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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化与在地化的艺术人类学研究

2018-09-10王永健彭兆荣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人类学艺术研究

王永健 彭兆荣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5-0001-10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5.001

王永健(以下简称王):彭老师您好,很高兴能够在北京对您进行这次专访,来之前我做了一点准备,从知网上搜了一下,对您的访谈大概有六、七篇。

彭兆荣(以下简称彭):对,但是从艺术人类学角度的没有。

王:对,从不同的角度:旅游人类学、文化遗产、饮食人类学这些方面,廖明君老师也从民间文化研究的角度对您进行过访谈。我本身在做中国艺术人类学的学术史研究,在我的《新时期以来中国艺术人类学的知识谱系研究》一书中,以重要的学者及其学术团队为关注重点,您所带领的学术团队也在我关注的视野之内,我梳理了一些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尤其是您带了很多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做了很大一批成果出来,我觉得这些都是中国艺术人类学发展历程中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所以我想从艺术人类学研究这个角度进行访谈,包括您是如何从人类学的角度介入艺术研究的,如何引领学术团队的研究,如何带学生,有哪些治学的心得与经验等等。按照我的这样一个问题设计开始谈,然后有什么我没有提出来的,您再来补充一下。

彭:好的。

王:首先我注意到您的学科背景,从本科开始到硕士,您一直是在研究文学学科,外国文学。

彭:我从硕士到博士一直是文学,西方文论。

王:但后来介入到了人类学的研究,我从您的一些文章里,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转向。

彭:对。

王:我想知道,您是怎么从人类学的研究介入到艺术人类学的研究的?或者是怎么又去发现艺术研究这样一条路径,咱们从这个开始说起。

彭:我从大学本科到博士都是在国内读的文学,研究方向是西方文学和文明,所以我的博士论文是做戏剧与酒神,在北京大学出版了以后最近要再版,其实一开始就是做艺术,就是看西方的戏剧是怎么产生的。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文学”(诗学)已经包含着艺术,我们今天所讲的艺术其实是被窄化了,对人类学者来说,在他的眼里艺术比我们现在大学的艺术学院学科的分类要宽泛得多。从我个人的研究,一开始其实就是做艺术,它只不过是在大文学里。因为你说戏剧,现在在我们国家肯定是戏剧艺术,我是从人类学的角度去寻找西方戏剧,特别是悲剧的酒神祭祀仪式。为此,我还专门到希腊去做过很详细的调查,包括去寻找酒神祭祀的遗址,去看、去丈量圆形剧场,现在我都还去。当时只去希腊,后来我觉得两个地方不可以缺少,一个是埃及,因为古希腊酒神跟埃及是有关系的,它的原型是从埃及过来的,所以我去年还专门去了埃及。前几年又到了特洛伊,到了土耳其,所以即使到今天為止,我也仍然没有忘怀当年对戏剧与酒神关系的了解,这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的。但是,我20世纪80年代去法国留学,学的是人类学,其实我一直是脚踩两只船的,我在国内从大学到博士都是学习外国文学,作为较早的一批留学生,我在法国尼斯大学和法国国家科学院“华南及印支半岛人类学研究中心”从事人类学研究,后来去美国也是在伯克利的人类学系做访问学者,留学的所有经历都是学人类学的,所以我一开始就是脚踩两只船。

王:留学时人类学的主攻方向是什么?

彭:关于留学的主攻方向,我1988年就出国留学,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类学,所以当时还是国家教委,不是教育部,去留学的时候我填人类学,人家说没有这个学科,就把我放在什么新学科,人类学是新学科,去法国学的。我的硕士是在贵州读的,我看了很多的少数民族,很喜欢,也看到了改革开放不久,1980年代初、中期,一批西方的人类学者到贵州调查,包括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伯克利大学、华盛顿大学,其中不少是我的朋友,比如张兆和、露易莎,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师姐,是伯克利的,都在那里做调查。我知道人类学很重要,我一边在读研究生,一边在做人类学。可以说,我与1980年代初在贵州做田野的一批西方人类学家成为朋友,我教他们汉语,他们教我人类学。当时他们离开中国以后,一批外文的资料都留在我手上,所以你想,20世纪80年代初我就有一批外文的人类学的书和一批人类学的朋友,跟他们一起做田野可以说是很早的。我认为我的研究从来是超越学科的,我不会把学科当成是一个羁绊我、甚至限制我学术的藩篱。我很早就喜欢人类学,所以去法国留学,就是希望能够从事跟我们中国有关的民族研究,尤其是跟西南少数民族有关的研究结合在一起。我最早在法国尼斯大学,后来不满意离开,主要因为法国的尼斯大学人类学系主要是做他们的非洲殖民地研究,这不是我喜欢的。后来我转到法国国家科学院,有一个专门研究中国的,叫印支半岛及华南人类学研究中心,专门研究越南、老挝、柬埔寨和中国的广西、广东、云南这一带,在那里,跟我的法国老师一起做,就是希望能够又回到中国来,就是这样。

王:您在西方留学期间,做的科研项目还是关于中国的研究对吧?

彭:对。我做瑶族研究,这跟费孝通先生有些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被费孝通感召的,因为费孝通调查的瑶族那一带我跑了二十年,就是在岭南这条线,包括费先生早年的田野点金秀。瑶族是一个国际化的民族,所以又跑了越南、老挝、柬埔寨,然后又跑了法国的瑶族居落和美国的瑶族居落。

王:当时您跟费先生有交集吗?

