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记
2018-09-10杨献平
杨献平
去泸州,长江边上,第一个想到余玠。这位南宋名将,对于彼时的赵家王朝及其偏安社稷江山的作用,比明代的袁崇焕更有效力。但联想到他命运,与盛唐时期的河西节度使王忠嗣颇为相像。王忠嗣镇守河西及陇右,甚至兼及幽州,奇谋多智,曾一举击溃吐蕃,使之不敢犯唐帝国边疆。深谋远虑,巩固边防,开关利市,为的是积攒国力,与民休息,并上书唐明皇李隆基,陈述安禄山之害,不久遭而罢黜,贬江阴,不过四十五岁病死。可惜,余玠和王忠嗣,两人尽管都武功卓著,但后世名声却寥若荒野,几乎不再被人提及。众所周知,北宋武功的羸弱,乃至其重文轻武的立国传统,幸福了一大波文人,却沮丧了一大群武将。事物的相对性不仅体现在具体细节上,也往往在大的历史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投射力。
南宋到理宗赵昀的年代,起初是史弥远把持朝政。败臣或败臣之间的一个共同点,便是结党营私,燃烧私欲人情,远离天下公理。赵昀上台后,也不怎么管他自家的事。直到史弥远死后,赵昀好像瞬间觉醒,焕发生机,针对吏治、财政,以及史弥远的余党等方面,进行了一番改革和清除,史称“瑞平更化”。但不久,这家伙又开始了一边程朱理学,一边重视肉身享受的昏聩生涯,朝政又落入了贾似道、丁大全之手。每个朝代之兴,其道和根本只在于那么一帮能人良将,败,也是毁在一伙自私弄权的臣子手中。这大致也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铁律。
启用余玠,对于赵昀来说,也算一个奇迹。大致是在他清醒时候,采取的举措。有史家说,余玠之于四川,乃至四川之于整个南宋的国运,有着扭转乾坤、增福延寿之功。十三世纪上半叶,南宋的主要敌人,逐渐从契丹、西夏、辽、金转移到了战力最强的蒙古。依照蒙古的兵力和战力,拿下南宋,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大致因为这一点,驰骋大半个世界的蒙古在灭金之前,并没有对南宋发动真正意义的攻击,这才使得这一个歌舞升平、文艺和物质空前的王朝,继续在南方得以苟延残喘。公元1243年,蒙古窝阔台大汗去世。关于汗位之争也使得蒙古内耗严重。
这对于金和宋两家,当然是好事。两个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帝国,借此也算是获得了一定的喘息之機。但不幸的是,蒙古很快就摆脱了自身的困境(当然,这种困境是每一个王朝共有的),驽马铁蹄、飞弹火药,再度在大地上展开了激烈的践踏与飞行程序。冷兵器年代的战争,血腥味道格外浓郁,人对人的屠戮,从来简单而直接。而就这个时候,余玠横空出世。这个出身于南宋著名书院之一白鹿洞的武人,曾与卖茶者争执而失手将之致死,后投入抗金名将赵葵属下,并在今江苏盱眙大败蒙古军。
蒙古军开始攻伐四川之时,余玠奉命入川,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四川总领兼夔州路转运使,为当地最高长官。其时,四川各州军阀众多,不听号令,类同散沙。起初,余玠用计谋斩杀了利州即今广元的,凶悍残忍,不听招呼的都统王蘷,以此震慑巴蜀各州、府军民,人心归附。又颇费周折,求贤于遵义的冉琎、冉璞两兄弟,使之入帐效力。随手,采取冉氏兄弟之战略部署,采取依山制骑、以点控面的方略,先后在今重庆合川、四川泸州、南充、金堂和苍溪等地,修筑青居、大获、钓鱼、云顶、神臂等十多座防御性城池。这些城池,均依山为垒,据险设防,因为海拔普遍较低,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成为南宋四川军民抗拒蒙军的有效依仗。
