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尘埃落定》中关于权力的寓意
2018-09-10贾建军
贾建军
摘 要:《尘埃落定》真实再现了康巴藏族土司政权在各种内外力作用下由盛而衰的历史演进过程, 以此为依托,小说构建了一些关于权力的寓意:权力崇拜思想促进不平等的社会政治关系的建立和维护,促使奴性文化的产生和价值观念扭曲;对权力的欲望腐蚀和异化人性;权力干预限制知识的存在和传播,但无法阻挡知识的前进;直面强权固然可歌可泣,韬光养晦才是取胜之道。
关键词:权力崇拜;人性;知识;韬光养晦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6-0060-04
作为一个藏族作家,阿来通过《尘埃落定》对本民族心性中存在的文化痼疾进行了无情批判和鞭挞,表现出自觉的民族自省意识。[1]12另一方面又以文本的形式宣告了他对于“纯净” 的族群文化的追求,折射出在民族国家一体化的进程中,少数族群知识分子对于地方性文化保护的反思 。[2]182
然而,在阿来自己看来 “这个时代的作家应该在处理特别的题材时, 也有一种普遍的眼光” 。[3]345 在研究《尘埃落定》的众多的评论家言中,其中有广泛影响的评论就包括 “跨族别写作论”,即跨越民族之间的界限寻求普遍性,将特别的题材,特别的视角、特别的手法与普遍的眼光、普遍的历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辩证统一地结合起来。[4]1具体来说,它的“傻子”叙述视角是特别的,关于土司制度兴衰的题材是特别的,其中描写的土司,僧人,家奴,罂粟花战争等人和事是特别的,但这些“特别” 并不是小说的终极目的,我们从小说中感受到的,则是一种与人类进程息息相关的审美目光,一种可以解释人的精神存在的诗的意识,或一种源自 “特别”、但又超越 “特别” 的普遍意味。[5]31
在丰富多层的普遍性意义中,阿来曾经说过,小说“总体来讲是一部关于权力与时间的寓意”。[6]然而,叙述者兼主人公“傻子” 的寓意引起学者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而其中关于权力的寓意却没有人专门论述,即使有,也多是顺带提及,并不充分。因此,本文尝试着对这个故事背后关于权力的秘密做一番追寻,来破译阿来以民族历史为意象试图表达的关于权力的共性和普遍意义的感悟。
一、社会分层映照权力的逻辑
从古代的“君权神授”,“学而优则仕”到现代的权本位,官本位,中国文化的权力崇拜思想,源远流长。发生在封建专制的土司领地上的故事正处于政治、经济、文化的转型期,是一切权力的活标本,[4]5权力崇拜现象尤其典型。在这里,“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就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土司受汉族皇帝册封并且世代承袭,于是在人们心目中便拥有了“天赋”而不可侵犯的权力,为权力崇拜奠定了深广的社会基础。
在阿来笔下,整个土司社会的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建立在对权力的认同和权力崇拜的基础上,并以权力的高下来决定人的政治地位和财富分配。位于权力巅峰的是土司,然后依次是头人,百姓,科巴,最后是家奴。
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上下分明,成为指导人们衣食住行,社交礼仪,教育理念,婚姻关系等方方面面的潜在标准和规范。人的财富,地位,尊严,甚至命运都严格限制在自己的等级范围内,如有越级,必受到惩罚,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小说开篇第一章,十三岁的傻子少爷和小家奴一起捕食画眉鸟,混淆了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界限,激起了土司太太的极大愤怒,不仅狠狠鞭打了小家奴 ,而且还教训儿子:“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土司之间,则往往既是敌人,又是亲戚,因为“在婚姻这个问题上,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 尊卑贵贱的等级关系压倒一切,友情,爱情,忠诚等美好品质无处容身。
在意识形态领域,统治者挥舞着权力的皮鞭,借助于行刑人的刀子灌输“权力至上”的观念,宰割无权阶层的自我意识和朦胧的平等观念,养成他们从不自觉到自觉的奴性意识。小家奴索朗泽朗与小行刑人尔依就是两个最好的例子,土司太太的鞭子将“奴隶”两字打进了他们的血液,“不用书写也是刻骨铭心”,被教化成土司身边尽职尽责的“奴才”。
從管家到百姓到侍女家奴,奴才在土司社会中随处可见。他们的表现之一是,对各种权势无条件俯就,争相讨好献媚,表白忠心,如果被拒绝怀疑,会“难过得就像家里死了亲人一样”,以得势而得意,以失势而悲伤。
奴才的表现之二是,自我被否定戕杀,精神麻木,丧失追求,面对极不平等的阶级关系各安天命,自欺欺人,“只要玉米里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