彭:没有,当然我见过他几次,包括费先生的生日宴请,我作为厦门大学人类学系的代表去他家乡,尽管我不是他的学生。我也听王铭铭说,费先生读我的文章后说:“彭兆荣这个年轻人的脑子好用。”表扬我,但我跟他没有直接的交集,只是他的那个精神感动我、打动我。

王:您在做瑶族研究的时候,切入点是关于瑶族的仪式?还是它的戏剧?还是什么?

彭:都做,当时我像费先生、王同惠做的是一样的,是做一般民族志,不像现在的人类学家大都是做专题,我当时是所有的都做。我在做贵州的一个瑶族村落,追踪了十年,写了一本书,就是《文化特例》。当年周星在北大,他有一次跟我说:“彭兄啊,你这本书,我是让我们的学生都要读的。”我说为什么?他说;“现在中国的人类学家有几个人去做一般民族志?”一般民族志所有的东西都要涉及的。做一般民族志很辛苦,因为,一般民族志你要在那里待很长时间。

王:对,一般民族志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

彭:对,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当时我做的就是一般民族志,包括《文化特例》,实际上村落很小,但所有的事情都要涉及,包括女人结婚啊、避孕啊、溺婴啊,这些都得了解。

王:那还是比较全面。

彭:对,这是一般民族志,现在我那些弟子不做了,太辛苦了,因为一般民族志你要在那个地方待很长时间,这样有些事情你才能见得到,见不到就做不了。你看西方的人类学博士要在田野点待一年,一年四季你全部要经历过,你才能做一般民族志,现在我们的人类学家、博士生谁在那里完整待一年啊,都是选择一个专题来做。

王:您觉得您留学西方的学术背景,包括在法国,后来在美国跟格雷本,这两段留学经历,对您现在从事研究产生的影响是什么?

彭:两位西方学者都是大人类学家,我的法国老师是法国国家科学院的学部委员,相当于院士,他是印支及东南亚这一带研究的法国第一人,现在已经退休,他的中文名叫李穆安(Jacque Lemoine)。他对这一块很熟,所以法国政府在制定印支这一带政策时,即法国的老殖民地的政策时都会去听他的建议,因为他很熟。早年我就跟他一起办国际会议,对我的影响很深。

王:就是对于原始部落的研究。

彭:到原始村落去做很深入的研究,我在法国跟他两年,后来我回到中国以后,我就跟他一起合作,一共跟着他做了八九年。再后来去美国,美国的老师格雷本(Nelson H. Graburn)是做旅游人类学,也做艺术、博物馆学,他现在是最著名的旅游人类学家,也是北美博物馆的馆长。他的博士论文是做因纽特人,所以莱顿的《艺术人类学》书里头感谢的人里就有他。這就是我刚才讲的,艺术人类学我希望从人类学的角度来做,其实不是把它窄化而是要把它宽化,因为人类学研究的对象经常是没有文字的,也包含着我们今天所讲艺术的范畴,比如说建筑、服装、图腾、面具等等,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今天,文字民族都是通过文字来做,所以人类学家,像我的美国老师在做因纽特,当然会涉及到它的原始艺术,音乐、舞蹈、仪式这样一些内容。

王:是的。所以说这样一些老师对您的治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彭:当然,我有我的逻辑,我有两个逻辑,一个呢,我这一生留学了好几次,我弟弟是加入德国籍,我的女儿在加拿大也有枫叶卡,我是可以在德国、法国和加拿大留下来的,但是我就是觉得我属于我的国家,我属于这里,我不属于法国、不属于德国、也不属于加拿大,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得回来。我自己的知识一直是落地的,我这辈子也不会去到任何地方定居,去只是作为一个游客,只是观察者或者调查者,我有我的逻辑,这是一个,要回到中国的。第二个呢,我以前做西南少数民族研究,涉及旅游、饮食,遗产以及他们的文化,包括今天做乡村,都存在着我的一种忧虑,就是这些小的民族都是不容易留存下来的文化物种。我们对生物物种的保护,大家都很清楚,大熊猫、藏羚羊。可是我们经常会忘掉西南这些难得留下来的、小的文化物种,在全球化背景下,交通被打开了,大众旅游进入了,大量的文化物种消失了。这个过程我是看在眼里的,也有幸经历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对这些文化物种究竟会造成什么样子的影响?所以,去做旅游、饮食、遗产,在很大程度上,我关心的是这些文化物种的生存和存续过程。

王:实际上您这个学术关注点一直是这些文化的变迁。

彭:对,是的。他们都说我的学术感知力很好,能够超前,包括那些乡村研究,其实都是无意的,就是我有自己的逻辑。比如说旅游人类学,中国的第一本书是我写的,第一本饮食人类学的书也是我写的,不是刻意去做,而是我预感到这些问题会对社会有重大的影响,所以我就去研究了。后来我的研究成果出来以后,这些话题就开始时髦起来了。我的美国老师今年上半年给我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很奇怪,他说彭教授你在西方留学,研究西方文明,去了法国、去了美国,研究了这么久,为什么在最近的这一段时间里,你回到你的国学研究,究竟是什么原因?我跟他解释,我是中国的人类学者,不管是西方文明也好,还是西方的人类学也好,我总是要用到自己国家问题的研究上,当我把西方的文明辛辛苦苦学到这个份上,可是回过头来一看,对自己国家的东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个Mother Culture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我觉得这个不对。所以我从50岁开始,回到甲骨文开始读起,你去看我的书,很多从甲骨文开始,文明的两个源头得了解。西方文明的源头,不管是酒神、奥林匹克,搞得很清楚,自己中国的都不懂,那怎么可以,所以我现在就是两条线,从两个文明的源头开始读起。