如此数年,四川防线形成了以重庆为中心,以堡寨把控各条江河,扼守各个要隘,梯次衔接,相互支援的防御体系。与此同时,余玠针对四川地形及当时军事防御要点,对兵力进行了大的调整,具体为,将四川防御体系分内水(涪江、嘉陵江、渠江)和外水(岷江和沱江)两部分。分别将金州(陕西安康)、沔州(陕西略阳)、兴元(陕西汉中)三地守军迁至重庆合川、四川南充、苍溪等地,守卫“内水”;将利州(四川广元)的守军迁至云顶(四川金堂),用以防卫“外水”。这种以山控水,以点带面,互为犄角,衔接紧密的方式,大致是出自冉氏兄弟。由此来看,泸州乃至重庆,与贵州的联系,不仅地理上一衣带水,互为依仗,而且,在民心与整个战略布局当中,也是不可分割的。不能不说,冉氏兄弟的作用之于余玠,乃至整个四川抗蒙的坚守,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和意义。
在此之前,我去过重庆几次,也多次在长江边上路过和逗留,居然不知道余玠,这简直是一个罪过。尽管,作为中华文明的两大载体与象征,长江边上的故事、传奇、大剧、悲喜剧何其多,而我却独独想起了这位完全不知名,几至淹没的南宋将领。一个人和一个人惺惺相惜,完全不必要生在同时,心和情义,完全可以穿越千年,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轰然相撞。我和余玠,大致就是如此。从履历上看,余玠这个人的人生并不复杂,其命运,从少小的读书习武到“好争执”,并有失手致人死亡的劣迹(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因此受到惩罚,则无可考)再到入名将幕帐,再到对蒙军作战中的优异表现,再到据四川而致使蒙军受阻,保全了南宋半壁江山之功绩来看,余玠也是生不逢时的。他若早在初唐,一定是位列三公,且很容易被神话和演义的。即使不如他的秦叔宝、尉迟敬德、薛仁贵等,论胆识才略,特别是对王朝的有效辅佐上,这些人的武功战略,特别是贡献的独特性与空前性上,上述哪些人也不及他一分半点。然而,他们却都获得了很好的后世名声,尽管没有在史书上如何典范,可在民间,却是耳熟能详,甚至有好事者将之事迹添油加醋,随意发挥,且受众凶猛,绵延不绝。这种悖论与吊诡,实在匪夷所思。
动车前行,向着伟大的长江,到隆昌,我知道,前面不远的合川,就是著名的钓鱼城所在。蒙古帝国窝阔台之后,英才天纵的蒙哥大帝,便是在这里遭受挫折,久攻不下,染疾或者负伤后,死于今重庆北温泉。四川军民,在对蒙古灭宋的战争中,前前后后坚持了52年之久,扼守了长江上游,切断了蒙古马蹄南下的道路,若不是泸州的刘整投降,忽必烈的军队也未必能够那么顺利地夺取四川,进而灭亡南宋。
而这个余玠与刘整,大抵是南宋后期在四川的主要军事决策人,他们存在,便可保全四川,四川在,南宋也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可惜,余玠受猜忌,不明而死。刘整怕被自己人构陷,转而投诚忽必烈。
关于余玠在治蜀之功过,脱脱《宋史》说,在治蜀期间,余玠用都统张实治军,安抚王惟忠管理财赋,监簿朱文炳接待宾客,使得内外和谐,敬重各路学人,轻徭役、体民心,减轻税收,使得商贾欢喜。自宝庆(宋理宗年号,即公元1225 -1227年)以来,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可惜他太急于求得太平景象,进贡蜀锦蜀笺,过分讲究排场。长久掌握先斩后奏的大权,却不知道设法避免“专权”的嫌疑,不明白“急流勇退”,招来谗佞小人的攻击。而且又设置了“机捕官”(专门侦听吏民言论的人员),虽然能够查清事情,然而把耳目众人交给这群小人,收集到的情况真假参半,从而使得手下人大多怀疑恐惧。后来被同事,即统制姚世安,联合宰辅谢方叔和参知政事徐清叟诬告余玠独掌大权,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宋理宗听信,召余玠回京,余玠不忿,拒接上命,使得这一位名将,在南宋存亡之际,大志未酬,郁郁而终。