奴才的表现之三是,丧失了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黑白不分。所以当土司滥用私刑,百姓却觉得看行刑是填补平淡生活的一项有趣的娱乐,“他们激动地交谈,咳嗽,把唾沫涂得满地都是”。而且被残杀的人家里大多不会把这算在土司账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
受这种权力崇拜思想的长期熏染,是否能够手握权杖便成为评价成就和生命价值的最高标准。于是,当傻子少爷从边境上凯旋而归受到拥戴,老行刑人见到他深深弯下腰,说:“少爷,我儿子跟着你出息了。” 而当傻子错失成为土司的机会后,老行刑人跪在他面前,说:“少爷,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 索朗泽郎甚至说:“少爷,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死你好了!” 权力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尺,以官为贵,以官为尊成了普遍心理,没有了权力的光环,人心的向背马上发生改变,就连生命的存在也失去了价值。
权力崇拜思想表现出强大的力量,将人异化成“下人”,制约着人的生存和发展,显示出人类普遍的生存境况。历史已经远去,同样的故事是否已封存进历史的记忆。还是仍然看见漫天飞舞的尘埃,令人窒息。
二、权力视角下的人性亲情
通过描写“父母”,“哥哥”与“我”之间关系的或微妙或明显的变化,作家以过人的敏锐,把社会生活中人们虽有所感但难以言说的普遍人性从隐秘处拎出来,加以曝光和审视,生动演义了权欲与亲情的冲突,展示了人性的多面性,尤其是人性深处包藏的种种脆弱迷茫、矛盾挣扎和卑劣委琐,让人们看到对权力的追求和恐惧无所不在,使人性沦丧,导致父子反目,母子疏离,兄弟成仇。
麦琪土司拥有国王般的权力,一生老谋深算,只为权谋。他逼迫自己的弟弟远走他乡。时刻警惕两个儿子篡夺权位。大儿子旦真贡布赢得对汪波土司战斗的巨大胜利,他并不十分高兴,相反感到悲凉,感到来自“新英雄”咄咄逼人的威胁。小儿子因为是“傻子”,曾经让他很放心,可是当看见傻瓜儿子带着许多人马从北方声势浩大地归来,土司命令紧闭官寨大门,做好迎敌准备。强大起来的儿子使他紧张害怕,成了他的“假想敌”,使他倍感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为避免两个儿子之间的冲突加剧,土司不得不做出逊位的决定,精神支柱随即垮塌,一夜之间就“病了,老了,累了,活不了几年了”,从前坚定果敢的脸瞬间变得像一个“婆婆”。每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想到不想再想时,就喝得醉眼朦胧。发展到后来,土司干脆衰弱得再也不出门了,他感到透心的寒冷,浑身上下,几乎都敷上了热毛巾,整个人热气腾腾。寒冷的背后实则是对失去权力的恐惧,是人性的分裂,是真切的痛苦和贪恋,舍不得放弃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使这个继承人是自己的儿子,也要死死拽着权力不放,能拖一天是一天。
然而,当他的继承人被杀手暗杀以后,土司重新焕发了活力,声称自己“越来越壮实了”,权力失而复得,土司便生龙活虎,如痴如醉地越活越有味道了。这一切变化便在阿来平实淡然的语气中娓娓道来,却掩不住其中蕴含的浓烈的讽刺意味。权力真的是一剂效果显著的兴奋剂,魔术般提升着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和自我感觉,令人惊叹。
而土司太太呢,虽然她一直以来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登上土司宝座,现在土司的大儿子死了,障碍被清除,她的态度却变得“暧昧”起来,因为,“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害怕儿子的妻子夺去“第一夫人”的位子。
小时候,旦真贡布对傻子弟弟很好。因为他无须向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彼此防备。然而,当傻子弟弟在北方边境上大获成功,成为土司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之后,哥哥却开始嫉妒仇恨他,手足之情流失,只有躲避,戒备,害怕,攻击,甚至杀戮之心,在权欲的驱使下完全丧失了人性和人情的光辉,扮演着手足相残的角色。
发生在这些主角身上的故事告诉我们,人并不是静止不变的,随着环境的变化,人性呈现出其复杂性和动态性。在权力的诱惑下,人性中的善会变成恶,爱会变成恨,亲会变成仇,道德节节溃败。拥有权力,生命之灯熠熠生辉。否则,生不如死。屈服于权力的诱惑,人性的迷失、贪婪与残忍便随之而来。这是人类的共同特点,而不仅仅属于没落的土司社会。它的警示是深刻的:人皆渴望拥有权力支配他人,岂不知自己正被权力支配。在高位和灵魂之间,取谁?舍谁?