王:对,我能感觉得到,因为我最近在读您那本《艺术遗产论纲》,我觉得写得非常好,里面涉及了大量的古代文献资料。

彭:这套书马上被译成英文介绍出去,这是我个人的东西。去年我拿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的重点课题,初评是全国排名第一。我对艺术人类学这一块最近一段时间有一个很完整的思考。

王:对,我很想知道您的思考。

彭:因为你这个采访,我大概想了一下,有六个词组、十二个关键词。

王:我也很想知道您是怎么认识这个学科的?您可以具体展开谈谈。

彭:六个词组、十二个关键词。第一个词组就是原始部落,原始是时间,部落是族群单位。艺术人类学最早是研究原始部落的,这是人类学的天职,这是第一个词组“原始部落”。第二个词组是“文明体系”。第三个词组是“变迁守护”,变是会变的,所有的都会变,但变的中间要有所守,不能变就变掉了,所以是变迁守护。第四个词组是“区域形态”,人类学是讲local的、讲区域的。第五个词组是“交流融合”。第六个词组是“学科特色”。我大概想一下,艺术人类学这六个词组、十二个关键词都不可以偏颇,都不可缺少。首先是原始部落,这是人类学研究艺术最早的,不仅是时间,因为人类学研究社会有个特点,就是在时间上是研究过去的,研究原始部落的,老一批人类学家都有研究的。博厄斯当然是最有特点的,他对北美西北海岸的印第安人做过专门研究。后来,美国的国家博物馆都请他去设计,包括他的弟子米德都参与。人类学家研究的是无文字或者是前文字社会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都在里头,传统的人类学必然涉及。

王:这六个词组具有高度概括性,您可以具体展开谈谈。艺术在早期的人类学研究中是包含在其中的,早期的人类学家虽然没有专门对艺术进行研究,但是艺术确实是研究中的重要一环。

彭:对,研究中总要去关注几样东西:音声、体姿、身体的表达、色彩、装饰、纹饰等等,肯定在里头的,所以早期的人类学是研究这些的。部落——我们是讲早期的族群,所以时间和人群集结在这里,那么不仅是博厄斯做得多,还有泰勒、弗雷泽等人类学家都做。

王:包括后来布朗做的《安达曼岛人》也是过。

彭:对,很多东西都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原始艺术,因为它没有文字,你总得去做,我觉得人类学、艺术人类学通过对原始部落的研究,某种方面对我们在学术研究上有一个好处,就是回归艺术的原生形态。我认为是这样,我们今天是把它窄化了,今天的大学科制是19世纪分析时代的产物,即大学学科化。人的生命很短,不足以研究这么多了,越来越细,越来越窄化了,那是不得已的。但是艺术人类学如果说对艺术有什么贡献的话,就是它返回到艺术的原生形态,这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做人类学的要对艺术有什么贡献的话,就是返回到那个原始形态,这个是可以出大成果的,很多大学者都这样,前一段时间我看张光直的《中国青铜时代》,你说青铜铸造是艺术吗,当然是啊。

王:对啊。

彭:青铜器,就是回归到原来的东西,包括叶舒宪教授在做玉的研究,他希望能够通过玉石重新解读中国的文明。

王:我看过叶舒宪老师在《民族艺术》杂志上对于玉石连载的文章。

彭:如果人类学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更重要的贡献的话,第一个是回归,而且重新去阐释整个艺术,把它串起来,这是人类学做艺术研究天然的优势,其他学科没有,只有人类学,因为它就是做这个工作的。第二个,就是文明体系,就是我刚才讲到原始部落包括两个概念,时间和单位。文明体系我认为也包括两个概念,文明和体系,不是一个概念,文明在人类学中间是专门研究的,文明跟文化不同,文明包含物质,特别是任何一个行业,某一个技术、新的技术的发明以后整个文明就提升了,比如说农业,你发明了机械,文明就提升了一步,而文明的类型跟艺术有关。艺术这个词在西方是从手,arm这个词是从手,art它的词源就是arm,就是手,是手工、手工业,任何艺术都是arm 的。那么文明形态呢,今天你一看就知道了,智能的出现,机器人的出现会怎么样,生产力跟着提升,文明其实包含了这些物质。人类学在谈文明的时候会把这些东西考虑进去,和文化不太一样。

体系就是不同的system,比如说西方的艺术与中国的艺术不一样。我最近老在反思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大学里面的艺术专业没有一个遵守我们中国的艺术,这个是令人非常遗憾的。中国是一个农耕文明的国家,中国的农业按照专家的史前考古材料,已经达到了一万年,是全世界最早的农业文明之一。中国古代的社稷代表国家。社稷是什么,社就是崇拜土,稷就是粮食。国家社稷其实就是指专门种粮食的国家,这就是农耕文明。中国的“艺”就与农耕有关系,藝这个字就是种田,上面是草,中间是执(执的大写),执是什么呢,就是拿着农具去种地,这个就是藝。我们今天讲的艺术,实际上都是西方引来的,有没有回归到中国的农耕文明,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同的文明体系会造成对艺术完全不同的认知和体验,也会导致评价上的差别,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今天的文化在艺术上,或许是被文化殖民最深的一块,比如说我们的绘画,传统的山水画,西方在很长时间里不认可,西方认为那怎么会是艺术,那就是玩的,中国文人画家自己玩的东西,因为山不像山,水不像水,什么“独钓寒江雪”,一个蓑衣人,人也看不清楚,哪里像西方的绘画传统。

