乐”,对于东汉的音乐,刘勰认为,“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乐辞的写作是典雅的,但乐曲又不那么经典。对于“魏之三祖”,刘勰批评他们“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对于晋代音乐,刘勰更是“讥其离声,后人验其铜尺。”

既然秦汉晋时的音乐刘勰都不满意,那么,刘勰推崇的什么乐曲呢?

就乐府涛而言,刘勰推崇的是既有典雅歌词,又有夔旷调曲的诗乐和谐完美的唱涛,是诗和乐都非常精妙,是两者的相得益彰。就音乐而言,刘勰推崇的是西周时的雅乐正声,是《韶》《夏》古乐而非新声,倡导的是中和之音。怀念的是中和之音,“中和之响,阒其不还。”而不是曲调活泼流畅的俗乐新声。

晋风为什么会声播清远,是因为“好乐无荒”;刘勰批判俗乐:“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会灭亡。刘勰称俗乐为“艳歌婉娈”,对社会上俗乐的流行异常愤怒, “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只要一个听到俗乐的,就欢呼雀跃,听到雅乐正声,则昏昏欲睡。刘勰认为,这是导致一个社会没落的根源。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中指出:“在政治上过于重视俗乐,亦即所谓郑声,若不是面对人民,而仅是为了统治阶级,则必出于淫侈的动机,以助长淫纵的弊害。”[8](p.23)

齐梁时代,上至君主帝王,下至市井布衣,莫不对俗乐趋之若骛。据《南史·循吏传序》记载,刘文帝时“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9](p.1696)。南齐武帝时“十许年中,百姓无犬吠之惊,都邑之盛,女士昌逸,歌声舞节,祛服化妆。桃花绿水之间,秋风春月之下,无往非盛”[9](p.1697),、《南史·萧惠基传》日:“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9](p.1500)

刘勰不满于以乐为享乐的工具,企图矫正时代重视俗乐、以乐为娱乐的倾向。“搞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一心想有所作为的刘勰,一直将诗文看作一种担当,对于乐府涛也是如此,对于乐更是如是。刘勰的这一贯主张,对于涛文亦可见一斑。刘勰认为:“正始明道,涛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刘勰为了挽救浮靡的文风,提出“明道宗经”,反对偏重形式的浮靡的文风,恢复儒家“涛言志”的提法,还提出“涛者持也,持人性情”。涛三百,给予人纯正无邪的性情和品格。他提出涛歌要有“顺美匡恶”的美刺作用。刘勰的诗、乐的艺术主张是一致的,对于音乐,同样强调它的社会担当。

刘勰最推崇的是雅乐,“《韶》响难追,郑声易启。岂惟观乐,于焉识礼”。刘勰认为,雅乐中最难得的是体现礼。《乐本》云:“知乐则几于知礼矣。”《乐记》认为,乐的最重要的功能并不是含有仁的内涵的乐,而是作为礼的辅佐的乐。礼乐文化,以礼为主,以乐为辅。乐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完成礼的秩序的实现。宋人郑樵所说:“礼乐相须为用,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故孔子常以“礼”“乐”对举,而荀子作《礼论》之后,亦以《乐论》继之。

礼从外部规定了人们的行为秩序,乐则在心理上使人们认同这种秩序和情感。在礼乐体制中,礼居于核心地位,乐是维护礼的等级秩序的。“礼能够使人做到行为面貌的文饰有度,但外在的尊敬不等于内在的无怨。乐所要达到的作用是培养化育人的内在情感,使人不仅因外在规范的约束而不争,更由内在情感的作用而无怨,从而使得社会在根本上不会产生暴乱和争斗……乐的性质和功能是使人得以自律”[10](p.304)。“在礼乐关系上,重要的不是礼所体现的器物、裝饰和仪节,不是诗歌、乐器和乐舞,乐所代表的是‘和谐原则,礼所代表的是‘秩序原则,礼乐互补所体现的价值取向,即注重秩序与和谐的统一,才是礼乐文化的精华”。孔子著名的“五至”理论很好地阐释了这种关系,孔子日:“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孔子的“五至”理论阐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说涛、乐、礼是不可分割的关系,三者是一体的。

所以,刘勰所提倡的“乐”,是以礼为内涵的“乐”,是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维护统治秩序的雅“乐”。在刘勰看来,只有体现“礼”的内涵的“乐”,才是音乐的真正的本质。《文心雕龙·乐府》前半部分歌颂周代的乐的政治和教化功能,后半部分批判秦以后雅乐不兴的状况,尤其批判齐梁时期崇尚俗乐、奢靡享乐的文化风气。刘勰认为,这是乐的功能的丧失和倒退。因而提出,“务塞淫滥”,这可以看作刘勰写乐府篇主要的目的。

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中谈的是一种文学体裁——乐府,于其中可以看到刘勰对于音乐的社会功能的认识。刘勰的音乐美学功能思想,与儒家的音乐美学观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刘勰描述了早期音乐的娱神功能,概述了周代音乐与政治想通、音乐反映政治现实、可以观风俗之盛衰的社会作用,阐释了音乐具有强烈的道德教化作用,最后,总结了音乐中所包含的“礼”的思想。在齐梁时代,俗乐兴起,追求俗乐的享乐充斥着宫廷和社会氛围中,刘勰提倡儒家音乐美学具有矫正时幣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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