三、 权力话语与知识话语的碰撞
麦其土司是文中权力的象征。新派僧人翁波意西则是藏族知识分子的代表,他敢于藐视对抗权威,公开宣称“天下就不该有土司存在”,扬言“土司们应该从其领地上清除掉”,于是,被土司施以“割舌头”的酷刑。土司一句话道破天机:“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 他还质疑土司传位给大儿子的决定,干预土司政治,土司当然要拔掉他的舌根,彻底剥夺他的话语权,叫他不能再“妖言惑众”,动摇自己的统治。
济嘎活佛代表喜欢“胡说八道”,比如他曾说,只有“我”叔叔才适合继承土司的职位。在麦琪土司靠种植罂粟花大发其财的时候,他不识时务地劝土司不要再种了,预言罂粟花会带来厄运。这些言论和劝谏有损土司的利益,让土司大为不悦,认为他是“不守本分”的人,多年来备受冷落,导致寺院门庭寂寞,一寺人生计困难。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或上山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为了寺院能获得布施,不得不一再隐忍,委曲求全,向权力躬身行礼。
与之相反,门巴喇嘛长期被土司供养在家,深受重视,衣食无忧。这固然是因为他深通巫术医术,可以帮助土司看病,诅咒消灭敌人,更关键的是他深刻体察土司心意。比如,对于种植罂粟,他的观点是:“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会拥有,只有土司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一番话说得土司笑逐颜开,身心舒畅。
他们三个人代表了知识分子在遭遇权力主体的过程中发生的典型际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是神学或者科学,代表权力话语的知识才获得许可流通,相反,则遭到忽视、边缘化,或者干脆予以禁止、埋葬。政治、经济上的强势阶层拥有传播和解释知识的权力,并且控制着弱势阶层对权力的获得和传播。在权力的暴力面前,“我们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脑子来思考了”。小说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描写,其实是在呼唤知识的独立与自由,呼唤民主与法制的完善,否则,就会产生愚昧不化的民众和一个个知识分子的悲剧,权力走向暴戾和腐败。
然而,随着罂粟花在土司领地上的泛滥成灾,空前的饥荒也到處蔓延开来,大批的百姓饿死,土司们的王国风雨飘摇,显示出知识远比强权更加庞大的威力,它也许会暂时受到阻挡,但不会止于权力面前。知识始终是汹涌的暗流,在适当的时候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惩罚那些试图权集一身,思想一统的统治者,体现了知识与权力之间相互制衡的辨证关系。
四、 权力游戏中的智慧之道
在这样一个充满算计、倾轧、争斗乃至残杀的权力场,有没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乃至战胜别人?从新派僧人翁波意西和傻子少爷“我”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阿来的思考。
翁波意西是以硬碰硬,舍生取义的象征。一出场,他就像一股清风,吹散了发霉的腐朽气息,让人神情气爽。他不拘于世俗,无所畏惧,当着土司的面宣布要创立新教以取代在土司护佑下的信奉巫术的教派,甚至攻击土司政权存在的合理性。即使土司宣布要杀他,他仍然态度从容,说:“你可以杀掉我,但我要说,辩论时,是我获得了胜利”。他代表那些为追求真理而冒死挑战权威的英雄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傲视权威的铁骨英雄,最后却在作者的安排下成了一个舌头被割的哑巴书记官。这样的转变是作者态度的表达,虽然他欣赏翁波意西敢于直面强权的英勇气概,但是也指出这样强行以软碰硬只有两种后果:死亡或是沉默。所以,作者并不完全赞成锋芒毕露地去与权力短兵相接,光有一身虎胆是不够的,必须佐以谋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实现自己的理想。