很多时候,名将之败,或冤死,或半途而废,中道崩殂,除了时事造化,当然有其个人性格原因。人不可太满,“急流勇退,天之道”(《道德经》),余玠之败,还在于他不具备深刻的文化反思与命运认知之能力。《宋史》上记载说,淳祐元年(1241年),余玠受到宋理宗的召見,进言说,在当下,不管你是贵族出身的优秀青年,还是原本的土豪富商,或者种地的泥腿子,只要一当兵,马上就被指责为粗人,被称呼为“哙伍”。恳请陛下看待文才武将一视同仁,千万不能厚此薄彼,偏心必然激化矛盾,文武双方之间偏激对立,不是国家的福气。”这一次,宋理宗虽然认为他言论不同凡响,并给予了提升和信任,但也可以从中看出余玠是有些以“武人”自居、自豪的意味,说明他从步入军旅和官场开始,就不重视加强自身的“思想建设”,更没有设置“反躬自省”“自我惊醒”程序,进一步增强防止一切祸患的谨慎意识。
反过来说,这也是大多数武将的通病。武将当中,类李世勋、李靖及郭子仪者,何其少也?俗世中人,宦海之臣,多的是得势不免骄狂,若无自制与自知,比骄狂更甚之事,也会发生。余玠之败,表面上看是因为个人,其实,还是同僚的私心在作怪。一个王朝其主要作用的臣子,倘若没有了“公心”,纯粹以公权为“私欲”之利器,那么,再好的同僚,也难以发挥作用。事实上,历史上从来不缺这种正邪、忠奸之争,乃至其争斗造成的巨大悲剧和损失。
车到泸州,还是下午,到南苑宾馆,近距离看到长江之后,立马想起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其中有句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范仲淹写洞庭湖,其实也是在状写长江之局部胜景。也还想起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还有杜甫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然而,长江在此处,却表现得过于平缓,在两山之间,宛若沉默的隐者,不急不躁,不徐不疾,其静,颇有《道德经》之清静意味。站在窗边俯瞰,我适才觉得,所谓江河,出了万涓汇集,或平缓或湍急的奔流,还有温驯娴静的一面,尤其是这一条著名的,派生雪山与天际的文明之河。
也不免想起,在这里率部投降忽必烈的刘整,也是南宋名将当中少见的。这个勇猛的将军,原籍汉中,在南宋的战略格局中,其在泸州乃至整个四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其最终也没有逃过“窝里斗”和堡垒从内部攻破的铁律,因为惧怕被贾似道构陷,带领属下15个军镇、州府共30万吏民归附忽必烈。其后,又向忽必烈献策先攻襄阳。他这个建议,对忽必烈南下灭宋,是至关重要的一点。随后,蒙军集中攻打襄阳,守将吕文德和吕文虎率军民坚守六年,最终,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投降忽必烈。