王:文化不同,理解也就不同,中国的文人画是重写意的,西方的绘画是重写实的。

彭:西方繪画重写实,那个肌肉,你看达芬奇都得去做解剖,所以以西方的那套来看文人画根本就不是艺术。

王:对,西方绘画是讲结构的。

彭:这个黄金分割是多少就是多少,muscle在哪里就是哪里。然而,我们中国的绘画实际上是写意,不是写实,我们是讲意境,但是你的意境在西方是不认的,这就是不同的文明体系对艺术的认知和理解是不同的,属于不同的文明体系。文明如果包含不同的器物和物质在不同的阶段中间成长,会对整个社会带来文明类型的提升的话,那么体系的差异其实包含表述、认知和艺术上的重大差别。

第三个是变迁守护,就是所有东西都是在变,这倒不是我们人类学讲的文化变迁,任何社会和文化当然是在变的,但是变迁中间一定要有守护,因为变迁随大流都走掉了,传统就没有了。我们自己不知道要留下什么,这就是费先生讲的文化自觉,文化自觉其实包含着坚守。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会变,但是你要知道在变迁中你要把什么留下来,什么东西可以随变迁而走,什么东西必须保持不变,这就是我们讲的传统的发明。

西方在这一点上特别有意思,我们刚才讲到西方的绘画,早期的时候雕塑也好、绘画也好,都遵循写实原则,以最真实的手法表现。但是你看它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是照相机的出现。照相机出现以后,那些画家突然觉得他们要失业了,你再怎么写实,我拍照总比你那个更真实。所以,照相机出现以后对传统的西方写实传统是一个重大的冲击,因为这些艺术家面临着要下岗。他们长时间追随、坚持的这么一个东西随着一个技术的出现它马上就变了。今天来看,什么抽象派、印象派,这些东西都好像不是艺术了,你把毕加索的东西和达芬奇比一下,你会觉得他怎么会这样,其实中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照相机的出现。艺术家在这个时候就强调,我们的艺术不仅是写实,而且是要有思想的,这个其实是他们既在夹缝中间生存,同时又是自己制造的一段历史,在那个变迁中间守住了他们的传统根脉。所以今天现代派的艺术,某种方面是摄影技术催生出来的,但是也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文化自觉的高度。变迁的守护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西方很清楚这是它的脉络,照相技术也是他们发明的。

中国要守什么?比如说我几年前做唐卡调研,唐卡是佛教艺术,是佛寺里头的,今天已经变了很多,热贡是唐卡艺术之乡,在那里今天甚至有的用油印机在做,但是他们很清楚,不管怎么变,唐卡是信徒在佛寺里供养佛的东西。不管技术发生什么变化,他们自己很清楚,要守的东西一定得守住。在这个过程中间,中国的艺术家对当代和未来看得太多,但往回看的不多,倒是有很多的西方艺术史家给我们很多的提醒。比如我读到德国的一个艺术史家雷德侯写了一本书叫《万物》,就把中国的汉字结构、青铜器铸造等叫“模件”,我觉得他总结得特别好,他认为中国人事实上赋予了书法、汉字以全人类文明类型最早的模具化思维,今天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器件基本上都是模具化生产的,越复杂的越模具化。比如不可能一部车所有的零部件都是在一个厂家制造,电脑也一样,这个零件可能是在印度尼西亚生产,那个零件可能是在泰国,然后来装配,这就是模件化。他说中国人的思维就是模具思维,汉字和书法,一横、一竖、一撇、一点、一捺,然后“组装”起来,这些都是模具,它可以组装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中国人在发明汉字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可是今天我们高科技才明白这个道理。这是德国人帮我们总结的。

王:往回看有时候真正让人恍然大悟。

彭:对啊,变迁是一定的,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变迁,但是守护一定要用费先生的文化自觉。你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东西在哪里,不要连这么好的东西都丢掉了,或者是让外国人给你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丢掉。这是第三个概念。

第四个是区域形态,人类学其实是研究区域的,文化是由不同的区域构成的。就像我们讲烹饪一样,烹饪是不是艺术暂且不论,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饮食,你就知道了文化差异到底有多大。我的博士论文做戏剧,西方的戏剧来自于悲剧,悲剧来自于酒神祭祀,虽然后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但西方在正宗的四大门类中间一定有戏剧,而戏剧中间最早的一定是悲剧,悲剧是从酒神中间来的,这是西方整个语言、文明一路下来的一个原点式解释。可是中国不行,中国戏剧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族群就会有不同的东西,我们有那么多的地方戏,事实上都是生长于不同的区域。我认为区域和形态大概是构成中国艺术人类学最有贡献的一个方面,因为中国太复杂了,我们今天的艺术反而有一点点以类型化、学科化、标准化去覆盖这些东西。这个可能会有一种伤害,中国艺术人类学在区域形态方面一定会涉及到。人类学讲究local knowledge和folk wisdom,即地方性知识和民间智慧。中国艺术在这一块应该也是可以跟西方艺术有很大不同的地方,也是最有特色的一个部分。