而“傻子”则代表了另一种在权力重压下的生存状态:韬光养晦。“傻子”从小之所以被认为傻,有客观和主观两方面的原因。客观上,他是土司和太太醉酒后所生。此外,他的言行总是出乎意料,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比如母亲教育他,骨头是和门槛有关的东西,土司家的们开在很高的地方。他就会问:“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从云端里出入吗?”“那我们就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从土司的文化教育角度来看,这毫无疑问是不可理喻的傻,但是跳出土司以等级为中心的权力文化来看,他是一个顺从天性,不谙功利的正常少年。
而且,“傻子”更是一個洞悉人性,洞悉权力规则的聪明人,因为只有聪明人才会意识到被人当成傻子的好处和必要性,“所有人都喜欢我是个傻子。要是我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于是,他装得行为疯癫,糊涂可笑,更重要的是,他善于揣摩土司及其继承人心态,一再强调自己是傻子,不想也不可能当土司,消除他们的猜忌和不满。下面一段对话就是他“装傻”的典型:
(翁波意西)要我作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哥哥受不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7]157
可见,“傻子”的言行只是表象,本质上是大智若愚的避祸求生策略。表象和事实相对立,突出了“傻子” 的性格和智慧。生活在权力的核心层,“傻子” 二少爷是王位的当然候选人和竞争者,如果表现得机智勇敢,才华横溢,自命不凡,就会招人嫉妒,成为统治者暗害的目标,随时有可能丢掉小命。要想平安生长,必须让所有人都对他放心。于是他将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给人以弱智可怜,安于现状,淡泊名利,不足为患的印象。
然而韬光养晦决不是软弱无能,而是隐藏自己的锋芒,在残酷的竞争环境中生存下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所以,一旦傻子被派到北方边境,独自处理一切事务,他便大展身手,巧施计谋,打败拉雪巴和茸贡土司,建立贸易市场,汇聚天下财富,无意中成为说话很有分量的“土司中的土司”。
韬光养晦还需要有大度开放的态度,海纳百川的胸怀,以及顺应时势而有所作为的眼光。因为大度,“傻子”向自己的对头的百姓施舍麦子,反而赢得人心。因为善于随机应变,“傻子”开放堡垒,同时敏锐地嗅到麦子的交换带来的贸易商机,再后来,设立了收税制度和方便交易的银号,从此坐在家里,财源滚滚而来,已远非那个只喜欢打仗的哥哥所能企及。
愚钝的外表和做派使人放弃戒惧或者与之竞争的心理,排除外在干扰和打击。因此它比积极高调更能保护自己在权力夹缝中生存下来,同时伺机而动,以静制动,出奇制胜。也许这是阿来塑造“傻子”这个独特形象的寓意之一。
以他为轴心,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喧闹的名利场中与权力纠葛缠斗,触发我们的想象和真切的感受,产生出一种呼唤联想的启示性,发现同样作为人的我们自己的影子[5]32。从而以史为镜,将过去与现在,昨天和明天紧密联系起来,作品因此具备了强烈的现实意义,辨证地完成了对宿命般世代轮回的权力机制的演绎和批判,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实现了“跨族别写作”的超越。
注 释:
[1] 黄薇:《从<尘埃落定>的民族自省意识谈当代蒙古族小说》, 《西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2] 高岚:《<尘埃落定>和<喧哗与骚动>的地方书写与国家进程》,《求索》,2008年第2期。
[3] 阿来:《就这样日益丰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
[4] 徐其超: 《从特殊走向普遍的跨族别写作抑或既重视写实又摆脱写实的创作形态》, 《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5] 周政保:《“落不定的尘埃”暂且落定》,《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4期。
[6] 沈文愉:《阿来:写作是生命本身的一种冲动》,《人民日报》,2000年11月21日。
[7] 阿来:《尘埃落定》,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责任编辑:杨军会
文字校对:向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