由四川和湖北的格局看,南宋军民对于忽必烈部队,是持有严重抗拒心理的。排除掉民族的因素,从余玠与刘整等人领衔的四川,乃至全国抗金、拒蒙的情况看,南宋尽管羸弱且臣子不堪,但彼时的民心,仍旧没有完全失去。南宋的失败,是朝廷的失败,是皇帝和臣子合谋的失败,与忽必烈等蒙古大军关系不是很大。倘若赵氏朝廷真的励精图治,真心恢复故土,岳飞、宗泽,包括余玠(曾带军攻伐陕西多地并得胜,在汉中受挫退兵),以及孟珙等人,也不是没有军事能力。是北宋以军阀窃国之祖先对武将的天然性恐惧与戒心,成就了两宋的文化、政治和经济的辉煌,也正是这一个“祖训”和传承,使得宋朝从根本上就是一个缺钙与缺铁的王朝。所有的失败,尤其是王朝的败亡,陷阱和坟墓都是自己挖的。更可怕的是,这一个基本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可人人还是无可避免,几乎天天在继续。
坐在江边喝茶,由于大雾,只可以看清对面山峦的轮廓。与泸州诗人涂拥,当地报社的美女聊天时候,我说到自己对于初来泸州的印象和观感。我一直相信,一方地域给人身体的感觉,就是最本源与真切的。初到泸州,我想到的不是酒,而是长江及有关的诗歌,还有山川地理,乃至整个城市(地域)在人眼里、身体当中的细微反应。我觉得,泸州是那种可以日日观看消失与来临的地方,也是能够体验到生的快乐与永恒之美的人间一隅。这其中的主要因素,就是它日日面对的长江。水,人间至美至柔之物,也至刚至暴。水润泽万物,也在销毁一切。孔子说逝者如斯夫,其实来者何不又如斯夫?水既代表不复回的光阴及光阴当中的一切逝者,也代表光阴中源源不断的后继者。
对着涂拥和报社的美女记者,我说,在泸州,搞文学写作,其实是很有福的,泸州的自然地理便是很好的文学写作样板。云贵高原、四川盆地,长江横穿,与沱江交汇,又有出好酒的赤水河。丘陵与高山,大江与小河,膏腴之地,自然清凉,道家气质明显,气韵安静悠然,这正是文学的本质。尤其是长江和赤水河,这个文化的名词及其含量、重量,以及装载和吞吐量,大可无际,小可入心。并且,泸州的山水地貌,张弛度很大,丘陵、高山、江河与草甸、田野等等,组合非常巧妙,富有韵味。再说,泸州好酒,天下闻名,郎酒和泸州老窖,一酱香,一浓香,名冠天下,也是泸州山水在人间的另一种具体体现与馥郁之表达。地域的灵性绝对是催发好的文学艺术的无形力量,在如此的环境当中,写作,乃至创新并且标高于当地乃至当代,都是极有可能的。
如此侃侃而谈,我完全是随想随说,有些当然是臆想猜测。外地人之于异地,天然地又一种新奇感觉。好在,无论说得对与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对泸州,或者说泸州对于我,有一种非常自觉的契合。这种契合,看起来莫须有,其实,当事人还是可以明晰地感觉到。
江边有点冷,但一边的妇女们在舞蹈中一个个眉飞色舞,不怎么好看的动作伴随着通俗的音乐,似乎在宣扬泸州的另一种悠闲,以及人对自我肉身的某种自发性的珍视与爱护,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即更安逸地活着。
少顷,也不由说到就在附近的,建于公元1241年,废于1277年,在抗拒蒙军中起到重大作用的神臂城,也是余玠当年治蜀时候修筑的,位于泸州焦滩乡老泸城神臂山上,海拔只有300米,但占地面积却有1.5平方公里。神臂城周长3365米,地势西高东低,东头接连陆地,三面环水,绕崖水路达九公里之长。江岸上悬崖笔立,山下怪石嶙峋,怒涛涌溅,澎湃激荡。端是建筑防御性城池的绝佳之地。
在古老的战场,极容易伤感,也深刻地感觉到,人在大地上的一切作为,其实都是虚妄的。余玠和刘整,前者死在一个王朝之下,另一个,则以选择阵营的方式,在新旧的王朝当中,都得到了重视和重用。就个人现实生活而言,刘整的命运肯定好过余玠。可对于历史来说,余玠的价值及其功绩,乃至人品、声名、贡献,当然要高过刘整万千倍。人终究是道德的产物。但从实而论,无数的后者,對余玠的忽视或者有意无意的“视而不见”是非常不公允的。对刘整也是。两个前后抗击蒙古的将军,其结局,太令人惋惜。由此我也想到,真正的英雄是籍籍无名的,有名的英雄,不过是偶尔被用来作为榜样,为某些政治集团召集效力者而已,其中的功利性运作与标榜痕迹明显。