最后还有两个,一个就是交流融合,主要是指中国整个艺术,包括艺术人类学所用的概念、工具,大部分都是近代从西方过来的,这是我们要警惕的。我最近在做艺术研究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前提,就是“质洋”,顾颉刚有“疑古”论,我提出“质洋”,就是重新质疑西方进来的东西,因为近代二百年以来,中国太弱,西方的东西进来根本就没有质检,而且都把它当成是好东西,有些东西到现在有些还水土不服,西方的东西到中国能不能用、好不好用,我们没有经过质检,很可惜。在当代,有很多的东西进来根本就用不了,比如生态博物馆都用得不好,到今天为止都没有特别成功,就是因为西方生成的东西不是中国的土壤,包括艺术这个词。我经常跟他们开玩笑,我说你们“美术学院”有问题,他们问为什么?我说因为美院是翻译西方的一半叫Fine Art,Fine Art实际上是好的艺术,把它翻译成美术,当然可以,但是你们忘掉了一个问题,西方的Fine Art只是一个System的一半,我们引进的时候把Useful Art 去掉了。事实上就是肢解、阉割了西方的概念,因为西方的Fine Art 是相对于useful art 而言的,包括它的审美、人群分类、社会价值,去看卢浮宫、大英博物馆,什么蒙娜丽莎、断臂维纳斯,这些东西都是没有用的,都是贵族和上层阶级玩的,你看不到它有用。Useful Art 呢,盖房子的、打家具的、打铁的,这些是Useful的,是劳动人民做的,在古希腊、古罗马就是奴隶和战俘干的活。就是说,在西方“美”和“用”是分隔的。中国恰恰是美用一体,Useful 和Fine 连在一起的,有用所以美,才是好的艺术。你看一下全世界的博物馆,只要有中国的一定有一个礼器专区,西方没有的,礼器专区的东西,就是美用的合成品,你看鼎,这些东西都是在礼器专区的。

王:对啊,包括青铜器家族这些都是。

彭:对,它们都是有用的,鼎啊、爵啊都是喝酒、吃饭、装粮食用的,然后变成最有权力的、最美的象征。这个问题在中国没有得到很好的检讨,就是用近代引进来的西方的东西来解释,没有把中国的融合进去,特别是我刚才讲的这些。所以我认为今天做艺术人类学研究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使命,就是对过去的、近代西方进来的东西重新质检。

王:包括这些概念。

彭:对啊,当然还有很多领域的问题,很多概念一旦理清以后,就會发现很多问题,这个东西怎么我们就忘掉了,因为现在所做的Fine Art,就是在做贵族的东西。

王:对,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里边可能就是我们现在包括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的课程体系设置里边,它没有自己本民族基本的美术理论或者是基本的乐理,它完全是西方的这个课程体系,你像音乐学院里面开设的是西洋的和声、复调、作曲课程,但同时又要求学生做民族化的东西,这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彭:对啊,一方面因为全球化以后,艺术作为人类共同欣赏的东西,确实是可以达到共享的层面,这也是艺术的“魅力”所在。但是你不管怎么去学西洋的东西,总是被别人评价的,交响乐还能够由你来评价吗?这个话语本身在人家那里,所以这就是交流的过程中间如何把自己中国的东西去融合进去。

王:对。

彭:这是你刚才讲的,我们中国的东西有没有。

王:实际上我们有传统的民族音乐理论,但是它在大学课程体系里面是没有的。

彭:对啊。

王:现在一直在提民族化,比如让学生通过学习西洋的作曲技法、西洋的音乐理论,创作出中国本民族的作品来,我觉得这个好难,最直接的一个问题就是,它会用西洋的作曲技法来套民族的素材。

彭:这也就是我最后要讲的一个概念——学科特色。就是刚才讲到的,我们这个学科,一方面要世界性,当然西方的东西被全人类所接受,一定有它的道理,对不对?我们当然要学。但是,中华民族的崛起也不能只是用人家洋乐,中国曾经是礼仪之邦,有礼器,有礼乐,能够拿出什么东西被人家接受呢?所以,你刚才讲的学科的问题,就有一个艺术人类学怎么进入学科的中国特色的问题,这是一个方面。我刚才讲如果艺术是西洋的,美术都是Fine Art ,那中国的东西在哪里?中国现在的这些,包括青铜器的制造这些都变成遗产了,甚至被人家都搞走了,你还不懂得怎么继承,这是非常可惜的。

我到日本民族学博物馆,有些中国的手工艺术的东西,很完整地保存在那里。比如说这个房子有特色,它整个调走,根本连拆都不拆,人家都把它当文物,我们自己却没有,这是你刚才讲的一个方面。艺术人类学讨论的这些学科的问题,除了把西方的东西留下来以后,中国自己的东西怎么附加进去,怎么把它恢复进去,然后使它有特色,再贡献给全世界。中国还有很多东西是可以做的,也不仅仅是少数民族的有些东西被当成是一种人家猎奇的对象,我们自己還很自豪,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有被猎奇的意味在里头,因为你自己并不太重视,并不去了解它的体系,不了解它的道理。所以,艺术人类学在学科重建方面应该会有很重要的东西,艺术其实今天也面临着事情与文字不同的问题,如果说今天的文字面临着电脑化、数字化的“侵入”的话,它顶多是回归一个图像,只是反映手段不同。艺术还真不同,艺术不仅可能思维变了、观念变了,而且原来我们辛辛苦苦建立的那些对艺术的范畴和边界都被打破了,材料也变了,所以今天全世界变化最大的可能就是艺术。现在都不能说那东西是不是艺术,因为都不能判断了。现在艺术没有边界,不要去设置什么,不知道这个艺术的构造是什么,锅碗瓢盆乱敲一下那是艺术吗?你不能贸然说不是艺术,现在有很多啊。仅以日本为例,艺术已经融入日常,出现了大地艺术祭、田园空间博物馆等新的表现与整合形式。我的弟子张颖对濑户内海、新潟越后妻有、青森田舍馆村进行了多点人类学田野考察。