晚上,见到诸多朋友。与泸州作家杨雪说起红军四渡赤水,他头头是道。这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是毛泽东及当时中央红军的神来之笔,也是红军最终取得胜利的关键一步。四渡赤水的奇迹,在军事史上,应当是一个参照性和典型性重大的战例,也是刚在遵义会议上被再次确定为主要领导人的毛泽东的“得意之作”。杨雪还说到,泸州的红色历史非常丰富而有特色,如叙永的鸡鸣三省石厢子会议、泸顺起义、太平渡等,都具有非常重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我也觉得,红军在云贵川地区创造的历史,有一些神话的意味,从中也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
晚饭后,本来想去和泸州的诗人涂拥、张榕等等喝茶聊天,无奈肚子疼,只好作罢。待在房间里,也适才觉得了泸州的安静,这种安静是入皮入骨的那种,不含一点杂质,又觉得万般自然与贴切。这也可能,在嘈杂中久了,稍微安静一些,就有了深刻的感受。有那么一瞬,想写几首有关泸州的诗,可刚一站起身来,原先跳出来的诗句就奔窜无踪了。我想,写诗也需要一种神秘的力量,犹如天启,刹那间闪射的光辉,不期然的迅速照亮。而当光辉消失,诗歌也就随之遁形了。
次日上午,《泸州作家》杂志年度获奖作家颁奖,我应约上台就自己的文学经验及刊物情况做介绍。对于此类事情,我一点都不擅长。主要是,外省人在川地,时常被淹没在无所不在的川地方言中,在很多场合,即使最标准的普通话也难以用容身之地,更何况我这样的北方混合型土话。为了让大家听懂,我还特意放慢了语速,又特别讲究了一点抑扬顿挫。尽管自己写散文多,但供职诗歌刊物,还是要主讲诗歌。观点无外乎继承、创新和整合,也无非是夸赞更年轻一代,特别是90年代之后的新诗人们的卓异诗歌表现,以及我们当下诗人们的写作方向,尤其是独立、新鲜、创造等等。这也是老生常谈,也是一代代诗人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下午去参观泸州老窖老窖池,刚一下车,窖香封喉。泸州的酒,简直是琼浆玉液。那种浓郁的醇香味道,在周身弥散之后,使人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酒这个东西,其实是最靠近灵魂的,是肉身和尘世当中的助燃剂,它带领人进入的,是平素不能抵达和企及的,既混沌又清明,既热烈又单纯的境界。所谓的酒,其实就是诗,而且比诗人的诗歌普及面更大更广更深,酒引领的,是普罗大众,它从不专属于某一群或者某一个类别的人。当然,酒的分级、乃至定价高低,其实都是人用来谋生,进而谋利的一种手段,酒的本质是惠及人类,而不是为少部分人独有。
尽管我如此说,但已经不喝酒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对一起的罗晓蓉、李海燕等人说,年少时候,渴望喝酒,也能喝,可每一次,都是喝的很差的酒,现在有机会喝点好酒了,身体却不再允许了。这真是一个好笑的事情。事实上也是,当我们一切都还可以承受的时候,却没有获得世界乃至一些事物的许可。当我们得到了部分的能力与资源,却又被世界和某些事物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想起来,滑稽而且悲哀。就像余玠,当他一文不名,他渴望的只是战功与爵位,而当他用心戮力地拥有了这些,却又无法克制自身的弱点,进而含恨而死。刘整也是,他不缺能力和战功,却惧怕来自同一阵营的诬陷与戕害,转而另投,使得他一世英名,最终也只是一个不名一文的过客。
这似乎就是命运。命运这个东西,年少时候,谁也不在意,也不会笃信的,只有到了中年,方才觉得,自己乃至众生,无论是这里还是哪里,所有人都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无时无刻地统辖着。那个东西,往往无形,无从琢磨,也无从分辨,只能自己用心体悟与觉醒。
下午穿过长江,出泸州城区,去到尧坝古镇。这一座古镇,也藏在新的城镇之内,一条老街,还是以清末民初的模样和姿势,用黄色的店幡、木质的门板,热气腾腾的黄粑、腊排骨、腊香肠,以及“周易堂”、慈云寺、武举人旧居、木质阁楼、杂乱的茶馆迎接前来游览的人们。与其他古镇不同的,尧坝镇保留了原居民临街做生意的特色。
国内的很多古镇,大都是重新打造的多,用以招徕客人。尽管,重新打造的古镇在设备设施上面更符合现代人的需求,但根本的问题是,既然是古镇,重点在于“古”字。当我们所处的世界越来越趋同,越来越“步调一致”“电气化、电子化、数字化”,适当保留一些笨拙的、朴素的,与大地联系更紧密的事物和场所,我想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用以安抚现代人的乡愁及原始情感的唯一途径。
在老街当中,我恍惚觉得,四川乃至云贵高原的民众,生活是极为简朴的,屋内除了桌椅床铺,以及电视、电风扇和电暖气之外,好像没有别的多余物品。这一点,与北方很有区别。大致是北方冬季漫长,又严酷,人们的室内活动多等缘故,人们则普遍会将屋内收拾得干净、整齐,甚至舒适与阔绰一些。而南方人恰恰相反。
正走之间,看到一面热气腾腾的铁锅,上面放着一些芦苇叶子包裹的长方形的东西。我知道那是糍粑,或者叫叶儿粑。云贵川及两湖大致都有。但尧坝镇却称之为黄粑。细问才知道,尧坝镇的黄粑原料也是由糯米、红糖构成,包着的叶子叫作良姜。售卖者是一位年过八十的老婆婆。她说两元钱一个,我掏出五元给她。她找给我三元,我又给了她一元。恰另一位同行者也要吃,我索性把两元又给了老婆婆。
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何时何地,年长如自己父母者,他们也就是自己的父母了。尽管,我能力有限,不可能每个人都侍奉,但遇到了,就一定是缘分,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但不刻意。
再向前行,蓦然看到一家寺院,红墙高大,门前台阶有些陡峭。门墙上,写有有些仙气的“慈云寺”。我与成都青羊区文联的张中信拾阶而上。寺内只有一位僧人。我径直向上参拜弥勒佛,再韦陀菩萨、观世音、如来。在我很小的时候,佛道便被说为迷信,以至于在内心根深蒂固,常觉得参拜也是行迷信之事。直到去年,方才知道,参拜佛像及神仙并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源自靈魂的,对生命和天地的敬畏与感恩之心。再者,躬身乃至磕头,其实也是教自己内心柔软起来的一种方法。从前,我的性格宁折不弯,以为除了父母之外,一切下跪都是耻辱。现在则觉得,父母乃至更多的人,其实都受恩于天地万物。
寺庙有些冷清,但尧坝镇能保留如此寺庙,也是一个奇迹。转到一个茶楼喝茶。茶楼很小,也在十几层台阶上,里面有人打牌,好像是当地的那种长条扑克。其中有两位少妇,打得聚精会神。我觉得,这种消遣,其实是最普及的。老幼咸宜也多有乐趣。只是我,年少时候吃喝抽都做过,就是没有学会赌博。有人说,到四川打打小麻将,吃吃担担面,喝喝坝坝茶,看点歪录像。该是一种享受。我却是为此汗颜。这倒不是说自己多么单纯和干净,只是觉得,人生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些消遣,只能算是其中最细枝末节的部分。