王:日本艺术介入乡建的成功案例有很多。

彭:对。我问张颖这个概念。她说新乡土艺术不仅参与者的身份不设限,其表现形式也是活态多样的。在濑户内海和越后妻有,外来那些大名鼎鼎艺术家的创作目标,都是尽可能达成与原住民生活经验、生命感知的一致共生。因而当地的农民或渔民、老人或儿童、男人或女人,自然成为外来艺术家的老师与合作者。青森田舍馆村的稻田艺术,更是直接把种地当成艺术,漂亮得不得了,艺术家身份被改变了,艺术家他就是种田。这个在乡村振兴中可能也能用,就是农业如何艺术化。它的设计者是我们所说的艺术家,但真正制作者都是农民,比如水稻什么时候开花,什么季节会是什么颜色,配合起来。现在身份、材料、观念、边界、范畴全打破了,艺术在未来的融合过程中间,某种方面它有一个最好的东西,它是最开放的,它不像历史、不像文学,还是有很多的禁忌,有的东西不可以超越,但艺术没有,所以中国的艺术人类学也得去面对。

王:对,我就觉得,艺术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明显的感觉,社会发展到今天,艺术与非艺术的边界好像越来越模糊了,无法判断了,就像您刚才提的那个问题,好多艺术家现在到一个废弃的乡村里去做乡建。

彭:对啊。

王:这个农村可能没什么人啦,可能老、弱、病、残留守在这里,这些介入乡建的艺术家甚至承担了一定的角色——乡村治理。

彭:对,而且现在的艺术家,有“艺术介入”的趋势,又跟旅游结合在一起。厦门有一个村叫曾厝垵,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艺术家弄起来的,它原是一个渔村,现在成了一个旅游区,艺术家的理念也在带动社会变迁。我觉得艺术人类学不管把眼光投向过去、原始,还是投向现在、未来,还是重新去质检近代中国引进西方的,还是从中国传统的区域、民族的特点中去挖掘出来,在今天的时代我把它称之为“歌舞升平”,繁荣的时代就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历来就是这样。歌舞升平某种方面就看你的艺术,看你的歌舞升平发展到什么地步,如果仅仅是一种窄化的,或者是单一的,或者是保守的,我觉得都有问题。艺术人类学需要跟进。我知道中国艺术研究院是最好的,各个省区还有艺术研究所。

王:每个省都有艺术研究所。

彭:省、区的艺术研究所有所不同,研究人员不少原来是艺校毕业的,年轻时唱歌跳舞,后来老了搞不了了,就搞起科研,但是他们在这一块是比较弱的。中国的艺术在理论、创新、学科实施的这种知识考古,特别是用人类学的视野进入了一个很大的天地,你们是中国最好的艺术研究院的基地,又有一个很好的艺术人类学研究所,我觉得是大有作为。

王:是,我们要努力。

彭:我大概想了一下,就是这6组词组、12个概念,每个概念都是很重要的。

王:非常好,我觉得您真是有备而来,做了非常好的准备。我还有几个问题,我再顺便说一下,就是我关注到您刚才提到的那个国家重点课题——“中国特色艺术学体系”,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叫中国特色,而且您最后第六点又提到一个学科体系的学科特色问题,我觉得对艺术人类学来说,学科建设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就很想听您讲一讲,对于中国特色的艺术学体系您是怎么构思的?涉及到艺术人类学方面,涉及到整体方面,然后再到具体方面我都想听一听。

彭:这个课题说起来很巧合,因为中国第一个非遗的重大课题(理论性)是我设标、竞标和夺标,题目叫“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系研究”,后来我到川美去了,那个课题做完了,书也出来了,我觉得很累。在这个课题申报结束的前十天,川美社科处把它发给我,我一看这题目不就是我前面重大课题的翻版嘛,我只要把非物质文化遗产改成艺术学,加入艺术学的材料,不就好了吗?我就真这样做,初评居然全国排名第一。这个艺术学体系的研究,跟那个非遗体系的研究,我已经思考了差不多七八年,因为中国非遗的体系从我当时设计一直到完成课题,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那么我想把它放在艺术学上面,当然会考虑到几个特点,我们国家做艺术的人很多,你们都在做艺术,包括艺术理论、艺术史。我作为一个学人类学的,跟他们会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大概是分几块,其中有两块大概是他们能够做到的,甚至做得比我好的,我会做得比较弱,我会提到。但是有两项一定是他们比较弱,我比较强的,一个区域、一个民族,我就直接用费先生讲的,中华民族的体系是什么?多元一体啊,你不能只搞汉族的对不对?那我就侧重区域和族群,这一块是我跟其他人所不同的,我会刻意去做这两块的东西。至于其他的,比如说我们现在大学的学科体系问题,这个分类的问题,这些我当然也会做,因为你说一个体系,得包含进来,但那不是我的强项,我就不会太侧重去做。我的这个体系在《民族艺术》上有全部介绍,就是这个里头的几个层次。我希望能够把它做成特色,因为它是中国艺术学体系,我会刻意在特色上去强调,我不会在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学、什么是体系上去纠结。什么是艺术?我不相信有人能把它讲清楚。艺术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我现在不会太刻意地去纠结什么是艺术?艺术体系的边界在哪里?因为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我一定会有一个特点,就是中国的艺术特色是什么。我组织了一个大的团队来研究,差不多有40个专家。