刚坐下,便有当地朋友说,这个宅子,是嘉庆年间武进士李跃龙的府邸,你应当上去看看。我惊异,起身向上,才发现,里面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阁楼,茶楼所在的位置,是另一座阁楼的底层。上台阶,再到一个院子,蓦然看到一个面积不大,但却打扫得异常干净的演武场,正中白墙上一个“武”字,颇有神韵,其中的“止”字写成了“正”。端详一下,我立马明白,作为御赐的武进士,李跃龙又做了皇帝的近卫,“忠正”当是他的首先品质与要做到的。演武场旁边,有一铁筑的骑马挥剑的猛士雕像,雄姿英发,给人一种激扬的运动感与冲锋姿态。
从一侧厢房的连环画中,我大略了解了李跃龙的事迹。载曰,其母生李跃龙后,李羸弱,不像可以成活的婴儿,家人欲遗弃,忽又一道人临门,说此儿不可小觑,嘱咐他们务必好生待养。家人信之。及年长,李跃龙好习武,遍寻名师,先是在四川当地获得功名,又进京应试,拔得头筹,留在皇帝身边为侍卫。后尧坝镇一带有土匪啸聚,打家劫舍。李跃龙带兵剿灭,皇帝下旨令其修建此宅,用以奖赏。
由李跃龙及其故事,我又想起了余玠与刘整。四川人,要么文弱的东倒西歪,要么剽悍得上天入地。李跃龙等武将,乃至四川近代以来涌现的大批名将,使得仙道气息浓郁的巴蜀之地顿时有了一种气贯长虹的英雄豪气。我甚至觉得,云贵及四川的英雄气,可能也和余玠等人在此长期抗拒蒙古大军有关。
到这里,我也知道,尧坝镇也是著名导演凌子风的祖地,他的最后的《狂》,也是在这里完成的。由此可见,小小的尧坝镇,其实是文武兼修的。尽管,李跃龙没有任何战功,也没在《清史稿》留下只言片语,但李跃龙身上所体现的尚武精神,特别是他对武学的精心钻研,是令人敬佩的。傍晚,路过一家门店,却摆满了花圈,还有一口黑色的棺椁,哀乐低回之间,我和许多人路过。走过之后,我才想到,应当上前鞠躬的。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降生,也都有人离开。这种循环往复,此消彼长,也是一种自然规律。当我们遇到新生的,当然要祝贺,遇到仙逝的,也应当为之送行。
夜里,肠胃仍旧不适,疼。本想去和来这里领奖的散文家周闻道聊聊天,可闹肚子使得我不能出门,只好作罢。再说,眉山和成都,现在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往来交流已经非常便捷。次日一大早,众人散去,当地的诗人、实业家欧阳锡川送我和《四川文学》主编、诗人牛放到隆昌车站,沿途,我不住夸赞欧阳锡川出品的肥儿粉,其味道,完全符合少儿与老年人食用,倘若在北方推广,销售估计不是问题。
后又和他说起佛道之事,还有量子力学和暗物质、古老的玄学等等,欧阳锡川也表示赞同。牛放夫妇要去内江,我一个人返回成都,等车时候,看着远处雾霭满天的泸州,脑海里总有一条江河,在高山峡谷之中缓缓而动,那姿势,柔媚至极,又深不可测。还不住地想起余玠,以及发生在泸州至重庆乃至湖北襄阳等地的南宋抗蒙古的战争,那种残酷、血腥、险恶程度,身处这个年代的我们,已经无从想象。
不以摧毁肉身为目的战争,也是一种文明进步。可对于已经在冷兵器和火器年代阵亡的人们来说,却有些不公。技术的进步,完全忽略了以地形地貌构建起来的任何工事,取而代之是精确制导与信息化控制,甚至无所不能的上天入地和“零误差”。我常常觉得,战争形式和工具的大幅度跃进与改变,尽管其决定因素还是人,可是,这种兵不血刃的战争方式与手段,往往使得人“进化”得更残忍和决绝呢?说到底,人还是情感的,是理性的,也是有慈悲心与同情心的,倘若人也变成了“程序”和“数字”,我们的肉身价值又何在?
几乎古来今往的人都在说,往事皆烟云,事实上不是,往事和古人、故人,其实就活在我们一代代人的身体内、灵魂里。余玠、刘整等等在南宋的将领,他们虽然人去了,朝代早已不复存在,但他们种植在今人,乃至这片土地上的精神基因与血流,仍旧若隐若现,持续不灭。