王:队伍很庞大。

彭:那是。比如叶舒宪研究玉石,玉的艺术是中国独有的,中国特色的艺术。书法我也请一个,中國古代纹饰艺术,就是器物的纹饰艺术,当然琴棋书画都在里头。所以我这个课题完成了以后,明白人大概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确实是中国特点,西方没有的,我就把它放在里头,包括戏剧,甚至包括服装、扭秧歌都在里头,这些是中国的艺术,把这些有代表性的都收纳起来,就是中国特色的艺术,至于说怎么去建构它的体系,怎么规定艺术范畴,我相信不是太多人敢去讨论这个话题的。

王:那个好像太难了。

彭:今年年初课题已经开题了,下半年我会组织一个会,这些人大多到场,我会把我的完整思路跟他们讲,然后请他们提意见,集思广益,讨论一个模型出来,大致按照这个模型去写,最后我再收集起来。这几年我会把西方的、甚至某些国家的艺术学体系弄清楚,这里面包含着不同国家的艺术学体系的综述。我请了做非洲的、欧洲的、日本的、英国的、美国的学者,由他们去综述。

王:内容很丰富。还是通过大量的案例,是吧?

彭:对,案例是我的特点,因为我们做人类学嘛,民族区域和案例是我们的特色,我要去跟你们讨论皇城根下的北京艺术学科的东西,根本不是我的专长,我哪里比得过你们,我根本就做不了。

王:将来在这些案例基础上会写一本总论吗?

彭:肯定的,这个将来出来以后肯定是一本好书,因为我都是用五年来完成,去年才下来,今年我们已经做过一次讨论,在我的课题中,民族是很重的,比如乐器,包括乐器的制作,你到新疆一看那个乐器就是他们的,难道不是特色?多元一体,那个一定有的,当然以我的研究,不可能打包所有,但是呢,一看就是只有中国才有的。

王:突出中国特色。

彭:对,只有中国有的艺术特色,大家一起协同作战,当然,我也有我的便利,二十年来,我带了70个博士、博士后,各种各样的研究都有,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很优秀。

王:是,团队作战,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一般没有谁比您带过这么多学生的。

彭:我的弟子中做艺术的,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进入,比如有一个藏族博士生做羌姆的,就是宗教的面具艺术。有一个做色彩艺术,中国的艺术喜欢红和黄,中国红从哪里来?她去做,而且我们都是有很扎实的田野经历的。当然也有我的朋友,叶舒宪是我的挚友,他做玉石,我们中国玉石的艺术怎么来表达?它怎么跟天人合一?他最有发言权。

王:很不错的设计!最后,我想请您介绍一下,您所带的学术团队的一些研究情况,以及您是怎么带学生做田野?做这些基础研究的?您再给我们讲讲一些研究的心得和经验,我想听听这方面的东西。

彭:我大概有两项指标在我国人类学的博导中间名列前茅,第一个指标就是我带的博士、博士后的数量。第二个是招收民族地区、西部地区博士生中我可能在最多之列,我的弟子集中起来,可以开一个大的民族研讨会。

王:从这个数字来看,您这在国内算是比较多的了。

彭:肯定的,大的少数民族都有,藏族、蒙古族、回族、满族、壮族、彝族、土家族、苗族、水族、布依族、柯尔克孜族、朝鲜族等民族,而且有的民族好几位,这个或许是全中国最多的。第二个我敢说第一的,就是所有的弟子,特别是近十年,他们的田野点我都亲临现场指导,包括在海外我都去。我自己定了一个很痛苦的信条,就是博士弟子的田野点,你不到现场就没有现场感,在指导论文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隔,所以我希望能到现场,在现场指导他们,这是我指导我的学生的特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教学上,选择论文的题目上,我从来不强迫让弟子做我的课题,包括我也做过很多课题,什么重大课题,都是他们自己挑,除非他们自己愿意选择。

王:这样可以充分发挥学生的自主性和创造性,也利于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彭:对,我有自己的原则,第一,他们自己选课题,选完以后我再跟他们来商量,这个问题有什么优势、有什么缺点、有什么不足,我不会去命题让他去做什么。第二,我会告诉他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应该考虑的几个因素,比如你们学的专业,硕士论文做的是什么,尽量能用的资源要用。第三个,自己最喜欢做什么。第四个,这个领域的研究在国际上走到什么地步。第五个,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工作,要开什么课题。第六个,我希望他们能够在交叉学科中间找到一个小话题。如果能够在博士论文完成以后成为一个小山头的山大王,上面的旗帜写着你的名字这就ok啦。每一个弟子的博士论文都是一个工程,甚至我的弟子今天已经做博导了,还赖在我身边不走,他已经习惯了跟导师一起,这是我如何设计博士论文的过程。所以,我的弟子的博士论文千奇百怪,有做宗族、做仪式、做村落、做跨境民族,这些都是人类学传统的;也有做铁路、做矿物、做博物馆、做饮食、做酸食、做米线、做银饰、做猎人头、做茶叶、做景观、做葡萄酒、做面具、做色彩、做木偶,做艺术的也很多,各种各样。

王:这真是,涉猎面太广泛了。

彭:我真正的教学方法,也有一套嫡传的,就是怎么做学问。我分四大块,第一个就是学会做资料。他们都说师父你好会写文章,几天就写一篇。我说你们以为师父就那么不认真啊,你可以说师父这篇文章就用几天写的,但是我也可以跟你说师父这篇文章是用了三十年写的,因为我在从读硕士的时候就开始做资料,我从硕士时候的资料现在仍然可以用,所以一定要学会做资料。第二个,学会培养问题意识。第三个,学会做田野。第四个,学会写文章。这四个方面形成一个段子,我让他们背诵,每一个层面都有三句话。我差不多做了二十年的博导,也形成了一套教学的方式,我不敢说我的弟子都是很成功的,当然也有废品,废品加引号嘛,也有很优秀的,这个在哪里都一样。

王:您这一套写文章的方法很实用。

彭:我是比较用心,这几点在中国人类学的老师中间我相信是有特点的。

王:是。非常感谢彭老师,今天下午我们收获非常大。

彭:收什么获,你给我下一个指令,我还准备提纲。

王:真的,有些东西实际上是在文章中看不到的,但是在您这种给我们的口传心授中,我们领会到了,领悟到了精神,领悟到了精华。

彭:因为人与人的交流是靠真诚。

王:对。

彭:我辛辛苦苦地带这些弟子,这些弟子大部分都是穷孩子,少数民族的,培养他们,然后就是自己安安静静的写书,读书。我跟我的弟子也是说,你们博士毕业以后,特别是做了副教授以后,你们的学术成就有多大,已经不是拼学术、拼学问了,拼的是人品、气度和格局。

王:是啊。

彭:这时候是拼人品了,比如说你的人品高、气量大,你现在想的问题一定不是个人的问题,个人的得失,你一定会想到普遍的问题。如果大部分人都想写这个文章,对我有什么好处,拿课题我得多少好处,得多少钱,做这种考虑的话,他的学问特别到博士毕业,到副教授以后,就不能往上走了,就是因为格局不大。我是接触过一批大师的,包括费先生,我其实是可以写一大批大师的经历的,费先生、李亦园、萨林斯、格雷本、李穆安、乐黛云这些我都有接触,有的很亲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非常谦和、气度非常大,因为他想的问题一定不只是个人的问题。

王:对,格局很重要。格局不大视野宽不了。

彭:对啊,因为想的总是自己的,所以那个时候比的不是你有多勤劳、多勤奋,也不比你学问有多高,就是比你的人格和气度、格局。

王:对。

彭:我现在回归乡村,很辛苦,跟这些非常优秀的孩子们在一起,包括好些自愿者,我真的是很快乐,但我连课题都不去申请,这个课题如果我申请的话有机会得重大课题,乡村振兴我已经做了五年多,跑了数十个村落。党中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是宏观的,习主席说过:“中国要强,农业必须强;中國要美,农村必须美;中国要富,农民必须富。”讲得多好。乡村振兴包括中观和微观的许多问题,还包括乡土元素,需要我们踏踏实实地到乡村去做。

王:对,这是社会发展至今必须面对的一个重要课题,但是应该如何去做需要接地气的学术研究先行。

彭:对啊。学者一上去就开始申报,我把这个村变成高尔夫球场,我把那个村变成足球场这种小课题,这个链接怎么去链接,我现在天天在想这个问题。党中央乡村振兴,其实希望我们学者去帮助提出乡村振兴中间的一些问题,我们有些学者是不想的,就没有想到党中央提出那么宏观的决策,我们做的什么中观、微观的问题,连问题对接都没有,这个课题对接什么。如果你能够急中央之所急,急国家之所急,乡村振兴主要的内容包括什么?主要面临的问题是什么?比如说自古以来的两大问题,一个是农贫问题,一个是生态问题。这是历史留下来的两大问题。

前几天我到昆明一个很大的图书城去买书,但是找不到一本农业专题方面的书,我找他们的负责人,我说你们这边有没有农业方面的书,她说还真没有,我们农业方面的书如果有的话,顶多就是有一两本关于家庭怎么种花的。我就在想,一个几千年的农业大国,一个以社稷为本的国家,在一个昆明这么大的新华书店竟然没有一本关于农业方面的著作,这是行政之过啊。行政在制造一种价值,让这些孩子们、年轻人知道读农业是没有出息的。当然我们不能怪新华书店,新华书店进书是要卖书的,书卖不了它就赚不了钱。这是时尚正在制造一种价值——农业没有用,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那你就知道了为什么会农贫,这当然还有很多。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乡村振兴落实线路图》,清清楚楚的,乡村振兴宏观的问题是什么、中观问题是什么、微观问题是什么,乡土元素是什么。

王:现在比较热点的话题一个是“乡村治理”,再一个就是“一带一路”。尤其你出国去看,就感觉这个“一带一路”倡议非常的好,但是我觉得研究工作应该在“一带一路”实施之前,尤其需要一批人类学家到各个国家去做一个田野研究,然后这个研究成果出来了,你再依据这个研究成果去做具体的、接地的蓝图部署东西。

彭:对,你说的非常准确,从道理上来说,应该是学者,尤其是人类学家把之前的调研、材料准备好了,在充分调研、深度调研、充分评估的基础上再去提出,但现在的情况是国家发展太快了,有的还来不及做深度评估,所以我们都是尽量的补充。

王:对,有时候没有先行的研究作为依据和参考,决策实施过程中不一定那么对路。

彭:对,我为什么去做乡村振兴,一个原因就是城镇化。

王:是的。

彭:像乡村振兴,我们赶快去做,其中的问题有历史的,有现在的,也有未来的。

王:是,确实很值得做。今天您给我们分享了很多有营养又有思想光环的东西,对于我们后辈学者是非常值得借鉴和学习的,回去后我会好好整理,并尽快消化吸收,再次感谢彭老师的支持。

(责任编辑:王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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